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了解一点语言哲学。
所谓语言哲学(Philosophy of Language),顾名思义,就是关于语言的哲学。它关切语言的意义、指称、用法,以及语言与思维之间的关系等命题,但它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对语言的探究来理解世界。这一点同具体的语言科学不同,尽管它们的研究对象都是语言。
本书所涉及的哲学家,如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等,都是推动语言哲学的关键人物,人们也时常将他们划在英美分析哲学的阵营中。当然,要说起来,在20世纪与英美哲学相对而言的欧陆哲学也不乏对语言的研究,但这本书的内容主要还是偏向分析哲学这一传统。
维特根斯坦
为什么每个人都应该了解一点语言哲学呢?这主要有三方面原因。
第一,语言哲学既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也是哲学理应关切的最基本问题。哲学追问意义:存在的意义、生命的意义、科学的意义、美的意义……但一个更在先的问题是:什么是“意义”?或者什么是我们所谓“意义”的标准?我们获得意义的途径又有哪些?这些都涉及对语言自身的理解,因为我们毕竟是通过语言去追问意义的。因此,意义问题便成为语言哲学的核心议题。
虽说从20世纪初发展至今,与语言哲学有关的问题领域不断发生扩展和变化,但人们依然把语言的意义问题看作一个基本问题,把对语言的分析视为进入问题的一种基本方法。因此,生于这个时代的我们如果对哲学感兴趣,不了解一下属于这个时代的哲学思潮是说不过去的。
第二,所谓哲学的语言转向虽形成于20世纪,但其实自古以来人们就关注语言问题,毕竟语言对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人是唯一具有语言(logos)的动物。我们一出生就努力地咿呀学语,想要与人沟通。我们用语言表达情感,也通过语言来传递信息。我们不仅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语言,在精神活动中更是离不开语言。如果没有语言,我们就无法向家人吐露心声,无法向爱人倾诉衷肠,无法欣赏任何诗词歌赋,更无法交流知识与思想。可以说,人类文明是建立在语言上的。当然,很多动物也能在彼此间传递信息,“两岸猿声啼不住”,“百啭千声随意移”,但它们毕竟没有像人类语言一样复杂的符号系统,也就未能展现如人类精神世界那样的丰富性。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人的存在是通过语言显示的,如果没有语言,也就没有人的存在。
有一种观点认为,语言是思想赖以形成的器官,思维只有借助语言才是可能的。这意味着,我们怎样使用语言,就怎样思考世界。也许这个说法言过其实,但仔细想来,我们的言语至少能反映我们的思维状况。有时候,我们常有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的感受。说不出来,就表明我们没有形成清晰的想法。还有时候,我们说了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们说出的是一串混乱的或无意义的话语。这就像如果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却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不一定是因为问题太难,还可能是因为这是一个错误的或无意义的问题。可见,我们如何使用语言(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反映我们如何思维,而我们如何思维又决定了我们如何理解世界。因此,错误地使用语言至少表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是混乱的。哲学始于对未知的惊奇,对真理的渴望,可如果我们连提出一个好的问题都做不到,还谈何通达真理呢?
千万不要认为只有普通人才会犯错误。在哲学史上就有不少人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却把它们看作重要的哲学命题,其中不乏对语言的错误理解和使用。因此,对语言的正确理解对于我们更好地进入哲学是具有奠基作用的,对语言哲学的学习对于我们重新审视那些经典的哲学命题也是很有帮助的。
第三,我们学习语言哲学的目的,不仅是了解其中的观点主张,更重要的是学习它的思维方法。语言哲学采用的是一种分析的方法,语言分析是一种逻辑分析,因此它是逻辑思维的一种体现。逻辑思维是西方哲学一以贯之的思维传统,我们学习哲学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培养逻辑思维的能力。
培养逻辑思维不是应该去学逻辑学吗?没错。但要养成一种健全的逻辑品格,仅仅靠纯粹的逻辑学知识是不够的。很多人虽然懂逻辑,但在现实生活中却不一定讲逻辑,或说讲道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纯粹的逻辑推理是高度形式化的符号运算,它抽掉了一切内容,脱离了现实语境,更少关注意义。然而,我们在绝大多数时候遭遇的恰恰是现实本身。在现实世界里,我们用于思想的语言充满了丰富的意义,因而我们不仅要考虑形式,还要考虑内容。
现实的语言活动同样要遵从逻辑行事,只不过这个逻辑是广义的。我们也把语言所要遵从的逻辑称为语法规则。但语言哲学考虑的不是语法学中的那个语法,不是一个句子的主谓宾结构这种表层语法,而是深层语法,或说普遍语法。我们平常说话,无论表达观点、吐露情感还是说理论证,都要遵从语法规则行事,但它实际遵从的规则可能并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比如“人太多这里”“去吃饭了他”这种话,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合语法,可这一点儿都不妨碍我们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但像“没有颜色的绿色想法愤怒地睡觉”(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这样的句子,表面上看好像是符合语法的,却难说有什么实际的意思。为什么不合语法的句子我们能理解,符合语法的句子反倒不能理解呢?这正是由于决定语言意义的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类语法规则,而是更深层次的语法。如果我们看不到更深的这一层,就会被表象迷惑,从而在哲学运思乃至现实生活中犯一些理解或认识上的错误。
因此,语言分析的目的就是通过对语言的细致考察来揭示那些被遮蔽的规则。在这个过程中,它带领我们深入语言的内部结构,使我们认清语言活动的本质。它规范我们如何说话,更重要的是,它引导我们如何说理。这不仅对于我们进入哲学命题是必要的,对于我们面向现实生活、摆脱那些混乱的言语或实际上无意义的说辞所造成的困惑同样是必要的。语言分析可以为我们提供这种思维训练,这也是我们应当学习语言哲学的最主要原因。
当然,这并不是说语言哲学家对问题的理解和解释都是正确的。恰恰相反,在很多方面,他们的观点和立场也饱受各种质疑和批判。在本书中,我们不仅应了解这些哲学家都提出了哪些主张,更应反思他们的观点都存在哪些问题。哲学的本质是思辨的过程,这表明哲学崇尚的是一种思的流动,而反对停滞在任何固有观念中。不轻易地接受某个观点,不轻易地放过某段论证,我们才能真正培养思辨的品格。
本文为青年学者王维《语言·意义·世界:语言哲学简史》一书的序言,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标题为编者所拟。
《语言·意义·世界:语言哲学简史》,王维/著,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