我是皇上亲封的贵妃,一年后,我亲手*了他。
躺在床上的帝王面色灰白,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看着我的脸轻声呼唤着已逝昭妃的名字。
我冷冷地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俯下身娇娇柔柔地贴在他的耳边,如同毒蛇吐信般说道:“陛下怕是认错人了,臣妾只是昭妃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真正的娘娘不是早就被您害死了吗?”
我看着他逐渐微弱了呼吸,不再动弹,心中满是大仇得报的痛快,惟愿娘娘和将军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微凉的深夜里,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推开沉重华丽的殿门走了出去。
元瑾正随意懒散地靠在栏杆上,月光描摹他眉骨鼻梁利落的线条,皎白清冷的光辉洒在眼前人身上,莫名添了许多风情。
他一双墨玉般的眼眸里盛满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此刻正定定地看着我。
下一秒,他紧紧禁锢住了我,炽热又充满*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颈侧,像草原上噙住了绵羊的野兽。
元瑾喑哑着嗓音在我耳边说道:“你该跟我回去,做我的新娘了。”
1.
公主要去和亲了,我作为她的好姐妹和贴身宫女,却在她和亲的前一夜被封为贵妃。
片刻前我从宴席上脱身,来到一处清丽雅致的地方散步醒酒,却不想遇见了熟人。
元瑾看着我头上价值不菲的琉璃珠花,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问道:“皇帝赏你的?”
“怎么了,我如今是他的贵妃,赏东西给自己的女人不是很正常的吗?”我眨眨眼,仿佛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虽然这珠花是温辰公主送给我的。
“我给你的那把刀呢?”他阴沉着脸色问我,双眸隐隐有怒火。
我哑然,五年前他从大楚回漠北前,确实给了我一把精巧的漠北小刀。我有些疑惑,难不成现在反悔了,连把刀都不愿意留给我。
我扬起脸看着他问:“你是想让我还回去吗?”
他听完这话死死地看着我,眼眸深沉了许多,在夜里显得晦暗不明。
我见他久久不说话,正要转身离去,却被一双遒劲有力的手紧紧箍住了腰。转瞬间我就被元瑾攥住了双手抵在假山上,他的呼吸有些紊乱,像头被激怒的野兽。我一时间挣脱不了,只觉得手腕被弄得生疼,身后假山上嶙峋的石头磕着我的背,将后背的肌肤磨得火辣。
我疼得泪都要彪出来了,元瑾还没松手。
他缓缓贴近我的耳边,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发着狠说道:“你知不知道漠北人的刀从来只送给心上人。”
我听见这话,脑海中仿佛有根弦断了,整个人都是嗡嗡的,只愣愣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呆呆地神情,仿佛被气笑了:“贵妃娘娘,可真有你的。”
晚风带着清新的花香拂过,我看着眼前的人觉得有些恍惚。
我忽然想起,我和元瑾的初见,是在十年前的宫宴上。
2.
我叫林语,原本是个乞丐,那年战乱,饿得险些没命,是骠骑将军晏修路过将我捡了回去。将军很忙,有时好几个月不见身影,但是每天仍然派师傅教我习武读书。
有一次我闹脾气不想读书,被师傅拿着柳条追,乱跑时不慎闯进了一个密室,那里面没有珍宝,只有一幅画卷,画中的女子在柳树下抚琴,眉眼温柔。最后还是将军亲自把脏兮兮的我捞了出来,他又生气又心疼地数落我,并严肃的告诫我不要对任何人说。
“不然我就让你天天扎马步,一天六个时辰!”他威胁我道。
再后来我生辰时,将军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精巧别致的小刀,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了我。那把小刀来自漠北,是将军此次攻打漠北的战利品。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刀,刀身微弯泛着冷光,靠近刀柄三分之一处有倒刺,刀柄有绿色宝石点缀,末端刻着的狼图腾栩栩如生。
我贴身带着这把刀,对它爱不释手,睡觉也要将它放在枕头下。
建成十六年的春天,出于对皇宫的好奇,我死皮赖脸地缠着晏修带我进宫赴宴,在那里,我见到了元瑾。
那天是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温辰的六岁生日,也是太后的五十整寿,阖宫上下喜气洋洋。我扮作婢女跟在晏修身后,远远的看见了小公主,她由她的母亲昭妃娘娘牵着,不哭不闹温顺极了,一双大眼睛的,清清亮像明月夜散落的星子。她好像看见了我,甜甜地朝我笑了起来,软软糯糯的。
在宴席上呆了半晌,我觉得透不过气,便寻了个借口离席,想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威严华丽的皇宫。我走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觉得檐下挂着的风铃,池边的假山都是那样的新奇别致。
正当我沉浸于美好的景色时,却听见兽类的低沉的吼叫,那声音低沉又暴躁,惊得我汗毛乍起。
我向前走拐过弯,看见不远处的温辰公主和牵着她的嬷嬷,娇娇的小姑娘手中正提着一个漂亮的兔子花灯。
这时却突然窜出来一道黑影,向她们二人扑去。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地冲上前去。那畜生扑倒了嬷嬷和公主,小公主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手上的灯摔落在地。
我掏出藏在袖间的刀,用尽蛮力向它砍去,却不慎激得凶兽更加暴动,我拿刀死死抵着它,凶兽却猛地偏头挣脱我的手,它将我按在地上,随后张开了森然泛白的獠牙,腥臭味扑鼻而来。
在我以为自己一条小命就要交待在这里时,却听见了利箭破空的声音,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到来。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前一秒还张牙舞爪的猛兽已经没了声息。
有人伸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又拔出卡在凶兽胸膛中的刀递给了我。
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剑眉星目,肤色白皙,递刀的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一袭玄色衣衫,领口处绣了暗纹,不是中原的样式,倒像是某种图腾。他用银冠束着高马尾,气质疏离又孤傲。许是注意到了这把刀的特殊之处,他一把拽过我的领子,皱起眉头质问我:“你是漠北人,还会武功?”
我看着他明亮的双眸,想要回答他,但实在是被刚刚的惊险场景吓坏了,先前的勇气荡然无存,一张口就是哭腔,眼泪更是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他好像没想到我会哭,有些手足无措,似乎在怀疑自己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别哭了,刀还给你”,他猛地把刀塞到我的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太自然“我家主子还等着我呢。”说罢便急匆匆地跑远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嚎啕大哭。
很快,这里发生的事就传到了前头去。
因前朝有急事,皇帝将这件事全权交给昭妃娘娘处置,随后就前往宣政殿处理政务。昭妃娘娘听掖庭宫人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颇有些后怕的搂紧了温辰公主,轻声安慰受惊的小姑娘,等公主情绪稳定后叫奶娘护送回去。
我跪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脑中正想着该如何向骠骑将军负荆请罪。出神间一双白净纤细的手将我扶了起来,我抬头时正好撞进了一双纤长温柔的眼眸,那双眼睛却让我觉得好生熟悉。昭妃娘娘接过宫女手上的伤药,将我按在座位上,随后极小心的化开膏药涂在我手臂的淤青处。
“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就学会逞英雄啦?”昭妃娘娘温言道,声音婉转动听如同山间泠泠的清泉,“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想不想来碧落宫当差,在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我自知瞒不过,索性全部和盘托出。
当我说出骠骑将军晏修的名字时,昭妃娘娘略微顿了顿。“原来是这样啊”她摆摆头笑道,“你的性子还挺像他的。”
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眉毛弯弯,眼尾的小痣显得更加迤逦多姿,叫人一看便觉得春风拂面。只是那面上的欢愉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眼眸中淡淡的忧愁。
这样的神情,真是像极了我在晏修密室里看见的那副画上的女子。
我问她为何好端端的会有凶兽跑出来伤人,那个射箭救我的少年又是谁。昭妃娘娘笑道:“前些日子漠北战败,按照协议他们要送一名质子过来。此次正逢太后五十大寿,他们护送质子过来的时候顺带献上了贡礼。那匹凶兽正是他们送来的贺礼之一。没想到驯兽园看管不力,再加上春季畜生都躁动,这凶兽就发了性子,跑了出来。那个救你的人呢,是质子身边两个侍卫之一,好像叫……元瑾。万幸没有闹出人命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最后昭妃娘娘派人将我送回了将军府,我本以为将军会狠狠惩罚我,没想到他已经不在府上了。听门房说,夷西九部来犯,圣上急令骠骑将军前去御敌。
他还说将军已经知道今天晚上的事,走之前写了封信交给我。
那信写着让我安分守己,好好跟着师父学武功,说他不出三月肯定能回来。
只是我没想到,三月之后却传来了晏修的死讯。
3.
我在床上烧得神志不清,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漠北小刀,仿佛只要我抓住它,晏修就不会离去。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我看到将军死而复生,看见燃起熊熊烈火的宫殿,看见朱红色的宫墙,看见一望无际的草原。浑浑噩噩间我感到有人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替我掖好被子,在我耳边低语。
他们都说晏修摔落悬崖,尸骨无存,好几拨人都没找到他。
我不信。
昭妃娘娘将我悄悄接到了宫里,她吩咐最好的太医给我治病,对我说以后就待在碧落宫,她会庇护我平安成长。
“阿语,我跟你一样,我不相信他会死。”昭妃轻声在我耳边说道,一滴泪重重地砸在我的手背,激起我心中阵阵涟漪。我枯木逢春一样萌发出一线希望,也许晏修真的还存活于世呢?百战百胜的骠骑将军,怎么会那样轻易地就中计身亡。
我靠着这一抹信念好了起来,我希望有朝一日他回来时看到的仍然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我。
建成十六年的夏天,我成为了碧落宫的阿语,温辰公主的贴身宫女。
我依旧会在太阳升起来前习武,会在闲暇时读师傅留下的书,只是我偶尔也会怀念在宫外的生活,那些像风一样无拘无束的生活还如在昨日。从前我好奇宫内的繁华精致,等真正进去了才明白仅仅一身宫装一道宫墙,就能困住无数人的脚步,能湮灭所有不合时宜念头。我陪着小公主学礼仪,教她怎么翻花绳,给她讲我的爹娘,我的师傅,还有众人口中已经战死的晏修。
偶尔昭妃娘娘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搬出皇上赏给她的古琴,坐在树下弹一曲。
那琴声乍一听欢快活泼,却又在几个音节处蓦然低沉下去。
建成十八年,温辰公主要读书了,皇帝总算想起来质子也该派个师傅教导。于是温辰和质子一同进了上书房,在那里,我第二次见到了那个救我的少年。
我想起昭妃娘娘曾告诉过我,他叫元瑾,和哥哥元彻都是漠北质子的侍卫。
元彻温润如玉,说起话来和和气气的,更像江南的公子而不是蛮夷之地来的侍卫。他会和我讲漠北的奇闻轶事,向我介绍九曲河畔碧青的草地和篝火边美丽动人的姑娘。他还说要为漠北开拓新的疆土寻找更肥美的草场,赢得功名去娶漠北最好的女子。
相比之下元瑾看起来是那样严肃,明明应该是最活泼跳脱的年纪,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不苟言笑像个呆子。皇子公主们上课的时候,我们在外面站着等候。元瑾站得笔直,没有一分一毫的懈怠。
有时候我实在等得无聊了,就想方设法地和他说话解闷。
“小呆子,我这有娘娘给我的桃花酥,可好吃啦,你要不要来一块?”
他不咸不淡地瞟了我一眼,不说话。没关系,这并不影响我继续话痨。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漠北人啊,是因为那把刀吗?那把刀是骠骑将军送给我的生辰礼……又不理我了,你们那里的人都这样吗?”
也许是我提起了他的家乡,那冰霜似的面颊柔和了许多,连带着看向我时眼眸都是温柔的。
“不是的,”他微微转过头对我说“漠北的人都很热情,他们很好客。可是大楚想要侵占我们的草地和牛羊,想要掠夺生养我们的九曲河,在敌人面前我笑不出来。”
我偷偷打量着他,其实他除了有点呆之外,看起来还是很顺眼的。
“别看了。”
他清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连忙转过头去,只觉得双颊发烫。
元彻却在旁边笑话我。
这样的平和安宁的日子过了半年,八月中旬的一天,前朝传来了喜讯,传闻中战死的骠骑将军晏修率领炎卫军一举攻破了夷西九部,即将班师回朝。
当这个消息传到碧落宫时,我激动得又哭又笑。昭妃娘娘也是高兴的,她微微浸湿了眼角,柔和的眉目间却夹杂了些许担忧。
建成十七年,碧落宫新来了一个小宫女,她叫春禾。
春禾长了一张圆圆的脸,娇小玲珑,憨厚可爱。说起话来也是快言快语,她笑起来一双杏眼弯弯,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着单纯又明媚。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某日我和春禾一起去领份例,顺带提着昭妃娘娘给我的果子,想要回去时顺路看看元瑾。我们步履轻快地走在宫道上,讨论着京城时兴的锦缎簪花。
正当我欢欢喜喜地走过拐角时,却猛地被人撞到,手上提着的食盒掉在地上,果子散落四处。
“阿语姐姐!嘉文叫人扣住了漠北质子,说是要杖责。”三皇子看见是我,连忙抓住我的衣襟,“那儿全是皇后的人,都偏帮着皇后宫里的公主,我劝了嘉文,可是她不听我的。你去求求昭妃娘娘吧!”
我听得一愣,心道这嫡出的嘉文公主做事也太极端了,即便对方是个不受宠的漠北质子,碍着大楚和漠北的情面,也不应该这样对他。更何况陛下还特意叫他上书房跟着学,可见还是有几分关切的。
来不及多想,我让春禾速速回碧落宫禀告昭妃娘娘,自己先一步和三皇子去了尚书房。
我跟着三皇子走进园子里,看见摆放好的木板和荆条,心生寒意。那漠北质子燕鸩不卑不亢地站在阶前,俊美无双的脸上一双眼眸冷得出奇,而元彻和元瑾则被大力太监死死地按在地上。
我恭恭敬敬地朝嘉文公主行礼,然后冷静地看向她那张骄矜的脸:“不知质子殿下何处得罪了公主,要公主不顾两国颜面也要杖责他。再不济也是正儿八经的漠北皇族,要是真被打坏了身子,漠北回头问责下来,您担当得起吗?”
嘉文得意洋洋的神情一瞬间僵了下来,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半晌,她转了转手中的鞭子,低低地笑出了声:“好,我不罚他。主子犯了错,那就奴才来代受吧。”
说罢,她指着被压在地上的元彻,笑得狠戾阴森:“把他押上来,给我狠狠地打!人昏了就用盐水浇醒,一个蛮夷来的侍卫而已,死了就死了。把那不知死活的宫女也押在阶下,让她好好看着,犯了错是什么下场。”
我闻言真真是要被气死了,来不及反抗就被塞了布团,说不出话。
燕鸩怒极,刚迈出半步就被死死钳制住。
转眼间元彻就被带到了木板上,那杖责的木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脊背上。与臀杖不同,这脊杖若真是下了狠手,再铜筋铁骨的人都要退一层皮,轻则瘫痪重则没命。
元彻死死地咬住下唇,硬是没发出一声叫喊。他痛得面色发白,冷汗布满了额头,鲜血布满了他的衣裳,滴滴答答沿着木板落在地面上,殷红得刺目。
一旁的元瑾拼了命地挣扎,满目通红,额角的青筋暴起。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眶,那声声沉闷的击打声落在我耳里,使我全身血液都冲向耳膜,震得我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着元彻逐渐放松了咬紧的牙关,那紧握的双拳摊开来。
他昏了过去,不知死活。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他们把元彻拖走。恍惚中嘉文公主又说了些什么,随后就有人把我拎起来,按在了那布满鲜血的木板上。
我被迫垂着头,眼角却瞟见了一片熟悉的青色锦衣。
“住手!”昭妃娘娘匆匆踏进院子,双眼通红,“嘉文,你是大楚皇家公主,怎就生得这副歹毒心肠!漠北质子身边的侍卫自然是由漠北处置,我宫里的丫头也得由我调教。你如今险些闹出人命来,叫你母后和父皇怎么交代!”
嘉文被说得噎住,攥紧了拳头,直恼得面上猪肝色一样的红。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半点也无。
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回碧落宫的,一路上浑浑噩噩,鼻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久久不能散去。
这件事情最终传到了皇帝耳里,纵使他再生气失望,嘉文也是他的亲生女儿,最终他也只是罚嘉文禁足三月,就算了结。但是对于燕鸩和元瑾元彻,他只是派人慰问了一番而已。要是漠北质子被杖责受重伤,他也许还要好好安抚一番,可如今在他眼里,也不过只是一个蛮夷之地的小侍卫被杖责了,如同鸿毛之轻。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元彻昏迷前,对着我和元瑾那抹用尽力气挤出来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
我用力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深深陷进血肉里。
太医说,元彻的双腿废了。
可是不久前,他还告诉我和元瑾,他要当漠北最骁勇善战的将军,骑最快的马,拉最紧的弓。
他虽为漠北人却温润如江南贵公子,纵是身份低微是个侍卫,也有一身鹤的傲骨。
4.
元彻被送回了漠北,如今燕鸩身边也只有元瑾一个人了。
温辰公主偷偷跑去看了那漠北质子燕鸩。
“阿语姐姐,他们又欺负质子哥哥了吗?”温辰一进门就扯着我的袖子问,“我去给他送母妃做的糕点,他都不理我。”
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嘉文虽然收敛了许多,但也心生怨恨,她也知道只要自己不玩得太过,皇帝是不怎么管的。平日里那些皇子公主把燕鸩当奴才耍,湿掉的书本,碎成两半的砚台,甚至是书袋里平白无故出现的蛇虫,招招式式层出不穷,我却从未见过燕鸩和他们闹红过脸。
寡言的质子会平静地将碎成两半的砚台捡起来,喊元瑾收拾干净之后,什么话也不说。
温辰私下里都和我说,燕鸩脾气很好,嘉文故意往他书本上乱画也不生气。
后来那墨砚书本都换成了御赐的,是温辰专门替燕鸩向皇帝讨来的赏,如此,再没人会将他欺负得太过分。
只是如今温辰还不知道他为何而难过,我也不打算告诉温辰。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我度过了在宫里的第三个冬天。皑皑白雪落在屋檐上,落在宫道里,压住一切想要萌发的生机。
温辰也一日日长大,她越来越像昭妃娘娘,眼尾纤长微微上挑,随意看你一眼都满是温柔潋滟。
她依旧是饱受宠爱的小姑娘,只是那漠北质子看她的眼神实在谈不上清白。
这几年燕鸩依旧寡言少语,清冷疏离,唯独面对温辰,他的眼眸里才会带上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
但那眼神太混浊,仿佛饥饿多年的野兽蓦然间瞧见了一只绵羊,温柔又暴虐,那压抑住的欲念混着小心翼翼的欢喜。
那侵略性的眼神让我看着心惊。
还是元瑾好啊,我默默地想,可是他看起来冷冷木木真的像个呆子。
但其实要是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晏修终于给我写信啦!
我欢欢喜喜地从娘娘手里接过这封信,一路小跑回房间,忙不迭拆开来看。那信上问我在宫里过的如何,有没有给娘娘添麻烦,还叫我不要忘记读书和连功课。
末了,他叫我在宫里务必遵守规矩,要我平平安安的,他才能安心。
真啰嗦,我一面想着一面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我的匣子里,心里却是极开心的。偶尔我想念师傅和晏修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然后再高高兴兴的干活去。
只是有一天,那封信不见了,不过我倒也没放在心上。
6.
建成二十一年夏,夷西旧部卷土重来举兵南犯,皇帝派骠骑将军晏修领兵抗敌。
建成二十一年秋,大楚战败,陛下急召骠骑将军回京商议抗敌之策。与此同时,皇城内外谣言四起,边境州官弹劾骠骑将军通敌卖国,帝大怒,将将军押入天牢。
建成二十二年春,经查,骠骑将军通敌之罪属实,将于秋后问斩。
那日我想尽办法从宫里出去,提起裙摆摇摇晃晃向前跑去。
我拨开熙攘的人群,含着泪拼了命的往前挤。推搡间我的鬓发散乱,钗环都落在地上,有人在背后对我破口大骂,我却浑然不觉。
我只想努力的上前去,再上前去。
我只想着快一点,能再快一点就好。
隔着远远的人群,我看见了晏修。他憔悴消瘦,但眼睛确是坚毅有神。
即使形销骨立,他的脊背还是直挺挺的。
我看见刽子手举起了大刀,日光照在刀身上的反光刺的我眼睛生疼,眼泪布满了我整张脸。
忽然,我眼前一黑,周身都被冷冷的雪松香笼住。
有人捂住了我的眼睛。
“别看了。”
7.
我是被元瑾敲晕带回宫的。
我睁开眼,看见春禾在床边守着我,觉得奇怪得很。
一见我醒过来,春禾便急忙凑近问我觉得身子如何。我看着她泛红的眼角,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我坐起身来问她:“娘娘和公主呢?”
春禾看着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来。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觉得很不妙。
“说话!”我急了些,皱眉看着眼前的宫女,“公主和娘娘怎么了。”
春禾跪在地上俯下身去,哽咽着把这两日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向来坚强乐观的小宫女早已泣不成声。
震惊之下我呆立当场,久久无法回神。
“温辰呢?温辰怎么样了!”
我咽下喉中泛起的腥甜,极力保持冷静,尽管我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是那么颤抖。
春禾抬头回道:“公主知道这件事后就病倒了,太医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可是陛下下令封锁了碧落宫,如今我们这里,只能进不能出。可是公主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如今这病情又来势汹汹。今天早上我刚去问过照顾公主的宫女,都说温辰烧得糊里糊涂,再拖下去,怕是不好。”
我连忙跑出门去,急匆匆地掀开偏殿的帘子,看见温辰烧得酡红的脸。
所幸,我屋里木匣子中放了一些退烧的药材,想来能派上用场。但我终究不是太医,没有把握能让公主好起来。
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夜里三皇子的侍从带着太医院的药来了。
他将厚厚的药包交给我,说是三皇子叫我好生照顾温辰。还说这几日发生的事诸多蹊跷,只有温辰活下去才有转机。
三皇子生母不得宠又早逝,平日里受昭妃娘娘照拂颇多,现如今也只有他能帮温辰了。
我道过谢,拿了药忙不迭地就去煎,自己试过温度后小心翼翼地喂给温辰,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就这样日夜颠倒熬过了三日,温辰的烧终于退了,我和春禾都松了口气。
8.
温辰醒了。
她看见我就扑在我的怀里哭泣,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裳,手死死抓着我的袖子,将它揉皱。
“我没有母妃了,阿语。”温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抱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
即使再多的眼泪也不能洗刷掉晏修和娘娘的冤屈。
但这里不能再有人倒下了。
9.
原来在我离宫的那天,娘娘就被打入了冷宫。
建成二十二年,昭妃于冷宫纵火自尽,陛下得知后大怒,不准其葬入妃陵,只用薄棺匆匆发丧。
此后陛下荒淫无度,夜夜笙歌,在政事上也远不如以前上心。后宫多了许多美人,但是皇帝却从来不宠幸,有人说陛下对昭妃娘娘用情至深,这才性情大变。
宫人都可惜一代明君的堕落,他们害怕君主的喜怒无常,却把所有怨气都推到死去的女人身上。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他们肆意咒骂不知检点不守妇道的昭妃。
我听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气得浑身发颤,半晌又觉得好笑,皇帝若是真心爱昭妃娘娘怎么舍得她在冷宫自焚,又怎么会放任温辰不管。如今又摆出一副深情的样子给谁看。
真恶心,我朝地上啐了一口。春禾在我身边点点头表示赞同。
建成二十三年,漠北再犯,连吞六座城池,大楚与之求和,送出黄金万两,奇珍异玩无数,并承诺送回漠北质子。
那天夜里元瑾来找我。
“我明天就要走了。”
黑夜里他的眼睛亮的出奇,我却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想要把他直挺的鼻梁和刚毅利落的脸刻在心里,当做往后的一份念想。
良久,他转身想要离去。我却上前拦住他扯住了他的衣角。
“你不留点东西给我当做纪念吗?你们这一走恐怕往后就见不到了,我和温辰在这宫里可就真没什么朋友了。”
我听见自己略带滞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在静谧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垂下头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捕获到哪怕一丝半点的情绪,不舍或是难过都可以,可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好像永远只有浓重的墨色。
他今天穿了件玄色的衣衫,腰封处有着丝丝缕缕的银线,在月色照耀下闪烁着温润的光。那劲瘦腰上还别着一把做工精细的漠北小刀,比之前晏修送给我的要威武漂亮得多。
我咽下喉中漫起的酸涩,强打起笑意。
“你这刀看着就不是凡品,我拿走啦。”说罢我一把抢过他别在腰间的小刀,转身就走,元瑾没有拦我。
冬夜的寒风刮起雪粒子,胡乱的击打着我的脸,我紧紧抱着那把小刀往前走,手脚都冰凉,唇齿都在打颤。
唯有我的眼眶,是温热的。
呆子,我喜欢你呢。
他最终没有追上来。
往后的日子里我逐渐收敛了性子,变得格外谨慎。我必须守着碧落宫和温辰,尽管我想要探究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但我知道还不是时候。
我和温辰互相扶持着度过宫殿里冰冷漫长的夜,在更漏声里挨到天明。
燕子在屋檐下筑窝,老猫在角落打盹,我看着一年又一年新生的小燕子,看着枯掉的柳树一次次抽条发芽。我才知道时间过得这样快,原来那些繁荣活泼的人和事,也可以在转瞬间灰飞烟灭,逐渐衰败成断壁残垣,无人问津。
昭妃娘娘心爱的琴逐渐积了厚厚一层灰,我偶尔擦拭,指尖触过琴弦时仿佛针扎。
后院无人打理,花草肆意生长,开了败,败了开。
枯荣交替间,我在这度过了五年的岁月。
10.
建成二十八年,漠北新君即位,向大楚求娶皇室公主,以结秦晋之好。
当小太监急匆匆地把消息带到碧落宫时,我正擦拭着一把精美绝伦的古琴。
檐下的春禾在和温辰公主翻着花绳玩。彼时春禾的嘴里还包着一块桂花糕,乍一听这消息差点噎得背过气去,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我也是惊得险些将手里的琴摔在地上,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得知那位新上任的漠北首领名唤燕鸩。
我定了定心神,偷偷转过头去打量温辰公主的脸色。
温辰听罢仍旧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有条不紊地解着缠绕在一起的花绳。她低垂着眉眼,睫毛纤长如同扇子,只是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非常可疑的露出了淡淡的红色。
……
罢了,嫁出去的公主,泼出去的水。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前却莫名浮现出元瑾那张清冷又桀骜的脸。
傍晚时分,皇后身边的女使传唤温辰前去回话,我帮温辰换上得体的衣裳,重新梳理了鬓发,便急匆匆地跟着女使去了。
“过些时日本宫会派人去教你漠北的规矩,两个月后漠北会派使臣来,届时你身为大楚公主,可不能丢了皇家颜面。”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说道,面上笑意浅浅却不达眼底,纤长的凤眸中波澜不惊。
未等温辰起身回复,嘉文公主就轻轻笑出了声:“可不得好好教教吗,一个罪妃生的女儿,呆在冷宫似的碧落宫,从小又没有亲娘教导,哪里晓得漠北的弯弯绕绕。”说罢,略带鄙夷地瞟了温辰一眼。
温辰听罢,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然后不急不慢的站起身来。
“六妹妹此言差矣,你我都是父皇母后的女儿,纵使我年少失怙,但父皇母后对我的教导却是一点也没少。妹妹担心我没规矩丢了皇室的脸,难不成是责怪皇后娘娘这个母后当得不称职。”
温辰这番话说得可谓是一针见血,宫里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最看重自己贤良的名声,不允许自己的羽毛有任何污点。室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嘉文公主涨红了脸却分辩不得,只能绞紧了手帕,求助地看着皇后。
我憋着笑,垂着头看向被擦得锃亮的地面。
香炉升起袅袅的白烟,隔着这一层雾,皇后的神情愈发不可捉摸。良久,皇后似是开玩笑般说道:“原先我还担心你性子软弱,去了漠北少不了委屈受。也是我大意了,竟没注意到你这几年倒长了几分气性。罢了,我也乏了,都跪安吧。”
温辰顺势退下,她向来讨厌与人虚与委蛇,皇后这番话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我紧跟着温辰离去,眼角余光却而看见嘉文正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张秀脸气得扭曲。
同来时那样,我们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阿语,你几时进宫的”,温辰忽然问。
“建成十六年,怎么了?”
温辰没有说话,放慢了脚步继续走着。三月里的春风带着料峭的寒意,轻轻吹拂起眼前人白净的衣角,我忽然记起这是我入宫陪伴温辰的第九年。
我们走过无数次这样冰冷狭长的宫道,如今九年过去,它依旧巍峨庄严。宫墙依旧是宫墙,即使有些地方斑驳脱漆,它看起来仍是那么坚不可摧。春风能染绿江南两岸的垂柳,能吹彻漠北广袤的草地,却无论如何也穿不过层层宫墙,渡不尽她眉宇间的沉郁。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起夜时却看见有人站在正殿里,手里还拿着一盏烛火。
微微的火苗跳动,映照着那人棱角分明的脸庞,使他的神情更加晦暗莫测。他举着烛火走向昭妃娘娘生前最喜爱的那张古琴,伸手拨弄,在这夜里发出泠泠然的声响,不成调的琴音恍若魂曲。
他阴郁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似是难过又畅快,憎恶又怜悯,像个醉鬼又像个疯子。
我死死捂住口鼻躲在柱子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跃动着的烛火放肆张扬的映在我瞳孔里,无端让我想到了昭妃娘娘去世时,春禾口中燃烧起的熊熊烈火和那一片废墟焦木的冷宫。
我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居然会来这所几乎等同于冷宫的殿宇,但这对我而言也许是个机会。
此后几日的夜里我都没有入睡,我看着幽夜里的烛火,心思也随之浮动。
接亲的队伍已经到达了京城,在驿馆住下,隔日漠北王就携带聘礼入宫觐见。这些时日温辰的嫁妆陆陆续续备好,只有繁复的嫁衣还没制作完成。在掌礼公公的催促与监督下,终于在和亲前五匆匆竣工。
我和宫人端着绣娘们紧赶慢赶绣好的嫁衣,走在路上,因为思虑过重而不慎撞上了一面石墙。
只是这石墙为何会动。
嗯?
我抬起头,鼻尖却捕捉到了熟悉的雪松清香。
这是我隔了五年后,再一次见到元瑾。哦不,如今该叫他一声将军。
其实一开始我没认出来,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熟悉。他元瑾的身量拔高了许多,如墨的眉眼凌厉又野性,乌发高束,鼻梁挺拔俊美。也许是草原的光线太过强烈,原本白皙的肤色硬是给晒成了小麦色。唯独不变的,大概只有那双平静深沉如同雄鹰般的眼眸。
我看着他有些恍惚,极力压下心头的悸动,装作不认识。
“抱歉。”
我敛低眉眼,然后领着宫人匆匆离去。即使已经走了很远,我仍然感到有道灼热的视线附着在身上。
只是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这些时日我白天忙着帮即将出嫁的温辰整理物件,夜深人静时又独自坐在铜镜前,模仿娘娘的神情和气质。
我一遍遍回忆已逝之人的喜怒嗔痴,回忆她的喜好,学习她弹琴时眼角眉梢晕染开的笑意,以及看人时眼眸里有如春水般漾开的温柔。
和昭妃娘娘朝夕相处,没人比我更了解她的言行举止。我若是模仿她,即便脸并不相似,却能真真正正学出她的神韵。
昏暗的灯光下,我学着她压低眉眼,然后再温温柔柔地勾起唇角一笑,却发现自己早已是满脸泪痕。镜子里的人姝丽的脸上还挂着笑,但那眼睛里分明含着滔天的恨意,一张脸显得凌厉又狠绝。
三日后的晚上,我换上素色衣衫,将昭妃娘娘的琴小心翼翼地搬到后院的亭子里,然后学着她抚琴的样子,缓缓弹起那首存在于我记忆深处的旋律。
古琴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如同涓涓细流,山野间穿谷而来的风声。当年娘娘教我弹琴,我仗着有几分天赋,学得懒懒散散,却不想如今还有这样的用处。
我感到身后有人慢慢靠近,指尖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险些弹错一个音节。
“昭昭。”
他轻声唤道。
我用力闭了闭眼睛,强压下内心的恨意和翻江倒海的恶心,装作慌慌张张的样子转过身,然后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
静谧的夜里我大气也不敢出。
“你原先是她的宫女。”君王略带寒意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不怒自威。
我稳了稳心神,斟酌着开口:“奴婢原是娘娘一手带大的,娘娘去后,奴婢便一直跟在公主身边。如今公主即将远嫁,奴婢心生感伤。多年前娘娘曾教过奴婢弹奏,今夜奴婢情难自抑,擅自取了出来已派遣心事,还请陛下看在公主的喜事上饶奴婢一命。”
说罢,我俯下身去,重重地叩在地面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猜不透眼前君王的心思,只觉得后背发凉,手心里也全是汗水。这一步棋我走得十分凶险,猜对了,那就再好不过;猜错了,我不仅会丢掉性命,连温辰和春禾也会受牵连。
好在我赌对了。
他让我抬起头,我就学着娘娘的姿态顺势看向他去。明明是怯懦的眼神,却硬生生被我带上了几分温柔缱绻。
年轻的君王将我扶起,说要封我做贵妃。他看向我的凤眸有着微微的凝滞,那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仿佛在透过我的皮囊看着谁。
我连忙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跪谢皇恩。
他让人取来酒,然后坐在亭子里让我弹了整整一夜的琴曲。
半醉的帝王有些神志不清,但双眸依旧是清亮的。
他告诉我,那琴谱是年少时的晏修为昭妃作的曲。
11.
那一夜的琴声自然逃不过温辰的耳朵,她红着眼眶问我,一定要这样吗。我看着她一身喜庆大气的红装和明媚的脸,笑着点了点头。
漠北够远,但是燕鸩会护着她,往后的风波也不会殃及到已经嫁做人妇的温辰。漠北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高远浩渺的天空,他们可以一起纵马奔驰,可以携手看长河落日和成群结队的大雁。
她不必再被困在这朱红的宫墙中,我想娘娘看见了也会感到高兴的。
喜宴上我穿了一身碧青的锦衣,戴着一只月白玉佩,简单挽了鬓发坐在下首,虽然素雅却又不失精致。我遥遥举起酒杯看向君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陛下今日大喜,臣妾祝陛下福泽万年,岁岁安康。”
我柔声说道,随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却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让我和他坐在了一处。我端庄温淑地坐在他身边,好整以暇地去看面色僵硬的皇后。
但皇后毕竟是皇后,那阴沉僵硬的神色也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转眼间就变成了往日雍容华贵的模样。
我温柔解意地服侍着皇帝,强忍心中的不适同他你侬我侬,时不时挑衅地看皇后一眼。
我用余光打量着她始终平静如同湖水的神情,知道这点伎俩远远不够。只有我真正触碰到她的底线,她才会急着动手,到那时我才有机会抓住她的把柄。
大殿里奏起丝竹声,身姿曼妙的舞姬鱼贯而入,宴席上觥筹交错,龙涎香萦绕而上,莫名熏得我头疼。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想要压下去这股不适感,却不曾想对上了一双狠戾深沉的眼眸。
元瑾正看着我,俊美的脸上笑意不达眼底,他紧紧地握着一只夜光杯,手臂上青筋暴起。终于,杯子碎了。
……
我匆匆别过了脸,按耐住短短几秒间掀起的波澜。
所幸皇帝并没有发现不对之处,我敛起动荡的心神,接过春禾递给我的果盘闷闷地吃了
起来。酒过三巡,坐在我身边的君王已经醉得有些昏沉,我顺了他的旨意将他扶回宫去。
皇帝穿了寝衣靠在床上,他散开了平日里总是高高束起的乌发,许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双颊都带着微微的酡红。他如今也才三十几,长年累月的操劳沉淀出帝王沉稳的威仪,即使是此刻放松的姿态,也隐隐透露出一股压迫感。我小心翼翼地端着春禾刚送进来的醒酒汤,一勺勺喂给他。
眼前的人却突然伸出手打翻了我手中的药碗,衣袖一挥就灭了烛火。没等我反应,天旋地转间,我就被死死压在了床褥间不得动弹。
“昭昭,你若是听话,咱们的女儿也用不着远嫁他乡。”他带着酒气的温热吐息拂过我的脖颈,声音喑哑,“不过你愿意回来就好。”
说罢,他用手滑过我的下巴,仿佛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略微怔了几秒,挣扎出他的桎梏,然后猛地将压在身上的人一把推开。
“陛下真是有些醉了,臣妾会让春禾重新煮一碗醒酒汤送进来,陛下喝了就歇息了吧。”我站起身整理散乱的衣衫和鬓发,然后微笑着对有些神志不清的帝王说道,随即略一施礼就跨出了殿门。
我让春禾帮我烧水,然后泡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恶狠狠地揉搓自己的脖颈,直到春禾出声提醒我,才放下了手。我看着那块泛红的皮肤,总觉得那里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酒气和龙涎香,令人嫌恶。
好在接下来的半年内,他都没有碰我,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我和春禾想要查清楚建成二十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知道以晏修的为人不可能勾结外敌,纵使昭妃娘娘再恨极了皇帝,也不可能抛下年幼的女儿孤苦一人在这世上。
好在三皇子和温辰帮我找来了几个得力又可信的人,温辰临走前,更是把昭妃娘娘母族的信物交给了我,我才不至于无人可用。
只是每次我稍微有了点头绪,派出去的人却带不来我想要的消息。那些追随着晏修的心腹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负责看押昭妃进冷宫的侍卫宫女更是人间蒸发一样,仿佛当年冷宫的那场大火,真的将一切痕迹烧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一拓黄土。
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昭妃娘娘绝对不是死于自焚。但他们毁尸灭迹,想要遮掩一切的行为倒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转眼就到了冬天,京城里下了场好大的雪。年节的时候,我穿了件水红色的纱衣,长裙散开,腰间随意扎了根流苏,头发简单盘起,只用寥寥几支琉璃珠花点缀。
我被殿内的暖气逼得有些透不过气,就独自外出解闷。我没让春禾和其他人跟着,只想一个人走走。
不知不觉我竟走到了一处僻静又幽雅的地方,这里走廊蜿蜒曲折,假山也做得精巧别致,廊下的风铃更是轻灵动听。我才发觉这是我第一次随晏修入宫时,遇见元瑾的地方。
一晃近十年过去,我看着似曾相识的场景,平白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贵妃娘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皇上正找您呢,还请您尽快回去吧。”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走过来,恭恭敬敬的朝我行礼,言辞恳切。
我正转过身,却冷不丁闻见了熟悉的雪松气息。
眼前的小太监看着清清秀秀,说起话来也是怯懦又谦卑,但我知道,这是只批了羊皮的漠北野狼。
“你过来。”我冷冷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径直走到了假山后。
他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那张真正的脸俊美又野性。皎皎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眼前人挺拔的鼻梁和眉骨,他的眼中有着星碎的微光,薄唇上挑,带着些许戏谑。即使他穿着太监的衣服,也掩盖不住浑身上下清冷又桀骜的气质。
元瑾看着我头上价值不菲的琉璃珠花,不知为何皱了皱眉问道:“皇帝赏你的?”
“怎么了,我如今是他的妃子,赏东西给自己的女人不是很正常的吗?”我眨眨眼,仿佛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虽然这珠花是温辰送给我的。
他听完这话死死地看着我,眼眸深沉了许多,在夜里显得晦暗不明。
我见他久久不说话,正要转身离去,却被一双遒劲有力的手紧紧箍住了腰。转瞬间我就被元瑾攥住了双手抵在假山上,他的呼吸有些紊乱,像头被激怒的野兽。我一时间挣脱不了,只觉得手腕被弄得生疼,嶙峋的石头磕着我的背,将后背的肌肤磨得火辣。
我疼得泪都要彪出来了,元瑾还没松手。
他缓缓贴近我的耳边,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发着狠说道:“你知不知道漠北人的刀从来只送给心上人。”
我听见这话,脑海中仿佛有根弦断了,整个人都是嗡嗡的,只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元瑾才放开了我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扣住了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整张脸都湿漉漉的,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脸颊,动作珍重又温柔。
“王和王后都知道你要干什么,他们很担心你。”元瑾捧着我的脸,替我擦干了眼泪,“就算他们不派我来,我也还是要来的。”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夜我来找你,是有件事必须要尽早告诉你。”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恢复了往日里淡漠冰冷的神情。
“我扮作太监,费尽心思地同几个有资历的老人打好关系,再将他们都灌醉了。当年你离宫后,昭妃和皇帝在冷宫里大吵了一架,听他们说,似乎是和一封信有关。”
“阿语,你曾经和我讲过,骠骑将军曾经给你写了一封信,对吗?”
“那封信为什么到了皇帝手里,或者说,是谁把它送到了皇帝手里。”
他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每一句都让我缓不过来,我细细体会他话里的深意,渐渐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全身血液都发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久久不能回神。寒冷的月夜里,我望着元瑾,用尽全身的力气僵硬地开口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只是现在,你得陪我演出戏了。”我勉强笑了笑说。
我抬起手去够他的脖颈,用巧劲将他带向我,然后闭眼重重地吻了上去。他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但胸口却是滚烫的。我没有章法的胡乱亲吻他,气息又紊乱又炽热。
我推开元瑾,眼角余光看见女子的衣角在走廊转折处一闪而过。
“三日后的晚上,我会让三皇子来我宫里找我,在此之前,你帮我去趟国舅府,想办法在那里取一样东西。”
“好。”元瑾淡淡地应下。
12.
三日后的晚上,我打发走了所有的宫人,独自坐在大殿内看着红烛爆出烛花来,只觉得这火光真是迤逦多姿。
当皇帝和皇后领着羽林卫和一帮太监宫女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我和三皇子并着几个太监宫女在玩笑。
我很是惊讶地起身行礼,然后温柔地笑道:“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三皇子孝顺,得了几块好墨就非要送给臣妾。方才三皇子还和臣妾说,明日要去找您考功课呢。”
皇帝的神色在看到屋内的一众人时瞬间放松了许多,只是眉眼间还有着浓厚的怒气。他转过身去看着皇后,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在场的人都知道,深夜里如此兴师动众地闯进妃嫔的寝殿,不是捉奸来的还能是什么。
“啪”的一声,皇后的脸上浮现出红红的手掌印,向来端庄雍容的皇后此刻鬓发散乱,狼狈不堪,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头来看着皇帝,精致的五官有些狰狞。
皇帝只有昭妃娘娘这么一个逆鳞,她也是急了些想要把我除掉,才会出此下策。
“你的皇后当得是越发称职了,朕最讨厌后宫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事。”君王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趴跪在地上的皇后,凤眸中寒冷凌厉得令人噤若寒蝉,“上次你也是这样挑唆了朕,害得昭昭绝望地在冷宫自尽。这一次,你以为朕还会信你吗?”
我面上装出一副受惊委屈的样子,内心却在冷笑。
事到如今了,皇帝竟然还以为昭妃娘娘真是自焚而亡。
“皇上,臣妾没有私通。”我顺势跪在地面上,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当年昭妃娘娘被人诬陷和骠骑将军有私情,娘娘百般辩解不得,这才被奸人害死。臣妾虽出身卑微,却也不能任人凌辱践踏,否则便是到了地下也无颜面免见娘娘。臣妾今日便以死明志!”
说罢,我一把拔出身边人的刀,往心口狠狠扎去。
刀身深深的没入我的血肉,殷红的血瞬间浸湿了我的胸口,我感到额头冒出了冷汗,眼前视线也是一阵阵的模糊,晕眩。
我看到愠怒的君王慌张地抱住我,极力用手捂住我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
“昭昭,你不能死。昭昭,昭昭……”
他颤抖着声音在我耳边一遍遍的呢喃,带着哽咽和嘶哑。
别叫了,昏昏沉沉间我皱了皱眉,真的要被恶心死了。
听春禾说,我昏了三天,皇帝在我身边日夜不分地守了三天三夜。
看到我醒过来,他憔悴疲惫的神情瞬间变得欣喜万分。我强撑着笑容劝皇帝回去休息,在他走之前温柔地吩咐御前的公公好生照顾着。
我的笑容在他们出去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春禾正端着汤药走了进来,她白皙如同莹玉的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脸颊旁两个小小的梨涡看起来漂亮极了。
我吩咐门口的宫人都退下去,让他们把殿门都关好了。
春禾迷茫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把东西都放下吧,阿木提公主。”我看着她,略微坐起了身道,“夷西九部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不应该出现在大楚皇宫。”
春禾闻言面不改色,只是开玩笑般说:“娘娘真是病糊涂了,这样的胡话也能说得出来。”
“是不是胡话你自己清楚。我一直很奇怪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疑心娘娘和将军私相授受。直到前几日我才知道问题出在那封信上。对我而言那只是一封简简单单的家书,但是在有心人眼中,只要仿照将军的字迹,随意在那封信上添几笔,那封家书就可以变成骠骑将军和昭妃娘娘私通的证据。我把这封信放在了很隐蔽的地方,除非是和我很亲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我把那封信放在了哪里。”
“我们一同进宫,你待我情同姐妹,和我朝夕相对。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把信偷走交给皇后。三日前的晚上,元瑾找到我,让我对你多加防范。他说他在你的卧室里看到了夷西皇族专有的族徽,可早在建成十五年,夷西就破国了,皇族更是被屠戮殆尽,只有那位小公主和她的幼弟不知所踪。”
我看着她,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些时会愤恨不已,却没想到心里只觉得平静。
寝殿内静悄悄的,半晌,她才抬起头笑道:“所以那天晚上,你是故意让我看到你和元瑾在一起。又故意在三日后遣退了所有宫人,将我支出去,让我误认为你要幽会情郎。为的就是让我去引皇后上钩,对吧。”
“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来大楚皇宫,又为什么要害将军和娘娘。”
春禾看着我,脸色晦暗不明,她像条沙漠里的毒蛇一样恨恨地看着我。
“晏修假死,骗夷西九部放松了警惕,两年后又兵出奇招一举攻破了夷西国都。”她忆起往事,似乎身子都在颤抖,“我知道胜败都是兵家常事,我的父王为了百姓投了降。可是他在班师回朝后,竟然偷偷下令屠城!烧*抢掠无恶不作,那些畜生砍下我父王母后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我的姐姐们被奸淫侮辱致死,保护我的仆人随从用他们的尸体护送我和我的幼弟逃了出来。他在你们眼里是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在夷西人眼里却是阴沟烂泥里爬出来的蛆虫!”
“我凭什么不能恨他!他亡了我的国,害了夷西无数百姓无辜的生命,我凭什么不能恨他!你告诉我,我不害他害谁!”
她几乎嘶吼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双眼布满了血丝,满脸都是泪痕。
我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
“你从夷西逃出来,遇见了国舅府的人,是他们把你和你弟弟带了回去,教你汉文,告诉你汉人的一切。他们还告诉你,只要你听他们的话,你的族人就会平平安安。对吗?”
“他们一遍遍地告诉你骠骑将军屠了满城,只要你进了宫就可以为夷西死去的子民报仇雪恨。国舅对你很好,待你如同亲女儿,你也相信他是个好人。他把昭妃娘娘和晏修的事讲给你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你安插进碧落宫。从建成十七年起,你就是皇后和国舅的眼线了。”
“你一直潜伏得很好,直到有一日,你看见了那封信。你把它偷走交给了皇后。晏修为什么会战败?他的作战计划除了两三个心腹知晓,就只有皇帝会知道了。是皇帝亲手把边疆军队的部署和军中机密交给了夷西九部。这时皇后拿着那封信交给了皇帝,帝王家疑心病重是常态,更何况晏修与娘娘青梅竹马的情分,早就让他如鲠在喉。这无疑是害死晏修的最后一把火。”
“皇帝授意国舅伪造了晏修与夷西勾结的证据,于是晏修就被送上了断头台。”
“历朝历代的君王最忌讳有人功高盖主,哪怕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在权势和*面前,人心就变成了最轻贱的东西。皇帝为了除掉晏修,不惜和西夷做买卖,用十万将士的性命换来了这把龙椅的稳固。”
“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屠城的人,根本不是晏修呢?”
她怔怔地抬头看向我,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全是愕然。
“皇帝不惜付出十万子民的代价,只为了*一个晏修。夷西一介外族,他下手就更不会心软了。那些人打着晏修的名号烧*抢掠,就是为了败坏他的名声。皇帝不愿意看到晏修的声望盖过自己。国舅没有屠城的胆子,只有皇帝让他做他才会去做。”
“而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你就会成为皇后和国舅推出去的替罪羊。毕竟,你的弟弟还在他们手上,他们用你至亲的性命威胁你,你也不得不出去顶罪。”
“阿木提公主,自始至终,你都恨错了人。”
我冷眼看着眼前瘫坐在地上的女人,觉得悲哀又荒唐。
春禾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眼泪一颗颗从那美丽如同沙漠宝石的眼睛里滑落。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喃喃道。
我从暗匣里拿出元瑾前几日从国舅府密室里偷来的信件,交给了地上的春禾。
国舅也不是傻子,他替皇帝做了这么多事,知道这么多密辛,为防有朝一日被皇帝*人灭口,他的手上势必有大量证据。
只有他手里捏着那些肮脏事的证据,皇帝才会留下他的性命。一旦国舅出事,那些证据就会流传到民间去,到那时,皇帝的龙椅也就保不住了。
春禾看完了信件,木头似的没有言语。
我不愿再多说,索性出了寝殿,留春禾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13.
我听闻皇后被禁足,打算去看看她。宫人早已替我打点好了一切,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施施然踏进了坤宁宫。
原本珠光宝气的宫殿变得黯淡压抑,即使到了这种时候,皇后依旧穿着端庄华丽的宫装,梳着精致的发髻,细致的描了妆容坐在凤椅上。
“娘娘万安。”我略带笑意地向她盈盈行礼,“娘娘大概还不知道,夷西乱起来了吧。”
我注视着她错愕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还指明了,要嘉文公主过去和亲呢。”
眼前精致端庄的女人扶着身下的椅子,缓缓站起了身,一双凤眸狠狠地瞪着我,那张向来平静的脸有些扭曲。
“夷西那群蛮人怎么敢!”下一秒,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尖锐的声音忽然就小了许多。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下了然,随即冷笑道:“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当年是国舅带人屠的城。他们也知道,早在建成十六年,原夷西皇族最后一位小王子,就在国舅府上病死了。你们瞒着春禾,用小王子的性命威胁她,可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
听罢,她有些僵硬地跌坐回那金碧辉煌的凤椅上,不慎滑落了一支金玉簪子。
我走上前替她捡起来,然后帮她重新理好有些散乱的鬓发,给她戴上去,像唠家常般说道:“臣妾知道是您害死了昭妃娘娘,您不愿意说出来,但嫔妾总有方法让您亲自开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静默半晌,她哑着嗓子问。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走出了坤宁宫。
我想要干什么?
那自然是,他们怎样害死的晏修和娘娘,我就用同样的方法还回去。
不出我所料,当天晚上就有人趁着夜色,从坤宁宫往国舅府传递消息。春禾问我要不要拦截。
彼时我正擦拭着娘娘的古琴,眼眸微微上挑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不用拦着,皇后传递的消息,越多越好。
我轻轻放置好古琴,用水葱一样的指甲拨弄琴弦,听它发出泠泠然的悦耳声响。
“这些年夷西和国舅府有往来的信件吗?”我仰头问春禾。
春禾微微一愣,旋即会意地笑道:“有。”
这愈演愈烈的好戏,还差最后一把火。
14.
我让春禾亲自去国舅府上送了东西,那是一封证明国舅府和夷西有所往来的信,以及皇后心腹太监的三根断指。
国舅并没有同夷西勾结。那封信上写着的,只是夷西九部新的领袖对他们王子公主的关心慰问。
可是在皇帝眼里,这封信就变了味道,成了国舅和夷西勾结的证据。
当年他们利用帝王的疑心,模仿晏修的字迹往他给我的家书里添油加醋,硬生生把这封信变成了私通的证据。
现如今,这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信,也将变成国舅和皇后的催命符。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
只是我没想到,一个月后,国舅竟然起兵谋反,或者说,我惊讶于他竟然能有谋反的胆子,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因为他费尽心思找到的盟友,是漠北。
在国舅谋反的同时,皇后就被打入了冷宫。
民间更是传出不少的流言,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当年屠城的根本不是骠骑将军晏修,而是皇帝;有人说当年将军根本没有通敌卖国,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忌惮权臣而做出的肮脏事;还有人惋惜将军,说他本和罪妃柳昭昭是青梅竹马,可惜被皇帝活活拆散了。
我让人在宫里散布这些谣言,当皇帝听说自己呕心沥血打造的民心威望分崩离析时,怒火冲心,在早朝时活活气出一口血来,病倒了。
元瑾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时,我正兀自剪着烛花,听罢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递给我一个银制的盒子,上面精心雕刻着狼纹,是漠北的东西。
“这是兄长制的药,无色无味,最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心生癔症,久而久之心神俱衰。”他俊美桀骜的脸上不见任何神色,一双墨玉般的眼眸里却染上了微微的笑意,“他让我交给你,他说这一盒的用量,足够了。”
我从他手上接过元彻的药,转身将它放在密格里。
元瑾却趁着这空隙欺身靠近我,将我死死地抱在怀里。
他埋在我肩颈间,嗅着我身上淡淡的香气,我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狼噙住了脖颈,不能动弹。
“什么时候跟我回漠北。”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喑哑。
“快了。”我笑道。
也许再过几个月,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所有肮脏隐晦的一切,都会落下帷幕。
15.
国舅反叛的军队占领了冀州,三皇子主动请缨前去平叛,于他而言,这无疑是建立功名,树立威望的最好时机。
大楚的军队势如破竹,很快国舅的军队就因为缺少补给和兵力,节节败退。
他向盟友寻求支援,却没想到原本答应得好好的漠北在一夕之间毁了盟约,并没有出兵支援。
燕鸩能从不受待见的质子一跃成为漠北新的王,必定是有头脑,狠劲和手段缺一不可。他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与其帮助一个尚且不知道能不能反叛成功的臣子,不如和三皇子站在一条船上。
这样一来,漠北既不用耗费人力物力,在扶持三皇子上位后,也能进一步缓和两国关系,互通贸易,对漠北来说,这要划算得多。
三皇子最终砍下了国舅的头颅,班师回朝。
他回来的那天,我派人去冷宫告诉皇后国舅身亡的消息。
“听说嘉文公主嫁去夷西之后,竟然想着要逃回来,被活活打断了一条腿呢 。”春禾说。
“那就把这个消息一并告诉皇后吧。”我侍弄着殿里的兰花,从她手里接过一把剪刀,剪去枯死的枝叶,“嘉文打断了元彻的一双腿,如今也算因果相报了。”
疯疯癫癫的妇人一路硬闯进皇帝的寝宫,我早就下过旨意,不让人拦着,于是她进来得很容易。
眼前的女子衣衫脏乱不堪,头发乱糟糟地,浑身上下散发着难言的气味。她瘦的几乎脱了形,袖口裤脚都有些空空荡荡。皇后早已没有往日威严华美的样子,脸颊深凹,一双眼睛却向外凸起,整个人都死气沉沉。
三皇子将国舅的头颅随意扔在她脚下。那头颅在精致华美的地毯上滚了一圈,腥臭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皇后尖叫了一声,连滚带爬的颤抖着手把那颗人头抱在怀里,她哆嗦的身子逐渐平息,然后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眼泪从那双干枯可怖的眼睛里流出来,这行将就木的人蓦然间爆发出刺耳的大笑。
她站起身来指着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愤恨地笑道:“你不是最爱你的昭昭了吗?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哈哈哈……我带着人去了冷宫,骗她说,你已经下旨一杯毒酒赐死她,谁知道她竟然就信了。你说,她死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在想你的薄情寡义,还是恨你冤枉她。你可别忘了,是你强取豪夺活生生拆散了她和晏修啊。你知不知道她喝下那杯毒酒之后,死不瞑目啊。”
她慢慢地说着,脸上的笑容诡异古怪,同时又仿佛畅快至极。
皇帝听了这些,喘着粗气说不出话,脸色涨得通红,吐出一口黑血来,随即晕了过去。
我让春禾把皇后带回冷宫,然后太监宫女去传太医。
其实传不传都无所谓,他马上就要死了。元彻的药,确实好用。
我替面色灰白的君王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他却微微睁开了眼看着我。
“昭昭,”他轻声呼唤着,“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
我放下手中的帕子,有些好笑地看着发癔症的君王,这将死之人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低头冷冷地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忽然娇俏妩媚地笑出了声,我俯下身子贴在他耳边,如同毒蛇吐信般说道:“陛下认错了,我只是昭妃娘娘身边的小宫女。”
“昭妃娘娘根本不爱你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心里的人,永远都只会是那光风霁月,朗朗乾坤的晏修大将军。”
16.
建成三十年,皇帝驾崩,新君即位。
只是先皇逝世的那天夜里,冷宫莫名其妙的燃起了一场大火,里面的人尸骨无存,宫人们都说,那天夜里的熊熊大火亮彻了整个大楚皇宫,第二天早上再去看,只剩一堆焦黑的断壁残垣。
先皇宠爱的贵妃也身染疾病,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连带着掌事宫女也消失无影。
但听说夷西九部却多了位公主,漠北的将军也即将娶妻。
新君执政雷厉风行,却又不失温和,他广开言路,同时与漠北和夷西互通商贸,往后百年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往,终究被永远埋在了黄土里。
17.
我和元瑾的婚事,定在了第二年的春天,那正是个温暖明媚的好时节。
羊群云朵一般散落在碧青的草原上,九曲河带着冰碴的河水缓缓向前,微风拂过幽美肥沃的土地,催生出草原上星星点点的生命。
我和元瑾徒步行走在微微凉的河畔边,肆意纵马奔驰在广袤无际的原野上,在篝火边看美丽的姑娘跳舞歌唱。
大婚的那天,温辰早早地就给我梳妆打扮。但我不用再戴上华丽沉重的头冠,也不用穿着繁复的嫁衣端端正正地坐一整天。宫墙内禁锢的礼节,在漠北通通不作数。
我们只需要共同饮下一碗九曲河清甜的河水,然后对着远处辽阔巍峨的阴山叩首发誓,就可以了。
那天元瑾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满是星碎的温柔笑意,他说了句低沉的漠北语,声音清冽温润。
“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听懂。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那其实是漠北某种古老的血誓。
“我亲爱的妻子,我一生的主人,就请九曲河神为我见证,今生今世我都只做你一人的鹰。”
古老的话语虔诚又炽热,直白而温柔。
过往种种,那些晦暗的,肮脏的,令人不认触目的一切,就都当做枯死的野草罢,索性一把烈火烧个干净。
来年的春风一吹,广袤的土地上又会是碧绿一片。
往后的岁月里,只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必定是草长莺飞,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