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爱过一个男孩儿,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我们和所有青涩又炙热的年少情侣一样,自发而天然地行尽浪漫荒唐之能事。他翻过大学满是玻璃渣的墙垛,如同翻越人海来看我;我们坐在草坪上弹吉他,在永定门桥漫无目的又不知休止地奔跑;我们坐在自习室里面对面地写情书,又毫无节制地为一件不足挂齿地小事吃醋争吵;我们在餐巾纸上写满诗歌,骑着脚踏车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发疯一样把思念写满信纸如同盛放的花朵。
我们也如同所有莽撞而贪心的年少情侣一样,就那么轻易地出了轨。
后来,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遍遍地听刘若英的《后来》,对这场势在必行的意外久久无法释怀。我终日以泪洗面,昏倒在床上感觉呼吸如何紊乱以致逐渐消失。我行尸走肉般游荡于人海,整日像被撞蒙了的蜜蜂被所有事情激惹又像走投无路的蹇驴在四方的狭小天地里没有指望地乱转。我坚决地以为生命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结束了,在那时候我的看来,根本不会再有什么后来。我如丧家犬般整日匍匐在床上,什么也无法做,单纯地感受时间的流逝,经过大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以后看看表,一分钟都还没过。
“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如果我们当时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痛苦如斯,我却仍选择骄傲地硬扛着就这么过。
后来,一个共同的朋友打电话告诉我,在大街上遇到了他,仍背着我送他的背包。
那时候的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学生,身边都也已经有了别人。而另一方面,我们又都深陷在对当前各种身份的深刻质疑和对最当初毫无杂念的自己的无限追忆当中。这么多年来仍不舍、不懂、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撕咬着我们的灵魂,我们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又揣着糊涂装明白地做了那么多明知不可能的事。我们试图弥补、我们试图报复;我们试图回忆,我们试图忘却;我们试图永生、我们试图毁灭。我们在极度拧巴之中不停地爱又不停地彼此伤害,直至精疲力竭。
也是在那几年,我见识了人性之中最邪恶残忍的一面,以及最单纯善良的一面。无论哪一面,都令我不寒而栗。
后来,不知是累了,淡了,还是决定彼此放弃了,我们都逐渐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只是偶尔还会联系。而每一次联系,都像是老天爷精心布置的恶作剧。有时他喝醉了或失去理智般哭着打电话给我,而我正经人生得意尽欢之时,身边莺歌燕舞策马奔腾,根本没有什么心思回忆干瘪的往事;而当我偶遇工作生活不顺和朋友到KTV消遣,看到屏幕上再度出现《后来》的歌词则心如刀绞地拨通他的号码,他的声音又冰冷理智得像个陌生人。
“总之那几年,我们两个没有缘。”
后来,终于在一个就如当下山花烂漫的春天,我们两个终于在都清醒的状态下拨通了电话。我接到了他的喜帖。
自十八岁起,对于这一刻我设想过无数次。而事实告诉我,永远不要试图揣测生活。
当我看着他穿过花门走向新娘,就像走向人生的另一扇任意门。
而当我看着他用因为过于激动而颤动的双手轻轻掀开新娘的面纱,也不自觉地眼带泪花:那个在篮球场上耍帅的小小少年,终于还是长大了啊。
婚礼结束后回去的路上,我靠着车窗戴着耳机,听了一路李宗盛的《爱的代价》。
好像也是在那一刻,我们之间的主题歌,也就从《后来》切换成了《爱的代价》。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后来,每次见面的我们大抵都是在下班后的匆匆之中,穿着西服拎着公文包,约在咖啡馆或者安静的酒吧,似有若无地说着近况,有时也干脆沉默着不说话。生完女儿坐月子的那段时光应该是我最狼狈和邋遢的经历,他来家里看望我,而我躺在一堆婴儿用品之间腰酸背痛,他头头是道婆婆妈妈地嘱咐我吃穿,甚至和我聊起了如何存储母乳。他看向我女儿的目光里多少褪去了玩世不恭的倔强和满眼星光的繁华,带着慈爱和沉稳。
我不知道改变我们故事轨迹的究竟是我们自己,还只是单纯的时间而已。你不觉得奇怪吗?很多人即使多年未见,等到再次相见,你仍旧会觉得彼此之间的感情愈发沉淀,似乎时间真有魔法,让不常见面的人亦能心意相通。
后来,一个深夜我接到他的电话,他离婚了。
我们见了面,他很痛苦,他痛苦的不是婚姻,不是爱情,而是对生活以及选择本身的迷茫。
爱情,从来都只不过是我们抵御世俗、表达观点、拨乱反正的一种行为艺术而已。
长大以后的我们逐渐明白,哪有什么背叛,如果真有,我们唯一在不断背叛的人也不过是自己。
后来,我们如常生活,在奔忙之中扮演各种不得已的角色,在同学的聚会上,在朋友的婚礼中,在下班后的小酒馆里,在公园的长椅上,相视而笑,打招呼,聊天,说再见。我们总是能知道彼此的近况,无论对方是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讲述最沉痛的过往,还是用惊天动地的方式说起啼笑皆非的事项,我们都能一手掂量出它实际的分量。
见面的次数,以及表达的方式,已经不再能成为阻隔我们之间感情的筹码了。
一年多前临近春节的冬天的一个夜晚,天冷得要命,我们一起吃过饭后,他开车送我回家。
他把车停靠在路边,我说完我的烦心事,沮丧地问他:“所以,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三分怨七分劝地说:“你急什么?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结局?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结局?你只管认真地做、慢慢地看。”
我也转过头来看着他,眼带泪花:那个在婚礼上山盟海誓的成年人,也还是又长大了啊。
临走之前,他打开车里的音响,放了一首歌。他说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想起我。
是刘若英的《我们没有在一起》。
“我知道你也不能带我回到那个地方/你说你现在很好而且喜欢回忆很长/我们没有在一起至少还像家人一样/总是远远关心/远远分享”
我们就那么坐着,静静地听着歌,气氛里全然没有局促或暧昧,有的只是历尽千帆回头看的成年人的淡然和坦荡。
唔,是的,也是时候再换一换我们的主题歌了。
幸好,当时的我们没有在一起,才成就了如今隆冬之下在车里相互取暖促膝长谈的我们。
人之不幸,何其有幸。
从初出认识他开始算,时至今日,我们的故事已经上演了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算长吗?这是故事的结局了吗?
如果不算长,那么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呢?
马尔克斯的长篇巨著《霍乱时期的爱情》讲述的是男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女主人公费尔米娜·达萨穿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阿里萨在年轻时对费尔米娜一见倾心,而费尔米娜也很快被阿里萨的追求所打动,两人坠入爱河私定终身。然而,费尔米娜很快就“清醒”过来,当一段时间后再次见到阿里萨时,只觉得他骨瘦如柴、穷酸迂腐,并非可以托付终身之人,于是便自愿服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了家世显赫的乌尔比诺医生。两人当然也经历了爱情最当初的心动与炙热,当然,绝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之中度过的。然而,另一边的阿里萨并没有因为费尔米娜的背信弃义而丧气,亦没有因为一段婚姻的阻隔而放弃,他选择了默不作声的、毫无怨言的、不知归数的等待。在往后的五十余年里,在费尔米娜忍受无趣婚姻的平行时间里,阿里萨不断地与不同的异性上床,用与六百二十二位情人的爱情插曲来不断激发生命的力量从而延长对费尔米娜不衰的爱情。为了这一份执念,阿里萨坚毅生存,努力工作,让自己变得愈发强壮和优秀,他与光阴、苦难以及霍乱做最顽强的抵抗,只为了活得足够长,等待费尔米娜重返单身。
“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终于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后,阿里萨得以如愿。他与费尔米娜在霍乱横行的世界里奔赴海洋,他们在七十多岁的高龄疯狂做爱而予以补偿,他们共同看向一望无际的水面,决定就这样一直行驶下去不再重返人间陆地,直到一生一世。
在这半个世纪之中,阿里萨唯一在做的事情,是与死亡作斗争,他为了自己的爱情理想不敢死去。他要顽强地活着,哪怕是用骷髅一般的身躯,也要将初见时如繁花盛放于是永远如繁花盛放的费尔米娜揽入怀中。
但是我觉得他错了,费尔米娜的婚姻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爱情的结局,难道阿里萨的死亡就会吗?
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算长吗?这是故事的结局了吗?
如果不算长,那么一千五百年呢?
羊祜是西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闲暇时喜山水,有一次登临岘山,萧然落泪,慨然长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后来百姓们为了纪念他,便在岘山立下了“堕泪碑”。
此后四百余年的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再次登临岘山,看到堕泪碑不觉兴起代谢之感,于是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再往后的四百余年,时间来到宋代。当陆游再次登临岘山,看到堕泪碑以及孟浩然的留诗,感慨万千,于是又写下那首千古绝唱《水调歌头·多景楼》:“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又六百年后,当清代诗人袁枚登临岘山时,再次诗兴大发,写道:“浮生几载青山酒,名士常为万古愁。双泪偶挥羊太傅,一碑如补晋春秋。楼传黄鹤仙何在,佩解明珠水自流。今日敬儿天下满,襄阳片石若为留。”
别说羊祜,即使是袁枚也早已离开人世化为乌有。最早的堕泪碑,起源于羊祜大将军有感而发的春秋代序之感,而在朝代更迭光阴飞逝的一千五百年里,山常青,水长流,羊祜虽已不在,而对于羊祜的祭奠、对于壮美山河的歌颂、对于生命的思考和时空不停转换的喟叹却从未停止。春去春来,花谢花开,然而今年的这一朵也并非去年那朵的粉骨,我们应如何去看待呢?正如苏轼所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羊祜,或者羊祜的精神竟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们,这个故事,已经延续了一千五百年,还远远没有讲完。因为就连卑微的我,也想去岘山看一看堕泪碑,会一会羊祜的魂魄。
所以,阿里萨又何必畏惧死亡呢?真正的爱情,或者理想,并不会被死亡所阻隔。
故事究竟从哪里开始,又会在哪里结束?
《列子》中写道:“羊奚比乎不笋,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羊奚草与不长笋子的老竹相比美,不长笋子的老竹生出了青宁虫,青宁虫生出了豹子,豹子生出了马,马生出了人,人老后就返归自然之中。万物生命都产生于大道,死后又复归于大道。
你以为生命是一条直线,其实它是个圆。
如果它果然是个圆,那么我们就不过一直以不同的形态存在于往往复复的循环之中,终不得解脱,终不得最终的结果。
故事,又怎么会有个完呢?
又如列子借林类的口所说:“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
这段话大概的意思是说:“死亡与活着,不过是一去一回。所以在这儿死去了,怎么知道不在另一个地方重新诞生呢?所以又怎么知道生和死不是相等的呢?而且我又怎么知道我今天的死不胜过往昔的生呢?”
二十岁的我躺在床上感觉呼吸一点一滴消逝的时候,怎么会明白分手的结局远好过在一起的义断情离呢?
成年后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事,是延迟满足。之所以学会了延迟满足,是因为我明白了,每一个故事都很漫长。
我们以为的结局,其实还有许多“后来”。我们以为的永远,其实还有许多反转。如果一切都不是定局,我急什么呢?我又有什么看不开。
所有看似已经天长地久的结局,不过是我躺在床上昏死的那一分钟,不过是那半个世纪的等候,不过是羊祜离世孟浩然还没有出世的那四百年人寿,不过是马转换为人的演变过程,一切都不过如雪鸿泥爪,忽然而已且不着痕迹。
而在这过程之中,我只管做好我自己。我也只能做好我自己。我要如阿里萨一般坚强且不露声色,努力变好,努力活着。我不影响任何事的结局,我不干预任何人的选择,我只是静静地等待下一个循环的开始。
我且认真地做,你且慢慢地看。
如果时光辜负我,倒也没什么遗憾。因为无论得到或者失去,都不过是暂且的结果。因为当我反过头来看时,也许我在这其中因想要达成目标而付出的努力远比目标本身更为珍贵。因为如《庄子》所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认真过了的我,认命。
更何况,福祸相倚,我又怎知这不是最好的结局。
我始终相信,所有的生发,都是最好的安排。
也许是因为我一早已经知道,所有来往的人,所有经遇的事,不过是我修行的过程,我们擦肩而过,各得其果。
人生之逆旅无非是一场体验,谢谢你给我的期许,谢谢你给我的失去,谢谢你给我的欢欣,亦谢谢你给我的苦难,这影中之罔两,这人生大梦之中的几分当真,便是我最好的收获。
所以,我会异常勇敢地一往直前,我会不管不顾地始终坚持。我会认真地做好每一件喜欢的事,我会用尽全力地奔赴每一个值得的目标,我会始终真诚地对待每一个所爱的人。
至于事情到底成功了没有,目标到底达成了多少,所爱的人有几分回应,都不打紧,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仍努力着,只要我还没有放弃,只要我依然爱着,我们,就始终还在故事里。
未完待续,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嘿你,不要急也别想躲避,关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