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2月12日,《阿Q正传》最后一章“大团圆”在《晨报副镌》发表,至此连载两个多月的《阿Q正传》落下帷幕。鲁迅说:
《阿Q正传》大约做了两个月,我实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似乎伏园不赞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会来抗议,所以将“大团圆”藏在心里,而阿Q却已经渐渐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园倘在,也许会压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几星期的罢。但是“会逢其适”,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于阿Q素无爱憎,我便将“大团圆”送去,他便登出来。待到伏园回京,阿Q已经枪毙了一个多月了。纵令伏园怎样善于催稿,如何笑嬉嬉,也无法再说“先生,《阿Q正传》……。”
鲁迅趁着孙伏园出差之际,成功地把阿Q写死了。孙伏园返回北京后,看到阿Q早已被“枪毙”了一个多月。试想如果他不出那趟差,《阿Q正传》也许会写得更长一些,也会更精彩一些。
对于大结局,历来争论不已。著名作家郑振铎曾撰文指出:
“最后‘大团圆’的一幕,我在《晨报》上初读此作之时,即不以为然,至今也还不以为然,似乎作者对于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写了,便如此随意的给他以一个‘大团圆’。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
不论怎样,今天是《阿Q正传》连载完毕百年纪念,我们谨以李长之《鲁迅批判》(增订本)中的“《阿Q正传》之艺术价值的新估”一节分享给大家,以此纪念。
在任何一章,《阿Q正传》都像是并没费事,不过随意点染了的,所以虽然那结局那么匆促,像开玩笑似的,就搁笔了,可是我们却决不感到有些失望,或者刺目,原由呢,就是因为作品整个的调和故。
他的文字的本身,也表现一种闲散、从容,而带有节奏的韵致: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设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呐喊》,页一三四
这是多末美的散文!文字的本身从容,有种从容的美,不必是叙述的事情从容。
艺术必须得和实生活有一点距离。因为,这点距离的所在,正是审美的领域的所在。像医生吧,他无论多末慈悲,动手的时候,却必须有似乎残忍,他的心可以是软的,然而手却还得是硬的。在这种比方上,我们可以了解《阿Q正传》。
鲁迅那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从容的笔,却是传达了他那最热烈,最愤慨,最激昂,而同情心到了极点的感情。
阿Q已不是鲁迅所诅咒的人物了,阿Q反而是鲁迅最关切,最不放心,最为所焦灼,总之,是爱着的人物。别人给阿Q以奚落,别人给阿Q以荒凉,别人给阿Q以精神上的刺痛和创伤,可是鲁迅是抚爱着他的,虽然远远地。别人可以给阿Q以弃逐,可是鲁迅是要阿Q逃在自己的怀里的。阿Q自己也莫明其妙,荒凉而且悲哀,可是鲁迅是为他找着了安慰,找着了归宿,阿Q的聪明、才智、意志、情感、人格……是被压迫得一无所有了,有为之过问、关怀、而可怜见的么?没有的,除了鲁迅。阿Q还不安分,也有他生活上糊涂的幻想,有人了解,而且垂听,又加以斟酌的么?也没有的,除了鲁迅。自然,鲁迅不是没有奚落阿Q之意的,鲁迅也不一定初意在抒写他的同情心,更不必意识到他这篇东西之隆重的艺术的与社会的意义,然而这是无碍的,而且恰恰因此,这篇东西的永久价值才确立了,因为:真。因为真,所以这篇东西,是一篇有生命的东西,一个活人所写的一个活人的东西。它是没夹杂任何动机,任何企图,任何顾忌。作者没受任何限制,却只是从从容容地在完成他的创作。因此,这篇东西是绝对有纯粹艺术价值的东西。
在《阿Q正传》里,我们看一切人对阿Q是没有同情的,可是这一般人之对阿Q没有同情,却正是显示作者鲁迅对阿Q之无限的同情。
别人自始至终,是只要阿Q帮忙,只拿阿Q开玩笑,并没人留心他的生活,可是阿Q是不懂得的,他在一切被剥夺之余,唯一的安慰,是所谓精神胜利法。这是多末大可哀悯的事,却并不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