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如今，中国的说唱音乐人正在全球流行乐坛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在歌词中书写日常生活、传递社会关怀，热诚表达对一座城市、一种方言的真挚情感。即日起，南都、N视频推出“说唱新声”专题，采访国内备受关注和喜爱的说唱新人。聆听他们的故事，也是在聆听这一代年轻人的内心。
Vol.4
9月初，INTO1-刘璋在综艺舞台改编“神曲”《你笑起来真好看》，讲述孤独症患者眼中的世界，作品登上微博热搜。熟悉国内说唱音乐的观众很快注意到，“制作人”一栏写有圣代的名字。
2020年夏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95后独立音乐人，曾凭借《雨夜惊魂》《书院来信》等原创作品闯入公众视野，并在《说唱新世代》中成功“通关”，对于社会现实的体察和关怀、强烈的舞台戏剧张力是其*手锏。迄今为止，这些纯享版舞台已经在哔哩哔哩网站获得了数千万播放，满屏弹幕中，最常见的一句话是“头皮发麻”。出了节目之后，他更被赋予了“时代发声者”的期许。
在与南都记者的交流中，圣代坦言，自己在创作时经常代入情境，尽量去体会主人公的感觉，从而写得更真实。为孤独症患者创作歌曲时，刘璋曾向他倾诉，“把自己写进去了，整个人很emo（情绪化）”，其实圣代觉得这对于创作本身是件好事，“说得夸张一点，艺术创作本就是燃烧自己的一部分感情和生命，努力做出自己在这个阶段想要的、非常好的作品。我宁愿一直都这么‘折磨’自己。”
让我们乘着时光机再往前走一点，会看到更年轻的圣代和朋友们挤在电脑屏幕前，那时说唱文化在中国尚未“主流化”，每个人除了看清前路，更要确认自己。在朋友们看来，圣代是他们当中最坚定的一个。
对圣代来说，说唱音乐是他的表达渠道，连接着他心目中的英雄主义。“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只希望这些赤诚的表达能被更多人听见。
说唱歌手圣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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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与光
“我希望这个舞台上的光，不止是打在我身上，而是可以照进所有黑暗的角落。”一曲唱毕，在一片寂静中，身穿“病号服”的圣代这样说道。而后，整个录影棚内响起了叹息声，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是2020年哔哩哔哩《说唱新世代》的一场限时命题创作赛。圣代原本想写一封家信，又觉得容易同质化，于是他以第一人称视角写了一封“未成功寄出的信”，信中除了报告“自己”在寄宿学校的近况，每句歌词的首字又连成了一封藏头信，是惊惧的主人公向“爸爸妈妈”反复道歉和求援。随着这封短信被抢夺并撕毁，不远处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最终，圣代扮演的角色脱力般倒在舞台上，身体向一边蜷卧，不再挣扎。
有观众形容，圣代因这场演出“一战封神”，从此势不可挡*入决赛；而对于整个节目，乃至更大的范畴来说，这个舞台都是特殊的。在《书院来信》“出圈”之前，很多国内的观众完全没想到，说唱这种“时髦”“炫酷”的音乐形式，能用以呈现他人之痛苦，传达善良者的义愤。
圣代的一些作品写得很“绝望”、很压抑，但他心里明白，“凝视深渊”只作为创作的过程和手段，“面对黑暗，是为了更好地迎接光明。”
他也曾坠入人生的深渊。那时，说唱音乐是他的“光”。
生活中的圣代——本名王希圣，是一个十分内敛的人，甚至可以用“闷”来形容。他告诉南都记者，最初接触说唱，还是因为小时候见身边很多同学都有特长，自己喜欢音乐，但“唱歌不太行”，慢慢找到了说唱这个“蹊径”。那时他最喜欢的歌手是许嵩，还有贾斯汀·比伯，大部分人并不会将他们归入说唱这个类别，但王希圣对歌曲中的节奏很敏感。
2015年，他考入了海南的一所大学，年底因为“喜欢上一个学姐”而开始创作，上网搜寻免费的beat（伴奏），“听着beat写几行”。逐渐了解基本要领之后，王希圣的说唱习作开始偏向于表达己见，对一些社会现象发声。他解释说：“因为我刚开始听说唱，也比较喜欢听这种‘表达’性质的歌，或者说（内容上）有一些深度的歌。”但那时他还没有准备做一名全职音乐人。
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当时最要好、最信任的兄弟鼓动他一起组一个说唱组合。2017年底，他们在家乡徐州成立了“FEVER”，圣代也听从同学的建议，试着学习“当下更流行、更容易火”的trap（曲风）。就这样，正式开始录歌，有了第一撮听众，自带作品参加商演，掏出“家底”租工作室……循着小众音乐人的“常规路径”慢慢爬升。
当年还是说唱爱好者的Double 2，就是因为偶然在徐州看了FEVER的演出，而后“入伙”的。回忆起那个草创时期，他印象最深的是圣代“真的好有天赋”——刚开始，团队所有人都只会写歌，没有懂制作的，找人帮忙混音动辄要几百元，圣代就买了一本音乐后期制作教材。“当时买完书之后，其实大家都看不懂，但是过了一个月之后，圣代就说他会混音了。我们第一首歌的trap，还有Boom bap（曲风）版本，都是他做的第一批混音（作品）。后来做一些歌曲的时候我也发现，他的耳朵能听到特别微小的差别，我们一些人可能就听不出来。当时我也跟他说了，‘哥，你一定要走这条路，你就是吃这碗饭的’。”
与Double 2的入队过程相似，伟大也是去听了FEVER的现场演出，因为音乐和他们走到一起。在他看来，圣代除了在音乐制作方面颇有天赋，作为说唱歌手也很特别，“他的flow（编排）算是比较独树一帜的，一方面很清晰，另一方面能把普通话的发音和flow结合起来，在国内是做得很好的。”
2018年夏秋之交，王希圣面临着一个关键抉择。在徐州租用的工作室到期，他即将升大四，音乐上似乎有了点人气，但还不算真正闯出名堂，是回归学校，还是“趁热打铁”？最终，因为当时朋友的劝说和听众们的支持，他选择了中断学业，“最后一起拼一年”，还用自己对音乐的一腔热血，说服了本想阻拦的父母。
没有了学业，也没有了固定收入，圣代全身心投入了专辑的制作。用他自己的话说，“总要拿出点东西证明给爸妈看。”那段时间，朋友Double 2还在徐州，去他家探望时，圣代全身上下只剩几十块钱，“连外卖都得看着点”。DJ尤尼记得非常清楚，有一天她得知圣代没吃早饭，便买了6块钱的煎包带过去。“我敲门之后，他‘蓬头垢面’地从录音间里出来，吃完早饭以后回去继续听beat。”而那天圣代的午饭，是Double 2送去的一碗凉皮。Double 2对南都记者感慨，“这还不是穷不穷的事，他是没有退路，他知道自己真的只有好好做，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是他自己知道。”
2019年，圣代的第一张个人专辑《闪光点》全部制作完成，由他本人包揽了全部的工种和工序。谈起这个命名，他说：“希望人生有自己的闪光点，就从那个时候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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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台前
2019年7月，圣代与一家公司签约。Double 2还记得，当时圣代倍感振奋：“终于有希望了！”但双方之间的经纪合作，很快难以为继。最终圣代以交付作品的方式，重新取得了“自由身”。
2020年，伟大曾和圣代一起认真准备了某档说唱节目，却遗憾落选，这让圣代有点心灰意冷，“我本来不打算参加节目了，打算好好沉淀自己，好好做歌。”这时伟大又发现，哔哩哔哩出品的《说唱新世代》正在招募选手，认为是“最后一个希望”，于是拉着圣代在网上报名，但圣代兴趣缺缺：“我这个人是处女座，我比较细，一般填东西会填得很认真，但是那次我真的不想去，就填得很敷衍，相信节目组也能看出来。一直到后面，我发了几首比较有个人风格的 demo，像《雨夜惊魂》《返老还童》这几首，他们才对我感兴趣，让我过去面试。”
圣代觉得自己在《说唱新世代》这个节目并不一定能走得很远，因为当他赶到录制基地时，大队人马已经培训了一个多月，接受了几轮筛选。第一次正式演出也是慌慌张张，他的《雨夜惊魂》还没来得及从demo变成完整的作品，就要上台比赛了。
“一开始写这首歌，我就在脑海中设计了一下，想做一个不太一样的副歌。因为现在几乎所有说唱歌曲的副歌都要唱出来，或者有一个比较洗脑的旋律，我就故意让这首歌没有副歌，而是在这个位置加入各种音效，营造一种浓密的氛围感。但只是这么一想，没有来得及实施。”圣代告诉南都记者，“一直到比赛的时候，第一期我想唱这首作品，我才去做那些音效。有些是我自己实录的，有些是在网上花钱买的素材。”
《说唱新世代》第一期舞台凌晨5点开录，圣代凌晨4点才把曲目做完，当时他已经连续工作了24个小时，困倦到极点，想休息一会，却不慎睡过了头，只好自己打车赶往录制场地。“接着录制节目，又是24个小时，等于那48小时，我几乎没怎么睡。”圣代心里有些遗憾，因为终于轮到《雨夜惊魂》的时候，自己并没有拿出一个很好的状态，发挥出全部的水平。
但最终呈现出来的《雨夜惊魂》，已经足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不到3分钟的时间里，圣代用不同视角叙述了一场发生在雨夜小巷中的校园欺凌事件，拉扯声、击打声、快门声，配上他惊恐的眼神和踉跄的步伐，直接令录制现场和手机屏幕前的观众“身临其境”，纷纷表示“代入感太强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是“圣代出品”在节目中稳据一席之地的开始。
接下来，除了剧情片式的演绎，他还极力展现了多种舞台风格。比如演唱《凯瑟琳》之前，特意编入了一段轻快的前奏，他身着西装，叼着玫瑰，在镜子前笨拙地打扮自己，好似上演了一段默剧。在他这里，“作品”的概念被无限放宽，一个舞台不只关乎说唱，不同的主题风格还精心配上了不同的灯光和道具。他对南都记者解释：“其实我做歌的思路一直没有局限于有多‘黑怕’，我只是在做一首音乐，并且我会想得更视觉化、更有画面感一些。”
《凯瑟琳》舞台。
当圣代在节目中过关斩将时，很多朋友都“拖家带口”翘首以盼。DJ尤尼对南都记者形容：“他（在《说唱新世代》）第一次出镜的时候，我们这群人在电脑或者手机前都快哭了。所有人都很感慨，我当时还写了一段巨长的话鼓励他。之后每一期节目，我们群里面真的就是‘蹲’着看，‘他这一期什么时候出来？’然后就都在转发链接，希望更多人能给他关注和支持。”
圣代说，自己在这个节目里“能走到哪步都可以”，但这帮老朋友都鼓励他一鼓作气，力争冠军。一名团队成员坦言，“越往后走，心里就越有数，不论是实力，还是选歌的题材什么的，他都足够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大家都希望像圣代这样的人，能得到命运的奖励。
圣代（中）和朋友们。
Double 2告诉南都记者，当年一起从大学开始玩说唱的那群人，也包括他自己，现在都没有放弃音乐，平时聚在一起也还是聊这些，“但大家当时的选择确实不一样，像伟大他之前就在上海有稳定工作，我也是大学毕业之后就去上班，没有靠音乐养活自己。唯独圣代，没有想着给自己起码留条退路——我觉得‘破釜沉舟’用在他身上就很合适。”
Double 2说，“他要是屈服了、没有坚持的话，其实也不会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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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代侠”
圣代的微博昵称至今都还叫“圣代圣代侠”，这个名字是他几年前找到真正想做的风格时给自己改的，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圣代侠”源于他所钟爱的漫画角色“蜘蛛侠”。这位超级英雄在生活中是一个“生活处处碰壁，女朋友不跟他好，工作也找不到的普通人”，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他没有抱怨，反而总是在需要时戴上面具、穿上战衣，热忱地保卫世界。“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确实称得上是‘侠’那种感觉，所以我也起这个名字激励自己。”王希圣告诉南都记者。
他所理解的“侠”可能还有一个现实化身，即韩国著名演员孔刘。
2015年，刚上大一的王希圣看了一部名为《熔炉》的电影，亦了解到电影背后的故事。《熔炉》改编自韩国作家孔枝泳的同名小说，以光州一所聋哑障碍人学校的真实故事为蓝本，描写了发生在校内的性暴力事件。2009年，孔刘读到这本小说，大受震撼，于是主动联系了作者孔枝泳，并四处奔走，找导演、拉投资，促成了这部文学作品的电影化。果不其然，影片上映后，引发了韩国社会的普遍关注。2011年，韩国正式施行《性暴力犯罪法特别修正案》，又名“熔炉法”。
“我非常敬佩孔刘，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王希圣说，“所以我才会去写《书院来信》这种歌。”
“英雄主义”是他的微博中频繁出现的一个词，在他的定义中，大约是指面对外界的种种不理解乃至阻碍，依旧坚持自己想做的事，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其他人，尤其是弱势群体。随着越来越多反映现实关切的作品见诸舞台，“圣代侠”的形象也被众人的目光雕刻得更清晰、更立体。
当聚光灯落在王希圣身上，这个内敛、自卑的男孩拿起麦克风，就像蜘蛛侠戴上了面罩，他成了“圣代侠”，成了勇敢的发声者。但他也向南都记者强调，“我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普通人”，“最终的属性是音乐人”。在他看来，“发声”只不过源于普通人身上朴素的正义感，就像很多网友都会去关注时事新闻，为不平之事感到愤慨一样。“每个人有自己从事的领域，我只是因为擅长说唱，所以我就用它来表达。”
可现实中没有“面罩”，下了舞台之后，王希圣对自己“普通人”的定位，与外界的期待时有冲撞。他对南都记者坦言，面对突然增长的名气和热度，自己一开始很不适应，“节目前后的关注度差距太大了，我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比如发在微博上的一句话能被做出“几百种阅读理解”，比如自己的一些的生活片段被当成笑料反复传播。
“虽然大家爱怎么‘玩梗’就怎么玩，我也不会去阻止，但我本身可能比较理想主义。我就希望你关注到我，纯粹是因为我的音乐……”圣代也意识到，这样的态度未必“讨喜”。他在一段歌词中写道：“你不必去怜悯我/孤独又乖僻/易破碎的英雄主义。”
走红之后有一段时间，圣代实在觉得做事情勉为其难，想要退出公众视野，老友们都看在眼里。DJ尤尼告诉南都记者：“他觉得做音乐应该是很纯粹很自由的，但是突然出名以后，他发现说的每一句话都需要注意。”而伟大说，圣代性格很直，“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公众的误解，所以那个时候他活得有点纠结。”但现在，他已经努力调适心态，学习“做一个合格的公众人物”，并试图寻找一种平衡。
对于“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这个观点，圣代完全认同。他觉得听众无法挑选，应该要求自己在表达上更谨慎，并尽量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首先你得真正了解这个内容、这个观点是不是正确，然后更多地把它包裹在作品里、而不是在微博上去‘硬性表达’，这样更容易被别人接受。剩下的，我就交给行动，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圣代在个人巡演中。
《说唱新世代》比赛后，圣代将他第一场演出的全部收益捐给了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发起的贫困山区学生营养餐项目；今年7月，河南遭遇特大暴雨时，他个人捐出5万元；不久前，在帮INTO1-刘璋完成《你笑起来真好看》的改编舞台之后，两人讨论决定，将这次舞台的通告费和制作费全部捐赠。
接受南都记者的采访时，圣代说：“我觉得（外界）对我有期待是好的，对我来说是种鞭策，能激励我更努力地写出更好的东西，提醒我担起更多的责任。我要靠我的这些关注，带着大家往好的地方走。”
在伟大看来，好友王希圣身上的英雄主义，就是他认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曾改变。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实习生 罗瑾 南都记者 侯婧婧
受访者供图（部分资料图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