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夕阳。
一个红衣红帽人引着一乘翠帘红顶小轿,凌空虚步,飘然停在武林名门“岳阳门”前。
来者不善,这乘轿正是寻仇而来。岳阳门却是谁也不知道彩轿的来历。现任掌门人李铁心,人称“无双剑”,自掌门以来,还不曾遇见对手,新近又练成“血罩功”,自非等闲之辈,只是跟轿里主人比起来,可就小巫见大巫了。交手只有一招,对方就决定了李铁心必死的命运,并在他的玉龙剑上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痕,剑身变得黝黑无光,显然是来人用“含沙射影”的惊人内功,将剧毒贯注剑身所致。
来人自称甘十九妹,为报四十年前的仇而来。甘十九妹芳龄不过二十上下,长发披拂,蛾眉淡扫,黑白分明的一双剪水瞳子,集灵性与秀美于一体,薄薄而略呈弧度的红唇,这是一张人见人爱的脸,一袭湖青色的长披肩轻裹着她看似亭亭的娇躯。红衣红帽人是跟班阮行,青白脸,吊客眉,像个吊死鬼似的。
岳阳门前任掌门人——冼冰,痛苦地回忆起四十年前会同六位故友——江湖上称“武林七修”在凤凰山火焚水红芍的事。四十年前,水红芍武功奇异,心如毒蝎,会施一种无人可以化解的奇毒“七步断肠红”。最可怕的是她的美色,江湖武林中许多人都沉迷于她的美色,陷泥足而不可自拔,形成当时最可怖的粉红色陷阱。“武林七修”挺身而出,主持公道。当时冼冰也为她美色所乘,狠不下心,救她一命。她应该心存感激,可事情却不如此简单。水红芍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爱惜美的程度有甚于生命,被一救出来时,她已经毁容,再者,如果当时水红芍的确钟情于冼冰的话,冼的这种作为,便是忘恩负义,一个女人岂能容忍男人的欺骗无情?
自此以后,水红芍息隐江湖,退出中原,收徒授艺。女弟子甘明珠——甘十九妹,旷世姿容,绝代风华,智慧过人,良才美质,与当年水红芍何其相似。师父倾囊相授,徒弟悟性过人,只怕现在的甘明珠毫不逊于当年的水红芍。
数日之间,岳阳门惨遭覆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过,事情也有些意外,记名弟子尹剑平身怀绝学,镇定从容,藏而不露,冼冰临终时发现:大概尹剑平是唯一可能逃出去的人,便郑重地把岳阳门的复门工作交付给他。
原来尹剑平年幼时,一家都惨死于水红芍的魔掌,从此他立志要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以后漂泊四方,浪迹江湖,先跟冷琴居士学得“春秋正气”功,后从坎离上人学得“金刚铁腕功”,这次经坎离上人推荐,又到岳阳门来学“血罩功”。
尹剑平凭着自己的智慧和武功,得能逃脱。他要复仇,只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当年“武林七修”除冼冰外,还有鄂上双鹤堂主——米如烟,就是坎离上人,及隐居淮上的樊钟秀,尹剑平知道,甘十九妹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他便去通知他们及早做好准备。
尹剑乎北出洞庭,入鄂境,沿江水东行四昼夜,来到襄阳,然后舍舟登陆,再一日一夜到了双鹤堂。
双鹤堂,曾几何时,被称为江湖上第一名门,现在却衰落了。双鹤堂主米如烟受不了这份萧条、冷漠,变得堕落不堪,自暴自弃,酗酒度日,武功也搁了下来。
尹剑平在双鹤堂巧遇晏春雷,晏春雷乃西北黄麻客——晏鹏举之子。晏老祖传的“二心桥”功夫,被认为是唯一能与甘十九妹的“五指灯”抗衡的武功。晏老人算到中原武林有此一劫,派晏春雷来接米如烟离开。晏春雷少年英俊,心高气盛,决心要会一会甘十九妹。
米如烟在甘十九妹冷峻的目光下,连撒谎的本领也没有了。在甘十九妹的逼问下,他把尹剑平前来的事说了出来,只是一时口齿生硬,语音发抖,把“尹”说成“伊”。原来尹剑平从岳阳门逃出来时,以“金刚铁腕功”*死了甘十九妹的一名白衣随从,而坎离上人正是以“金刚铁腕功”闻名武林。这时甘十九妹隐隐感觉到一个叫“伊”剑平的厉害对手紧紧跟着她,对于她来说,有些许担心,更多的却是喜悦,没有对手的生活将是多么孤独啊。
晏春雷和甘十九妹比试武功。甘十九妹在实际上让了他三招之后,被迫出招*了他。晏春雷功夫的确了得,其实甘十九妹也受了伤,只是甘十九妹忍住不发,晏春雷和藏起来的尹剑平竟没有瞧出端倪。
晏春雷临死时告诉尹剑平:这次到中原来,除了救米如烟脱险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迎亲,到凤阳府迎接一面都未见过的未婚妻尉迟兰心姑娘。于是,把晏春雷的遭遇通知尉迟兰心的重任自然落到了尹剑平身上。
尹剑平即刻启程,向凤阳府赶去。这一日来到一座客栈——富寿居,巧遇甘十九妹。甘十九妹正在养伤,对于尹剑平来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尹剑平用一块丝巾遮住脸,怕万一事败,被对方认清了脸,以后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烦了。
本来这时尹剑平绝非甘十九妹的对手,只是尹剑平聪明过人,也许是甘十九妹心发慈悲,或者是一时疏忽,掉以轻心,尹剑平得以全身而退。正当尹剑平跃窗而出时,阮行正从外面回来,打出了丹凤轩独门暗器“丹凤签”。
尹剑平后胯中签,绝无生理,也许是命不该绝,巧遇异人——吴老夫人,治好了毒伤。吴老夫人也同尹剑平一样身负血海深仇,仇人就是水红芍。她隐居数十年,专门精研对付丹凤轩的武功。她把研究出来的极富灵感和智慧的招法画在白缎子上,成一百二十八张壁画,只是她现在显然已经失去了实践的能力。尹剑平天生异质,极富悟性,经过一夜的参详,一幅幅神奇的图样牢实地印在他的心版上了。
尹剑平辞别吴老夫人,日夜兼程,赶到凤阳府。
原来尉迟兰心的父亲——凤阳府“一剑惊天”尉迟太爷,新近与“独行大盗”云中鹤动手,也许是轻敌大意,竟然被他捏碎肩胛骨,弄得半身不遂,拖着一条胳膊。尉迟兰心女扮男装到处寻访云中鹤的下落。这一日遇见尹剑平,尉迟兰心把尹剑平错认成晏春雷,生发出多少的情意,这尹剑平却哪里知道。
最后当尹剑平把晏春雷负伤致死的情形说出来时,尉迟兰心真是说不出的伤感和委屈。她刚刚叩开了“快乐”的门扉,更剧烈的创痛接着就涌了进来, 真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凤阳府隔淮上清风堡已经不远。樊钟秀年轻时武功位列“七修"之首,并非浪得虚名,甘十九妹也非常清楚,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拿下清风堡于她此行具有特殊重要意义,所以甘十九妹现在并不急取清风堡,她也需要做些准备。甘十九妹正收买一些地方上的黑白道人物。
清风堡宛似人间仙境,堡上松柏郁郁苍苍,和风过处,四下里荡漾起阵阵松涛,清啸悦耳。主人樊钟秀,隐居清风堡数十年,醉心武学,不问外事。他自视极高,不屑与一般江湖之辈来往。
尹剑平把来意禀告樊钟秀,把岳阳门掌门人的玉龙剑也递过去。识者如樊老前辈,岂有看不出甘十九妹武功厉害之理?只是自负清高如樊老前辈,叫他躲开甘十九妹的锋头,又哪里会肯?使樊钟秀对甘十九妹不存轻视之心,做好准备迎敌,这就算尹剑平不虚此行了。
不过樊钟秀也的确有可凭恃的理由,清风堡称得上龙潭虎穴,岂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地方?况且儿子樊银江,尽得乃父传授,论功夫只怕不在尹剑平之下,苦心筹设的银心殿也有较大规模,与清风堡互相依傍,两方面势力加起来,实力大为可观。且清风堡还有一位精通阵法的高人——左明月,恂恂儒者风范。经过仔细考虑,樊钟秀也觉得有查明甘十九妹的意图和动向的必要,既然甘十九妹找上门来了,不理她也是不行了。樊钟秀说:“她要来找我们,我们就不能去找她吗?”
这样,尹剑平、樊银江会同一位香主,谨慎上道,来到碧荷庄上。碧荷庄乃是一所讲究的客栈,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荷花。尹剑平等三人摇身一变,居然都成了风流倜傥的游客。
甘十九妹等一行正住在碧荷庄上。
樊银江固然一身武功了得,但较其父更要自负。果不其然,樊银江和阮行较量起武功来。本来二人武功相去不多,只是阮行脾气暴躁,加上又是在满池荷叶上较量轻功,这是樊银江最得意的功夫。樊银江利用这点,渐占上风,一招“燕子抄水”施展得极为出色。眼看阮行万无生理,势将穿心咯血而死,猛可里只见紧依池边客房之一的落地纱幔,陡地闪了闪,如惊鸿一瞥,就这么一下,形势逆转,樊银江竟已受伤不轻。尹剑平立刻明白,甘十九妹终于出招了,显然甘十九妹还不明了樊银江的身份,无意取他性命,否则樊银*难活着转回来了。只是就这么一下,甘十九妹就完成了救人伤敌的任务,其武功真是深不可测。
这样樊银江和蔡香主回清风堡,尹剑平留下来,设法与甘十九妹接近。
皓月当空,尹剑平直奔甘十九妹所住的南院。尹剑平自称是樊银江(化名吕奇)的朋友,叫尹心,要向姑娘讨还一个公道。
一霎那间,甘十九妹眼睛里充满了惊异,迷惑:“尹先生可听说过伊剑平?”她虽未看到过伊剑平的庐山真面目,她想如果伊剑平揭下面纱,应该就是尹心这个样子才对,并且他们的眼睛都一样的犀利,该是多像啊!然而她又多么愿意他们并不是一个人。至于她把尹剑平说成伊剑平,这却是坎离上人米如烟之错了。
尹剑平镇定自如:“不认识,不过在下风闻这位伊兄,为了逃避姑娘的追*,亡命天涯,可真称得上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可怜虫了。”“不,他武技精湛,为人精明,更具智慧,绝非如尹先生所说的可怜虫。”甘十九妹道。
尹剑平受吴老夫人壁画的启发,武功精进不少,时有奇招。但确是对手太厉害,尹剑平仍然以失败告终。甘十九妹的短剑指在尹剑平的喉咙上,无限*机涌现在她脸上。“你到底是谁?”“在下尹心。”尹剑平屡经大敌,确能担当大事,甘十九妹实在观察不出尹有丝毫伪态。
尹心英俊的面颊、刚毅的气概,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丹凤轩在江湖上树敌众多,迷信武功,而忽略仁德,像尹心这种人,求之江湖武林,实在不可多得,却与之为敌。想到这里,甘十九妹心里实在没有勇气想下去。这样她对水红芍也有所批评和不谅解了,这可真是前所未有,免不了内心忐忑不已。
甘十九妹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终于投入到尹剑平结实的胸怀。尹剑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领受着美人投怀送吻的一刻销魂,忽然甘十九妹又被轻轻地推开。
星夜,无月。
甘十九妹统率她的船队,向银心殿包围过来。左明月乃不可多得的布阵高手,只是甘十九妹真可谓无所不精,双方经过艰苦的较量,银心殿终于守不住。
尹剑平当然也来了,脸上还是蒙了块布,在甘十九妹看来,这是伊剑平。无奈与甘十九妹的交手仍以失败告终,双方约定八月十五日在岳阳门故居会面。尹剑平知道,银心殿大势已去,樊氏父子失败就在眼前,岂是他独力所能挽回?
银心殿一役,只有左明月、樊银江逃得性命,退回清风堡。
尹剑平这几天足不出户,借着神游太虚之便,他领略了更多的智灵,对于吴老夫人那些纯属自然的武功谜结,也就解开了不少,进步真是极其惊人,只是人我不知。
一天夜里,雨下个不停,尹剑平和甘十九妹来到一个山洞避雨。两个至情至性的年轻人单独呆在一起,感情真像决堤的河水,事先既无征兆,临事更不知何以应措。这样他们在洞里度过了销魂的一晚。一阵冷风袭来,甘十九妹机伶伶打一个寒噤,她想到了师门严厉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一项最为严厉。甘十九妹给尹剑平留下“情深意浓,尹且珍重”八个字,离开了山洞。
尹剑平在山上巧遇阮南。阮南与尹剑平的父亲相交非泛,情同手足,为了躲避水红芍,隐居山中二十多年,潜心修习武功,俟机复仇。尹剑平向阮南学得“分身化影”等高招,武功又进展不少。
水红芍一心想重返武林,把银心殿、清风堡作为基地。这一日水红芍携大徒金珠、二徒银珠来到了银心殿。原来金珠对甘十九妹充满妒嫉和疑心,把自己的心腹阮行安排在甘十九妹的身边,这样,甘十九妹所作所为,包括同尹剑平的关系,丹凤轩无不了如指掌,水红芍对甘十九妹也已生出疑心。甘十九妹一走了之,毅然脱离师门。
丹凤轩施用硫磺、火药弹攻打清风堡,清风堡整个防务,顷刻之间为之瓦解。樊钟秀父子匆忙撤退,却晚了一步。尹剑平及时赶到,只几招,水红芍和金珠双双落败。
洞庭湖畔岳阳门,春光明媚。
尹剑平在约定前一个时辰来到这里,踏入师门故居,目睹废墟荒草,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感伤。
“情”固然要酬,“仇”不能不报。
甘十九妹如约来到。尹剑平那口玉龙剑一平如水地向甘十九妹胸间刺了进去,甘十九妹轻咳了一声,那双大眼睛猝然失去了光采:“伊剑平……现在你总可以揭下面纱,让我看一看你了吧!”尹剑平扯下脸上的面纱,甘十九妹抖动一下:“你!尹……尹心……尹哥哥……是你……竟会是你?”尹剑平右手乍抬,玉龙剑霍地由自己腹内拔出,显然已完成了凌厉的剖腹动作,两个血人缓缓地接近着,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作品鉴赏
武侠小说的女主人公既有旷世姿容和超人武艺,又在性格上处于亦善亦恶、由恶向善转变的矛盾之中。这种具有明显悲剧色彩的中间人物形象使甘十九妹在新武侠小说的人物长廊中别树一帜,给读者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作品之初,甘十九妹给人的感觉是“恶”,其艺既高,其恶更甚。她血洗岳阳门本身就是恶行,衬之以红顶小轿中的神秘,水红芍恶迹的背景,甘十九妹的“反派形象”似已昭然。然而,从甘十九妹初觉尹剑平出逃,到她对坎离上人的恻隐之心,她*败晏春雷后晏本人的评价,读者又可隐隐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矛盾。然而在这一阶段,甘十九妹从师门承继的冷酷和凶残仍在起主导作用,尽管作者写她收服花二郎等三教九流时带着赞赏,写她攻占银心殿时又在强调智慧的较量,但她禀承水红芍旨意的种种作为终属恶行也是不可否认的。甘十九妹在山洞与尹心渡过良宵后,珍重留言而去,才是她良心复苏之始。她本可*尹心灭口而未有行动看似偶然,其实与丹凤轩的决裂从那一刻便开始了。
萧逸的武侠小说向来十分注意情节和人物性格发展的合理性,他精心塑造的女主人公甘十九妹更是如此。在作品中,促使甘十九妹最后与乃师决裂的绝不是情,而是私情的败露和隐藏的善心,从中体味出人物真实的矛盾性。
甘十九妹性格向善的方面的转化,是与她对“尹心”、“依剑平”的复杂心理交织在一起,并随着和尹心情感的升华而产生质变的。在萧逸笔下,这个过程被处理得层次分明,细腻有致。从甘十九妹小客栈遇刺,到她与尹心首次比武,可谓第一阶段。这时甘十九妹对于眼前的对手还主要是敬重和爱惜之心,而她内心深处的善良本性虽时有萌发,仍为冷酷的“理性”所控制。碧荷庄客栈诉衷情之后,尹剑平在甘十九妹心中已实实在在分成尹心和伊剑平二人,而随着她对尹心爱情的发展,她内心也向善的一方转变,应允对樊氏父子剑下容情这种违抗师命的行动就是明证,向善之心并没有使甘十九妹与恶决裂,而惧恶之情竟使她告别了恶。这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在这里,作品中的人物不是于利害权衡之后去寻求安宁幸福,而是随着特定环境中人物性格的必然发展先有叛师之举,继有向尹剑平求败之行。甘十九妹告别恶也就告别了自己,死亡的归宿好似偶然,实则必然。于她来说,情已酬而血债未还,死在伊剑平的剑下似是唯一归宿了。使这位绝代芳华的女子感到安慰的,是尹剑平和尹心终究是一人,她在还债之后,终能与情郎一起死去。甘十九妹的形象也就在悲剧的结局中最终升华了。
这部作品是萧逸新武侠小说中艺术成就较高的一部。全书不仅甘十九妹的形象相当成功,其他人物,如尹剑平、阮行、甘的大师姐、花二郎等人也都写得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作品人物的心理描写细腻,极尽曲折变化,使人在读精彩故事的同时,获得较多的审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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