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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次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经过了半天和乡亲们必要的应酬之后,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后山的土山坡上,在先生的坟前静静的坐着,就这样安静的陪着先生。一直到太阳渐渐西下,一直到天黑,然后再赶上晚上最后一班火车,回上海。
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思念着我的先生。
在安静的时间里,沉浸在往事里的时候,自己才感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
十五年前,我的先生被早起挑水的人发现倒在岸边,头部埋在水里,一只布鞋已不见了,另一只还挂在脚上,在几十级台阶顶端的小路旁,先生家的木门还是虚掩的,先生脸上的表情很安详,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相反仿佛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大家说先生应该是在倒下那一刻已经去世了,所以没有痛苦。
这种方式在农村叫“天休”,意味着没有痛苦的走了,是老人很希望离开的方式。
但却给了子孙无尽的自责,因为老人在外面走了,对后辈的名声是有压力的。尽管全村人都知道先生晚上临睡前有到河里洗脚的习惯,这种习惯要维持到十月底,水变得很冷为止。
那年我在这个村庄只生活了九个月,这是一个靠大河边的农场,其实是最小的分场,当年叫做“八连”,如今已经合并了,河的名字叫信江河。
信江河就在县城的边上,流过先生的门前开始分支。
入秋以后,河水减少,中间便会有细沙形成的河床,先生便带着大狗阿黄,在周末的时候,在河床上溜达,远远的望着一公里以外的渡口,等着我和同学雅兵放学归来。
生活有时真的让人充满感恩。
这是后来我的同学雅兵告诉我的,先生是雅兵的外公!
雅兵是我高中复读时的同学。
一个高大,阳光,总是笑容满面的大男孩。
雅兵的母亲是先生的养女,从上海来。
很多年,雅兵都说:“好像你才是外公的孙子,外公好吃的都留给你”。
有些事,直到现在,雅兵还是不知道,这是我和先生之间的秘密。
我就是这样在先生的坟前,一年一年的和先生一起回味着那些年一起走过的时光!
读高中一年级时,我已经20岁了,比班里的同学普遍的年长几岁,去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特别的自卑,我的普通话说的一点都不好,因为我们小学初中的老师上课时间都讲家乡话。
八十年代初的县城,依然是很破旧的,但对于几乎连镇上都没没有去过的孩子来说,是很稀奇的,这样的情绪到我后来读了路遥先生的作品《平凡的世界》我才深深理解了孙少平的痛苦与欢乐。
我努力的读着书,我喜欢看书,盘算着自己手中的饭票和生活费,在新华书店很多次的徘徊,因为我没有钱买书。
有时梦见自己就是我们班的华勇同学,因为他的爸爸是县里图书馆的馆长,一个国字脸,白净,说话温和的中年人,华勇是我的同桌,却把全部的精力用来玩耍。
我是因为家里出了变故辍学后再返校的,所以特别的珍惜读书的机会,很相信“熟能生巧,勤能补拙”。
因为自己内心的这一段历史,所以自卑和自尊都好像比别人更在意。
能从乡下中学,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同学很少,所以高中的同学都是新同学,所以虽然因为年龄大,却也不必为自己卑微的过去而怕面对。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和我家庭的种种不幸。这种想法现在想来当然是觉得有些幼稚,因为那个年代好像所有的家庭其实都是这样的,贫穷极了。
但那时候的我,是真的很怕填写家庭报表之类的东西。
其实,那个时候在我的内心世界里,还有个秘密或者是愿望,就是希望我读书有出息,以后能再见到那个一直鼓励我读书的人。
在我最孤立无援时,在我还是十五岁不到的孩子,却和大人一样在建筑工地上挑着整箩筐的混凝土上高楼时,仍然对我说生命中还是会有很多奇迹发生的人,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我因为辍学中断了四年的学习,为了给我的姐姐治病,我于是像孙少平那样,成为了建筑工地上的一名小工。
我的小叔带着我,穿梭在县城范围里几乎所有的乡镇,只要需要我们的做建筑小工。
有时我会思考,我们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环境影响让我们的内心世界和感受与别人不样。
记得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我们的工头接了公路建桥的活,于是我们借住在公路边上的老乡家里。
睡的都是大通铺,没有床,只有木板,底下垫一点稻草,铺上草席,盖上薄薄的露出棉花的破棉被,在寒冷的冬夜相互挤着,冻得哆嗦着。
先生是我们工头的远亲,听说是在某部的文官,退休后,来工地给大家发工资和管账,干些相当于会计文书类的活。
长年穿着他那一套蓝色中山装,冷的时候披件长的灰色的风衣、寡言,六十左右的年纪,工地上大家彼此之间说话其实都比较粗鲁,大家对先生却相当的客气和尊敬。
那时候,辍学的我,就像是一只被囚禁的鸟,看着窗外的蓝天,发着呆。
还没有飞翔,就折翼了。
我的命运,因为遇见了我的先生,有了变化。
工地上大家对先生尊敬的原因,是每次大伙的工钱都发的很及时,这都是先生的功劳。
其实在工地上,即使工程结束了,工钱拖个一年半载的很正常。因为工人要揽活,工头的态度是起决定作用的,所以有时候工头会拖欠一点工钱,工人也没有办法。
但是,大部分的工头还是可以的,能够及时的发一些钱。或者因为大家都是相邻,能够彼此理解一些。
因为有时候工人们也看到,工头被上家拖欠着工程款,焦头烂额的样子,其实也不容易,于是,善良的工人们也就作罢。
在工人家有个三急两急的事,找工头效果不大,但平时家庭实在出个事情需要救急,大家都愿意找先生,因为找先生一般都可以救个急,所以淳朴的工友们就很感激着先生这份好。
说人家在部队当多大的官啊,一点架子都没有,自己不抽烟,还给我们纸烟抽呢。
那时几乎所有的工人都抽过先生散发的纸烟,在大家连最差的纸烟都抽不起,都用着废纸卷着廉价的烟叶抽的岁月,这是很珍贵的。
尤其是当大家知道,只有我们这个工地是按时发工钱,并且这都是因为先生和李工头协商的结果,大家更感激先生。
其实后来大家才搞明白,因为李工头也是粗人,不是很会和更大的工头和建设单位打交道,很多的钱都是先生帮着要回来的。
因为先生是个文化人。
先生知道如何打交道而又不出事情。大家对先生就更有由衷的信服,尽管朴实的工人不知道怎样用言语来表达一些感激的言语。
但他们在回乡返回工地的时候,会带一把新鲜的蔬菜,豆子,或是一个两个鸡蛋,来表达他们对于先生朴素的情谊。
这是我对生活中的文化人最初的印象,温和,寡言,不开粗俗的玩笑。
那个农场都是整片整片的稻田,和我们村里的稻田很不同,我们的都是五六分地为一块,大的不超过三亩,农场的地少则二三亩一块,大的七八亩一块,田埂上几乎什么都不种的,不象我们都会见缝插针的重些青豆什么的。
后来大家说,这里的地多,庄稼都忙不过来,还管得了屁大点的田埂啊。
我们村因为地少,只要是地,见缝插针一样,大家凡是能种的地方都会利用起来。
因为其实对读书还是怀着渴望的缘故,即使在工地上,我还带着我的课本还有已经翻的很旧的课外书和小说。在我空闲时,我还会看连环画,工友们会拍拍我的屁股,开句玩笑什么的,大都没有恶意,因为我是最小的一个。
大家有些宠着我.
我与先生的接近完全是个偶然。
那天因为突然下雨,我们只得歇着,这样的时候,大家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闲聊和开着粗俗的玩笑,或者打牌。
开始我很不习惯,因为之前我是读了初中三年级的上学期的时间,因家庭的原因而辍学的,来到这里后觉得他们的方式很大胆和无所顾忌。
好玩一点的方式就是打卜克牌玩,以前大家还会玩点钱,后来因为一位工人的老婆来工地找李工头闹过,说是连过年买肉的钱都输了,闹着要离婚。
有时候我很奇怪,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其实不很合常理,但在这样的生活圈里很有效。
后来李工头就规定不许大家在工地上玩钱,因为都是乡里乡亲的,输赢的事情是传播的很快的,总是会用一些不和谐的方式解决问题,说实在的,也没有闲钱,谁要赌钱,就回家不让干,这一招很灵。
就在大家闹腾的时候,先生叫人过来通知领工钱。
三三两两,我们去了工地简易办公室。
“大家钱挣的很辛苦,家庭负担重,拿回家给媳妇安排好生活,光景才会好。”
这是先生说的原话,他总是很在理的说些很少的话,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就在临时简易的办公室安排发工钱,然后给大家发着纸烟,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
他带着深蓝色的鸭舌帽,宽大的镜框黑黑的架在鼻梁上,叫到名字的人,过来,先生每给人递一次烟,就低下头,从头镜片上面打量过来的人,温和的笑着,叮嘱一两句话。
当他叫着大毛的名字,抬起他花白的脑袋时,他拿着纸烟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其实大毛是我的小叔,他利用半天时间赶回家一趟,明天一大早才可以赶回,不误工。
临走时吩咐我有事要机灵点。
先生显然没有想到在他面前的还是个孩子,还拿着连环画,带着近视眼镜。
带我进工地干活时,小叔交代过,若是别人问我年龄,就说十七,其实我十五还不到,但半年工地的体力劳动已经让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结实了很多,我怕叔叔回来骂我,就装的很老练的样子,顺手拿过纸烟夹在耳朵上。
“谢谢,”我没敢看先生的脸,拿过叔叔的工钱就快速的躲在人群后面了。
“余老师,别理他,这小子,皮的很。”是我们邻村老葛的声音。
一片轰笑声。
原来先生姓余,我心想。
在人群里,我还是感觉余先生的困惑,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些许时间,似乎在沉思…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就这一眼,这样不算认识的相识,会在我以后的生活,甚至是人生中发生很大的影响。
这种场景到现在都让我觉得余先生象个老师,那些工人象比较顽皮的学生,却很听他的话。
很多年过去,记忆依然清晰,如村外的河水,在心田里缓缓的流淌。
其实,我自己觉得那时候的我,并不怎么调皮,只是在那些大人的眼里,我确实是个毛孩子,工地上的活其实是真的很苦,很耗体力的。
我的父亲那时是村上的会计,身体一直不太好,高小毕业,为人处事比较谦卑,所以为他在村里带来了还可以的名声。
工地上大都是十里八乡的乡亲,大都只是上过一两年学,会写个名字,数个钱的,分辨个男女厕所。
都是我父伯辈和爷爷辈的人,互相之间对我还是会比较照应。大家也知道,要不是家里出了变故,父亲是不会让我来工地熬活的,那个年代大家的光景都不好,所以对我的照应,也是含着同病相怜的意思!
但是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当老葛说我很皮的时候,我却比往常在意,好象那时候突然想给余先生留个好印象,就如读书时希望给老师留个好印象一样。
邻村的老葛是工友里最疼我的一个,比我叔叔还好,他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工地上唯有老葛不抽烟,却爱和我父亲喝口白酒,也从不喝醉,不象很多的人喝的烂醉如泥随便倒在哪里就是一夜,或是喝醉了回家发酒疯的打骂老婆,这在农村是常有的事。
农村酒是家里自酿的,老葛唯一的儿子小四,在十九岁的时候游泳淹死了,五十刚过的老葛几乎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工地上没事的老葛便经常的在河边的田径小道到处的溜哒,默默出神的看着水面的样子让人觉得凄凉。
现在我常想,那时候的老葛其实是多么的坚韧。
考上大学,有一年我回家,老葛问我,你上大学了,去了大城市,是个文化人了,你说,天堂里有没有河啊,天上的河水冰不冰啊?小四会不会冷啊?
老葛那个凄惨的样子,让我记忆犹深,难以忘记!
老葛因为儿子的突然遭遇,辞去了干了二十年的生产队副队长的职务,是村里第一个在各个工地上揽活的村干部,憨厚而固执的对待生活带给他的一个接一个的灾难,他的老婆因为悲伤过渡,在哭瞎了双眼,渐渐神智不清,一天稀里糊涂的也跳了河。
在女儿都出嫁后,他就在他的老屋里继续着他的孤独生活。
开始的时候,仰仗着一条大狗,土黄色的,日夜的和他相依为命。
后来我的父亲告诉我,让我来工地,其实不是因为我叔叔的缘故,而是老葛。
我的婶婶也因为孩子多,所以总是担心因为我家的变故,而增加自己家里的负担,所以她不希望叔叔管我家的事情,尤其在经济上限制的很紧。
我来工地而是因为老葛,因为以前在队里经常打交道,老葛和父亲有了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友谊,彼此之间很了解。
当年父亲在老葛家出事的时候,接济过不少老葛的生活,在他老婆患病时我的母亲经常的照看着她。
是老葛让我的父亲最后终于同意我来工地,老葛干事很有魄力,可惜没有文化,而我的父亲是谨小慎微的人,所以有个什么事老葛会找我的父亲合计合计。
因为种种的原因,老葛以他的方式和背景无形中成了工友们默认的头。
他壮实的如牛般的身体和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有时让我觉得很不协调。身体的壮实是因为长年的劳动,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或许是因为人生经历种种的坎坷与打击。
其实在工地上,要得到大家的认可,除了你手上要有很过硬的干活的本事,还要你有足够的威信可以镇住人,哪怕是打架,虽然很少,但是不是没有。
工地上,工程活少,小工程队多,揽活的人也多。尤其是后来会加入一些外县的人来抢着不多的活计,粗鲁的工人们有时候难免口角,甚至动粗。
老葛曾因为和另外一个建筑工地的出名壮汉,比赛两手各平手举起满桶的搅拌好的水泥,上五楼两个来回而名声大振,那年老葛五十四,对方四十岁,这是老葛曾有的辉煌的壮举。
这样的强悍表现让有些工人就很愿意和老葛在一起干活,佩服他的义气和担当。
工地也有淡季的时候,老葛就去农场揽收割庄稼的活,老葛可以一口气弯腰插上一小时的秧苗而中途不起身,他插的秧不仅又快又如直线般的齐整。
难得的是第二天,也不会看见一棵插好的秧苗漂浮在稻田的水面上,不像有的打零工的外地人,也差的快,也插的直,可是隔天放水进田就飘起好多秧苗来。
老葛的这样的技术和朴质的人品,获得很多庄稼人的认可和敬重。
大家都愿意雇佣他干活,在忙的当中,额外的给他一点点心在中途打尖,打尖这个说法,类似于下午活计时间长,主家会逐个点心什么的,当然都是自己种的粗粮,但是这不是硬性的规定,可做可不做的。
但是老葛不管去哪家干活,主家都会做一些点心,这也无形中是对老葛的认可。
所以,工地上的事情是老葛和余先生打交道很多,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不象其他人和余先生相处而显得过于拘谨。
老葛不抽烟,却每次都会接过余先生的烟点燃,说文化人我们要尊敬。
第一次见过余先生后,元旦节马上就要到了,农村是不讲究过什么元旦的,我们只认旧历年。
这时候,我叔叔的岳丈出了事,叔叔便离开了工地,我于是就跟着老葛,做了他手下的小工,干着刷墙的最早的一道工序活。
我很开心的,因为我开始有了工钱,那时候我做小工说好了是跟叔叔学手艺,在农村刚学手艺是没有工钱的,师傅只管饭,老葛说我很聪明,第一关过了,不用在免费干活,可以让我跟他学打墙底,这是室内装修的第一到工序。
也就在那一天,父亲特意让我回了趟家,还特意叮嘱我带老葛回家吃饭。
我坐着老葛平时不舍得骑的二八式的很旧的永久牌车子回家了,我们特意早早下了工地,太阳还斜挂在工地草棚顶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平时我们是要等到太阳蛋子完全掉到河对岸才收工的。
两个小时的土路颠簸着,我却很开心,平时是要步行四小时的路回家的,所以父亲不准我回家,只是在叔叔回家时帮我捎些必要的东西。
一路上,搂着老葛厚实的腰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几乎全程都是哼着小曲唱着歌儿。
或许是受我快乐的感染,老葛放开嗓子。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我很诧异,我是第一次听老葛拉长嗓子,在山路上的光线越来越暗时,老葛熟练的骑着他的破车。
快到家的时候,天黑得终于完全看不见路了,老葛便推着车,不让我下来,说天太黑,近视看不清路会摔着的。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虽然我看不到老葛的脸,我却觉得他好象特别的开心,
“老葛伯,人家回家有媳妇,你乐喝啥啊”
“去你小兔崽子,啥都没长熟呢,懂个屁!”
“你才不懂呢,学校老师都教过,再说就你们,说话没遮拦不羞不臊,粗鲁!”
“啥,你们老师还教这个,小鬼头,可别跟他们那帮崽子学坏了,看你到家还敢这么皮,看你爷不扒了你……”
第一次和老葛的打趣到家门口打住了,在家我可是不敢的,老葛的大女儿为了方便照顾父亲的生活,就嫁给了我们村的后生。
听父亲要回来,便拿好了换洗的衣裳,和自家腌的咸鱼干来我家给老葛下酒。
母亲还在厨房忙活,两个月没回家,看着我和老葛热乎的很,其实母亲知道我想喜欢读书,一声无奈的叹息,偷偷的抹着眼泪….我最怕这个场面!
回想起来,当时我真的想的很简单,没有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和我小学的同学几乎小学没读完都回家做事了,学手艺或和父母在家里种地讨生活。
因为交不起三五块的学费。
其实按现在的说法,我母亲属于性格还比较外向而且能*人,完全不识字,家里打理的里里外外很干净。
父亲除了队里的事,是很少有时间管家务的,加上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姐姐和母亲一直是家里的主劳力,姐姐是父亲很疼爱的孩子,一直读书到初中,作为女孩子,在我们村里是根本没有过的。可惜在结完婚,病了几年后,终于走了,对父亲的打击很大。
父亲变得更加沉默。
虽然现在生活在都市,我对农村人对生病的恐惧和无奈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基本上是小病拖着,能忍得住的就不看,忍不住了去小看,熬着熬着成了大病,最后就只有熬着最后的时间了。
那个时候的农村基本上是这样,现在这种情况还没有完全改观。
我后来读了阎连科的小说《我与父辈>>里面有关于他的父亲哮喘病的描写,因为想给几个孩子建新瓦房,以备将来结婚的时候当新房,自己的病就一直拖着,这种感受读来让我泪眼朦胧。
“千村薛荔人遗失,万户萧疏鬼唱歌。”这是主席说的血吸虫带来的凄凉景象。
在那个年代的中国边远农村,朴实的农民们都在熬着光景。他们不知道什么信念信仰,他们只是觉得孩子要养大,父母要养老,所以,他们在挥汗如雨中感受生活的艰辛和对家庭的负担与承诺。
我就是在这样的晚上,在老葛和我父亲的谈话里,知道他们寄予我的希望。
母亲在我和老葛到家的当儿,已经很麻利的烧好了两大盆的水,老葛有时说不出有着和农村人不一样的习惯,冬天再冷,回家都要洗澡。他是工地上唯一的晚上会刷牙的人,早上只是簌口,工地上很多人从不刷牙,去别人家吃饭或有事时,老葛一定要换上干净的衣服,哪怕刚下工地。
我和老葛就在母亲的推搡和老葛的客气中,被推进了我们用来冬天作洗澡间的柴房。
以往老葛总是在女儿家洗完到我家来吃饭的。
牛毛毡搭的柴房很宽敞,农村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很大的木桶用来冬天洗澡。
虽然不是常用,但还是要备有的,尤其家里来了客人时。
农村是没有客房的,家里来了客人要留宿时,便是拆床睡,孩子小,就让孩子和客人睡,孩子大了不方便,于是便是主人夫妻一人和孩子睡,男客人和男主人同一屋同理女客人和女主人同一屋!
后来我在城市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房子,回到乡下,爱人知道有这样的情况,爱人说,自己的床怎么可以让别人睡。
这也是我爱人到现在也没法理解的,我们家来了客人客房不够了,就安排附近的旅馆住,有时候因为是家乡来人,特别的不理解。
我也没法解释,好在家乡人特别淳朴,我却常因为不能按家乡的习惯招待他们而内疚。
在工地上吃饭很方便,大家一起,睡觉也是大通铺,唯一不习惯的就是洗澡了,冷而不方便,所以身上有虱子是常有的事。当然在那样的环境是谈不上讲究,工地就是我们的窝。
在母亲推我进去时,我是不愿意的,从上了初中后,我就不习惯象小时候那样在大人面前光屁股了,母亲嫌麻烦,说等会菜要凉的,和你老葛伯害什么羞,你这熊孩子小时候还尿在老葛伯的脖颈上啊。
老葛真的是个粗人,我一点都没有贬低他的意思,相反我觉得他是真正的憨厚的,没有很多想法的人。
他也许不会想到,十几年后,他的很多言行在影响着我,因为他的无知也因为他的善良。他象许许多多农村人那样实实在在的生活,踏踏实实的睡觉!
没有心事的人是没有梦的,一觉到天亮的,是幸福的,如老葛。
这句话是后来余先生讲给我听的。
我和余先生经年累月的睡不着,我们是有心事的,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的挣扎着。
在后来的生活里,老葛努力的照顾着我,也照顾着余先生。
他经常在喝的微醉时微眯着眼睛说:“只有你们,是我老葛的亲人。”眼里便浮着泪光。
他努力的试着去了解我们,但从他迷惘的神情里,我和余先生知道,这已经超出老葛的理解范围了。
我到现在一闭上眼睛,我回想起老葛在我们家木桶里洗澡时,四肢舒展的样子,清晰如昨!
他快乐的叫我给他挠背,疼爱的看着我,温暖的水在桶里轻漫着,老葛还是像以前小时候那样逗我,神情坦然而安祥,对于我的调皮捣蛋,只是轻叩我的脑袋,低声笑骂,现在想起老葛那温情一刻,终于明白,他就是把我当作他逝去的儿子来呵护疼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