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船班抵达时,明天我要不要到码头上接他呢。
亡灵肯定不需要搭乘油轮。我平躺在二楼的木床上发怔。J大概更不会晕船,完全用不着替他担心。
(想你了!
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J你好吗?)拉亮电灯,起床来从双肩包找出茶叶,泡杯热茶,暖和一下胃,不舒服。我狠狠捶自己的脑袋,直打得两条手臂发麻,手掌发烫。有些事当年明明可以忍受的,我们没办法做到。男儿有泪不轻弹,过往岁月里我已经无数次泪流满面了。白天稍微好过些,又有谁知道我此刻这种痛苦呢。
J当真是死于复吸吗?
他确实死了。相比较而言,J反而更幸福。
(J,我痛恨那段日子。
尽管你那么幼稚。
我俩那么天真、可笑。
我和J是因为彼此之间,或者说对这个所置身的社会知之甚少吗?)
3月底,舟山群岛的海风温情脉脉。我幻想着远离大陆,远离云贵高原,远离乌蒙山脉中心区域,在东海上,徐福在二千多年前带来童男童女寻找的仙境。东极岛面对大海缓降坡荒草丛丛、雾气弥漫着。菝葜、丰花草、石斑木、老鸦瓣3月恰好是花季。孤傲探出草笼的野花鲜亮得诱惑人,随风吹送来一阵阵芳香。长满小乔木草海桐。毛草龙,花金黄色。啤酒花。圆叶鹿蹄草,粉白色,也许要等到7月后花才开放。几只箭环蝶在草丛中飞舞、嘻戏、追逐。燕鸥飞翔在低空。被海水包围的岛礁上,有个孤独的钓鱼人。他脚边,浪花拍打、冲刷着黑色礁石,飞珠溅玉。
一个孤单身影站岸边花岗岩石头上,这样站好长时间了。他默默地抽烟,青烟在他头顶袅袅上升。丢开烟蒂。他找块平坦的石头上坐端正。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个塑料瓶,摆弄了好大一会儿,又摸出张事先写好的字条,卷成筒,塞进瓶子。用蜡把瓶口封好,再用塑料薄膜封,扎紧后举起在眼前检查,突然抬手抛进了大海。看到漂流瓶一转眼之间无踪影,被浪涛吞噬了。他再次从双肩包里摸出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又抽完了。他勾头找地方搁下双肩包,这一回,取出两样东西,下酒菜,看样子像是麻辣胡豆或者是水煮花生,有个旧军用水壶,里面装的散酒。这个人仰脖子张嘴抿两小口,拣颗豆或花生塞进嘴里,慢慢嚼。我仿佛闻到了劣质包谷酒味道。
奇怪了,梦里的酒精味会如此清晰。
深暗人影小心翼翼用三根手指捉下酒菜,再次抬下巴呷口酒,居然,悠闲自得地摇头晃脑。他看到岛礁上那个孤零零的钓鱼人,不一会儿开始有了斩获。他安详地收线,是条半尺长细腰身鱼,在拌。欢蹦乱跳,银光闪闪。海面溅起些银色水花。他认不出来是什么鱼。他转身把鱼放进个礁石水坑中暂时养着,水不够,又弯腰用白铁皮桶舀两桶水倒进里头。这边岩头上的亡灵身体像是安装了根弹簧,腾跳起来,冲对面又喊又叫,挥动酒壶。也不知道是他根本就发不出声音,疑惑海浪声音太闹听不见,或者是,根本没人看得见它,反正,礁石上的钓鱼人连头都没抬。大海、背景以及他俩就像是在一幅布面油画上。“更不会车头朝这边张望。”我想。
我察觉亡灵还是笑得非常开心。
怎么能够判断喝酒的家伙不是属于“边界”这面的呢?看不清楚脸。看不见脸,海雾还很浓。乳白色,雾气茫茫。也许它根本没脸。单从背影看出来像是个人,太阳出来立马就会消失。我在梦中想当然就作出这种判断和考量。我没有非说那个人影是J。钓鱼人重复开头的动作,穿饵,甩杆。
恐怕潮水会淹完海礁。
“他怎样离开?”
“我受他俩情绪传染,”我说,“哪怕是在做梦,我脸上也慢慢堆起了笑意。”
“在那块礁石附近,是不是曾淹死过人?”
“想不起来。”老程说,“也许我没听说过。”
“从来也不曾发生过?”
“撞礁沉船我记得有两次。”他说。
“人跳海呢?”我问。
这就对了。托梦。第二天清早我又坐在“火把”旅馆门口,和房东老程闲聊。等海面上雾散开,再次眼巴巴盯着对门怪石小岛看。海上有一艘油轮从远处缓缓驶近,拉响汽笛。海面此刻显得风平浪静。海水就像丝绸闪亮。
“昨天晚上确实下了一阵雨。”
“下的时间不算长。”老程扭头说。
天气太糟,海边风浪大,老程夫妇七嘴八舌劝我暂时别到海边去,不安全,浪涛把游客卷下海的事件据说曾发生过。我凝视海面好几分钟,多半是缺乏经验,倒看不出来有多高浪峰,水面上皱褶的确存在,还有灰亮洼窝,而我还一直误认为风平浪静。感觉不到海风,小树枝摇动并不厉害。反而有些过份安静,大老远人对话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听得见耳鸣。渔船行驶的动静。船班进港或出港时在空旷海上拉响的汽笛,听起来格外孤独,也显得沉甸甸的。
声音仿佛对着虚空发怒。又如同刀片在沉闷空气中划开道裂缝。云隙射出十几根笔直光柱。老程夫妇带我去镇上参观,说是有个博物馆。他们吃早餐时的介绍我没听得太懂。说有艘军舰在附近海面打沉了,还是二战期间的事。我误以为是日本人的船打捞起来了放在博物馆。
我急于去看实物。
两口子带着我从半山穿行在花岗岩石头房子低矮屋檐下,铺小石块窄路七弯八拐,有地方必须爬梯子坎。有栋老房子档头墙面用蓝色和猪肝色油漆画两个大头人像,不过有些退色。看不出来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并不下流,就是胡乱涂鸦。我又回头瞥了一眼,意外发现有表现主义奥斯卡•科柯施卡《自画像》风格,使人意乱情迷。我还想找出奥古斯特•马克《帆船》的味道。有人从对面走过来,站石头梯子上让路,并和程嫂互打招呼。我们穿过老街。
博物馆里一艘小舢板看简介“来自于青浜岛,是早期渔民特有的小舢板,是东极岛渔民近百年来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1942年10月2日当‘里斯本丸’号沉船事件在东极洋面上发生时,岛上渔民曾摇着此舢板救助过遇难英国军人数十名。”我肃立良久,沉默不语。
我从头至尾看了图片和实物,了解‘里斯本丸’号炸沉经过。这是太平洋战争暴发,轰炸香港以及日本军队占领香港后发生的战事。10月1日运输战俘的船在外海被鱼雷击中爆炸沉于海底。玻璃柜中摆放有运输船模型。墙上有一张幸存者杰克爱丁柏彩色照片。后来老程去娱乐室打麻将。程嫂带我继续参观当地渔民画。艺术家是个四十岁左右女人,我和她聊了半个钟头。
下午,天气放晴,有了晃动阳光,我问明爬到山顶的路,打算独自出去逛。仍然是从石头老房子中间穿行。石头墙上攀沿着常春藤。我走一条弯弯曲曲泥土路。大致方向应该不会错。我一直爬坡。长最多的是种在乌蒙山区像绿毛竹或芭茅草的芦苇,直茎粗壮,开始,我还认为是栽的青皮甘蔗。仔细看才知道不对。小块小块菜地开着金黄色菜花和紫白色小蝴蝶似的蚕豆花。一棵矮小杨槐枝叶茂盛,挂着串串白花。木荷枫站在茂密草笼中。看到小片鳢肠开白花。岩头攀沿长一棵鸡矢藤。小乔木水团花。有种开紫花刺菜在贵州只长烂窖中。
我在公路上看到隔得不远有两座长型岛和近处一个低矮接近圆锥形小岛,看来后者上面不大可能住有人。我拐右手顺公路走。经过烈士纪念碑,我老远看到手举火把的巨大雕像。
就是在原石滩我遇到在南京读研的蒋代雨。
他个子很高,估计接近一米八左右,身材偏瘦,双肩有点耷。穿件水洗布牛仔衣,前襟稍微敞开,我不经意看到蒋代雨里头穿的黑白两色丝绸内衣,在胃部稍下来那地方有个浅黄色和紫红色,线条粗砺,整个构图十分现代派、说不清是什么动物的头像,但眼珠子突出,带点羞涩样子,画法就有点盗版毕加索风格。更高点看到ARE有排看不完全的白色字母。他戴顶前额同样由白色字母组成图案的牛仔布料网兜帽,我打量过后也弄不懂字母组成所表达的意思。半个多小时之前,我刚走到原石滩景区,站在抹斜平整、坑坑洞洞有几数个水坑大岩石上立马感觉到近在咫尺海浪气势汹汹。接近水边突然变陡,我不敢再朝前靠。
遥远的海面上灰蒙蒙。
蒋代雨已经先在那里,我先看到他大半个侧面。他就直接坐悬崖边,双腿下垂,看起来呆定定。在凝望?凝视什么。上半身后仰,双手稍靠后撑住硬绑绑粗糙的岩石地面。感觉上石质相当坚硬,会割手掌。我认不出来这是种什么岩质,变质岩还是沉积岩,担心接近水边会长许多青苔,那样会不会太打滑。我隔着年轻人大概还有两三丈远,放轻脚步,不敢更挨过去。事实上海的浪声音很大,浪头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一败涂地,又紧随潮水退回,再次涌起。仿佛不甘心似的,反复冲击岩壁。哗喇喇,声音震动地表。估计他听不见身后动静。我本想朝一块看起来没根摆放在那儿怕有两三层楼高巨石绕过去走,从那边下去,能更接近海水,也容易下得多,但这时候小伙子扭头回来。他嘴角微翘,露出点笑意。那幅画面后来很长时间定格在我眼前,就像是拙笨画师不加选择,有些随意拿颜料画出来的油画,却收获意乱情迷的惊人效果。
海岸边带咸味的充足阳光,怀疑是他脚底下的奶色泡沫映照出他光滑的腮帮和同样光滑半边脸颊,让人觉得他皮肤虽然白嫩,轮廓虽然精致,但弄不清原因显得精神有点儿憔悴,那笑容也仿佛带上点勉强。尽管比较客气,但从中透出被人打扰的一种无奈。我反而不愿就此抽身走掉。于是我便找个借口,想请对方帮忙拍张照。他后退了半米以后才从石头上借助双手用力撑起,朝我走来。我忍不住提醒他不要坐得靠悬崖边那样近,岩石虽然粗砺,可能会有阻力,但不少地方长青苔。他承认确实有青苔,但刚才坐的那里没有,而且岩石外缘略朝上斜抬起的结构,不会有太大危险。“还是必须要小心点。”
“除非是海妖伸手扯脚。”他笑着说。
一番简短交谈以后,我俩在裸岩上坐了下来。发现他没刮胡子,鬓角头发有点厚。牙齿长得不太好。(他和J并没有丝毫相似地方),首先是表现在两人个头,J从我俩相识的十七岁直到快满三十岁没有再长高。蒋代雨也许是个子太高,略显得单薄。J从来就比较壮实。我十多分钟前刚结识的这个南京小伙喉节突出,招眼,尖尖的,不是小突包。他鼻梁差不多和他胳膊有比,光滑、骨感、修长。但腮边一个似是而非小酒窝看起来和他个头并不协调。我暗暗对他颇有些好感。我们互留下微信,蒋代雨打算去看那个雕塑。“我正好是从那边来。山顶上还有点儿冷。”太阳出不来。于是两人便客气地分手,我顺大路回了旅馆。在二楼房间现泡经杭州时别人送的茶,一边喝,才猛地想起我俩应该合个影,相遇是缘分。
明天吧!
“你到山顶上了吗?”我发微信说,“小心,别着凉。”
别把研究生想成了J。我没有。
他回两张技术处理过浅蓝色图片。我在山上看见过那座小岛,没蒋代雨站角度拍得美。
“还好,走得快。”他答,“身体热了,就不冷了。”
“我俩该合个影的。”
“明天的天气好。”
黄昏时我俩约好去码头散步,蒋代雨对我说起过他住那家旅馆的大概位置,距离那排露天大排档不远。我在海堤上身体靠防护栏听哗哗哗水声等他,又从呈梯状某个旅店传来电喇叭音乐,是张杰唱的《我们都一样》。卓义峰唱《我期待》时蒋代雨抿嘴笑着朝我对直走过来。刚才我被一个带着军犬穿迷彩服小跑的帅气男孩吸引,都没有发觉朋友是从哪个巷子口出来的。
我俩朝白天走过的那条马路相反方向走,其实也就是一直在海堤上。黄昏时比白天热闹得多。有人冲我俩招揽生意,我们都吃过晚餐了。蒋代雨对海鲜同样不大喜欢。他告诉我吃的是排骨面。
天很快黑了下来。海上除泊船闪亮灯光,海水沉寂,显得深暗。水面片片闪耀着十字反光,更远处变得很朦胧而有些宁静、神秘。真正热闹的地方仍然是在海堤上,人流如织。有几处挤挤挨挨。数不清多少大排档里许多游客在大快朵颐地吃着海鲜,用手指剥贝壳,还端啤酒碰杯,猜拳,吵吵嚷嚷。一个穿连衣裙女子好像是喝醉了,腮帮子的红晕着实迷人。嘴唇小巧。两个男人手掌搭在彼此肩头,其中之一扎扫把辫梢,翘在头顶。有些坚挺。而另外一个穿夹克,中分头,宽宽额头,稍微显胖,样子慵懒,仿佛要哭起来的模样。有个七八岁小孩坐凳子上当真裂开嘴角在哭,年轻父亲醉熏熏冲男孩发火。感胁他。母亲勾头在哄儿子。扯纸巾帮他擦眼角。我本想邀请蒋代雨去喝瓶啤酒,哪里都太挤,就没有提。我们在海堤上走好几个来回。大排档灯光刺眼。师傅现场表演,炒扇贝带蒜泥味的油烟飘过来。有个师傅正在摆弄海螃蟹。地上摆三大排椭圆形红色塑料盆,强光下浅水里养着各种小型海鱼、细长鱵鱼、带壳牡蛎、灰蚬、花蚬、蛏子、海螺、笔管、鱿鱼、八带、墨斗鱼、乌贼、螃蟹、海白虾和基围虾。光片在塑料盆水上不停地晃动,跳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