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李响2019年因综艺节目《舞蹈风暴》而走红,他在舞台上以古典舞《行者》开端,至《归》结束,翩若惊鸿。在节目中他不断挑战舞种,一路传递出的突破极限、勇敢尝试受到认可,并被网友称为“神仙舞者”。很多人留言表示因为李响而爱上了《舞蹈风暴》。
采访李响被见缝插针地安排在傍晚六点,彼时他刚结束杂志的拍摄工作回到工作室,脸上的妆底还依稀可见。相比荧屏,眼前的李响看起来更瘦削,连帽套头衫和牛仔裤,衬得两条长腿简直似仙鹤一般。
录决赛时77个小时没闭眼
《舞蹈风暴》打破了众多观众心中对舞蹈的陈旧观念,由此爱上观看舞蹈。实际上,上《舞蹈风暴》之前李响已是舞蹈全满贯、春晚领舞者。李响坦言上《舞蹈风暴》完全偶然,接到湖南卫视邀请参加节目的邮件,他最初有些排斥,因为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舞蹈走进大众视野后,却潜移默化地成为一种消费品”。
最终作出参赛的决定,是在录完样片后。李响感受到舞者被尊重,他觉得这种尊重更重要,“我特别讨厌在台上讲故事,工作人员自始至终没有让我谈过。”李响感觉节目更大的注意力是放在作品上,放在舞台上。
从秋到冬,边录节目边工作的李响切身感受到,预想的累根本不叫累,真实的累完全超乎承受范围。不光是身体到了极限,心理也承受着巨大挑战。录决赛时,他“77个小时没闭眼,一直在创作一直在编舞一直在跳舞”。
走台的时候李响发现作品问题非常大,“当时的设计是我身后有一个斗篷,裙子拉在斗篷上。但是舞台上有风,吹得斗篷到处乱飞,它只要一飞,气球就会缠住,根本没法完成动作。要命的是气球的精准度更不好控制,到底打多少气?打少了,裙子飞不起来,打多了,它就往上飘。”那是他12期以来最焦虑的一次,“一个好作品一定是需要时间来打磨的,但当时没有这个时间去完成。”
李响提出换作品,此时距离第二天正式录制仅剩十来个小时,决赛换节目意味着换音乐换服装换题材,大家也得一宿不睡,连舞蹈总监也慌了神直问他,“可以吗?”李响还是决定放手一搏,“晚上八点开始,除了保留当代芭蕾舞团的帮跳环节,我又从帮跳里面选了一个男孩,打算做一支双人舞。”所有人都跟着紧张起来,一直在隔壁教室开脑洞想办法。从晚上十点编、排,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算是排成了。到现在回忆当时的状态,李响都是恍惚的,他甚至根本不记得那天自己吃没吃饭,“喝了口水,九点钟趁工作人员没来,就自己在台上走走位置。十一点又调整了一下,直到下午一点正式录制。”
录每期节目时李响都特紧张,对着舞台鞠躬,不停地热身,肉眼可见的紧张让旁边的工作人员感到奇怪,“响哥你都舞蹈家了,怎么还这么紧张?”李响答得傲娇:“就是因为我每一场都紧张,所以我才是舞蹈家。你完全不在意,才可以两手一甩上台了,当你足够在意时,你一定是紧张的。”他遗憾的是现在很多年轻孩子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紧张,“这是非常不好的”。
第一支舞蹈的意外状况使得最后一支《归》只有20分钟的排练时间,这是他继《行者》之后的又一支古典舞,李响自言正是他上《舞蹈风暴》想做的,也是他通过这个圆形舞台得到的最大收获:一次次突破自己,尽最大可能去改变,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不会随波逐流是我的财富
《舞蹈风暴》后非常多的人会问李响同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出道?他有点哭笑不得,“这问得也挺可爱的。都说出道要趁早,一个是我不觉得我有这个资本,另一个我也不具备出道的性格,我从小就主意很正。”
李响4岁走进舞蹈教室,9岁进入山东潍坊艺校,第一年芭蕾基训,第二年古典舞基训。11岁到广东舞蹈学校,历经更严苛的古典舞基训,14岁第一次参加桃李杯,16岁考进解放军艺术学院。日复一日的压腿、劈叉、下腰之余,除了伤痛,与他相伴更多的是孤独。问他苦吗?“怎么不苦,我又不是牲口,当然苦当然累”,但他知道自己选的舞蹈没有退路,唯有坚持。“从小到大,跳舞都是自己要坚持,但凡要跟家人抱怨的话,他们就让我别跳了。”
回望走过的舞蹈之路,李响时常感叹自己命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对他来说,实在是真没费什么劲。艺术院校报名,别人都尽量多考学校多拿专业证,可他只报了北京舞蹈学院和解放军艺术学院,他觉得当时的“好心态”简直太刺激。特别是2008年,赶上军艺上一年没招生,考生叠加且全国只招四个。考前问身边的小伙伴去考军艺吗?好多人觉得压根儿没戏,连尝试都不尝试。
李响一个人来北京艺考,第一次离开老师、学校严管的他,来了一场“放飞自我”。他印象特深,“到北京的晚上就胡吃海塞跟朋友玩,一晚上不睡觉,第二天早上直接去的考场”,考完回去蒙头睡觉。北京舞蹈学院考完之后就出榜,同学给他打电话喊他回来看榜,结果他心大到说了对方一顿,“你帮我看一下不就完了嘛,还非得折腾我去。”以至于那个名中第二的金榜,他自己都没见过。
说起幸运的时候,李响感慨一路上遇到很多贵人,尤其难忘军艺的刘敏老师,也正是她改变了李响的人生命运。他以专业课第一进入军艺后,才知道由于文化分不理想,是因为系主任李敏老师的努力奔走才得以被录取,“自主招生时刘老师一家一家去和六个院长说,多少年才出来这么个孩子,舞蹈系想要。没有她,我上不了军艺,然而当时我压根儿不认识她。”
著名舞蹈家、系主任刘敏将军正是考场上把他问得傻在原地的考官。那天一进考场差点把他吓趴下,“一排军装,十五六位教授坐那儿,胸前都别着好几排军衔,好多星好多杠”。先考即兴,分命题、非命题。他抽到的命题是《守望》,没有音乐,干跳。非命题的放音乐,两分钟里没有任何衔接,转换五六个音乐,前一秒可能是优美的《天鹅湖》,下一秒突然就千军万马。
李响初试剧目准备了一个两分钟的作品,结果跳了可能不到15秒,脚还没动,只动了一个上身,老师就摇铃让他下去了,三试的时候,那两分钟全跳完了。然后就到了口试,刘敏老师问了他一个问题:《守望》这个作品是谁跳的?李响说:“我脑子一片空白,愣了几秒,说是我刚刚跳的,结果全场老师都笑了,他们一笑我就觉得氛围没那么可怕了。”
军艺舞蹈系给予李响非常全面的学养。每天接触芭蕾基训,每周都会有古典舞身韵课。每年都有民族舞的单元课,“这一年学傣族舞,那一年学朝鲜舞,蒙藏傣维朝依次学习”,四年顶级的艺术训练使他孤独又获益匪浅。
很多不了解李响的人觉得他是个比较自我的怪人。他自言这种自我源于无畏,并且他也向来无所畏惧,“输了又能怎样?错了又能怎样?”在他看来,这恰恰是他的财富,“我不会随波逐流,没有成为大街上芸芸众生的样子。”
不认为人生中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纠结的
走出军艺的校门,李响进入总政歌舞团。常人眼中可遇不可求的顺风顺水,他却丝毫不觉得快乐。他甚至觉得现实中舞蹈有时变成了一个很卑微的存在,“比如说人们看到一个歌手没有伴舞,就会觉得怎么这么可怜,连个伴舞都没有?”实际上舞蹈是独立的艺术,“即便是广场舞,没有语言的舞蹈,最终传递的都是精神语言。”
李响创办了行舞坊,一边教学一边沉醉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他认为做一个舞者最重要的是纯粹,一旦热爱的事情变成了赚钱的工具,这件事情多少会打折扣,也会变得不再纯。
常有人问李响,离开总政歌舞团后悔吗?李响直言不讳,“后悔,后悔没早点离开。”即便是离开的那段空闲期,迷茫、未知、恐惧、疑惑等等这些词,通通不存在于他的字典。“我真的不认为人生中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纠结的。我就想我要干吗?哪个事儿我可以做,我有没有能力做?先做起来,至于它能发展成什么样,那是以后的事儿。”
李响记得小时候姥姥经常跟他说一句话,“车上有座你就坐着,没座你就站着。”他讨厌跟做事瞻前顾后的人交流,他甚至觉得那是浪费生命,“他们那些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吗?我就不信我要饭能饿死,就算是要饭我也能当乞丐里边最牛的那个人。”
在他看来,物质追求是无止境的,够用就好,艺术创作才是他的精神食粮。“你的精神食粮得到满足的时候,你的物质也不会匮乏。当你足够用心地把艺术创作做好的时候,你还怕票房的问题吗?”
李响的创作灵感来源于生活,但他也认为艺术不是服务于所有人的,“我跳了一段舞蹈,跳给一万个人看,跳给十个人看,跳给多少人看都无所谓,只要有一个人说打动到他了,那就是它存在的价值。有时候很多人跟我讲,他在跳什么?我看不懂。我只能说他跳舞也不是为了让你懂,他跳舞是为了让你跟他有共鸣,如果你跟他没有共鸣,第一可能是因为他不够好,第二可能是因为你不够好。”
凡事都不喜欢刻意的李响也有感性的一面,当他看到一句话,一个段落,哪怕是一个表情,他喜欢把这些最原始、最真实的状态封存起来,融入自己的创作。他给北京青年报记者展示手抄的一句话,“一旦艺术得到认可,就一文不值。任何值得做的事,都不会得到承认。”李响深以为然并为之注脚,“艺术本就曲高和寡。”
难过的是未能送别姥姥最后一面
或许是自小就过集体生活的经历,李响自言是个家庭观念非常淡薄的人,但在他生命中姥姥是特别重要的人。录节目期间姥姥病重住院,虽然见了一面,可最终没能送别老人,说到此时,他倒茶的手停了几秒,眼圈已然发红。或许是直觉,那次看姥姥时李响就似乎看到了死亡,“我记得特别清楚,出来在医院的电梯里,我妈直安慰我,‘儿子没事儿,医生说了没事儿。’我说妈你要做好准备,我觉得不好。”2019年12月1日,李响接到妈妈电话“姥姥可能不行了”,正在节目紧要关头的他只能和姥姥视频,“她很痛苦,看着她我真的受不了。她能听得见,但是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就不停跟她说谢谢你把我养大等等,那些话是我从来都不会说的。”
从小到大,姥姥用自己的方式固执地疼爱李响,他记得拎着箱子去总政歌舞团报到那天,“我姥姥还在说你想不想跳,不跳咱就回家不去报到了。”不久前姥姥逢他的节目必看,有时看到他在舞台上掉眼泪,专门给他打电话,“她说,你要是不高兴咱就不录了。她看节目就是为了多看到我,她不懂我是因为别人的离开而惋惜,或者是因为看到一个舞蹈而感动的哭,她会以为我受欺负了,但是到后来,她完全没力气再看了。”
日常生活中的李响特别喜欢狗,他从小就喜欢,甚至怀疑自己“上辈子就是条狗”。平时有些冷酷的他和三个毛孩子在一起时,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直言和毛孩子分别的时候最让他牵绊,也是他在工作时唯一的顾虑。录节目期间有一次差点让他崩溃,“那天我坐在沙发上,箱子摆在旁边。我给它们穿上胸背,想趁它们跟别人出去的时候,我偷偷走。平时一穿胸背它们知道要出门就疯得不行了,但那天那只泰迪特别聪明,其他两只已经都往外跑了,泰迪就一直不走,一定觉得它一走我就要离开了。”
每到夜晚看着毛孩子躺在身边睡觉,一个无解的问题总会不停钻进李响脑子里,“小泰迪那么小怎么就变成老年犬了,更可怕的是一眨眼的工夫另一只小白也变成老年犬了。” 狗生短暂,它们最需要的就是陪伴,这么一想李响就陷入悲伤,“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它们再好一点,经常希望能像科幻电影一样,我出门后可以给它们冻结起来,可惜不行。”
迷恋粗粝的舞台
90后李响尤为青睐“上山下乡”这种演出形式,从20岁出头至今,每次去下乡演出他都是队里年龄最小的,他觉得那是最大的普及,“舞蹈本身就是从人民这儿来的,就要回归到人民那儿去。这是我的出口,我要跳给大家看,不是天天关起门来,自己说自己就是舞蹈家了。”他甚至迷恋那粗粝的舞台,跳的时候他的心态也不一样,“在一个大广场搭个台子跳舞,就算是下着雨,看着观众鼓掌的眼神,那才是由衷的,跟在大剧院里看到的不一样。”
有一次李响回中国舞蹈家协会开会,舞协主席的一番话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舞协主席说:“我看到过李响在《舞蹈风暴》的舞台上跳给成千上万的观众看,我也看到过他在安徽一个小村子里跳给老百姓看,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李响受到极大的激励,甚至觉得自己挺“伟大”的,“我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每年跳无数场,我也跑到山沟沟里。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我能做的就是把艺术传递到每个角落去,无处不在地释放价值。”
李响觉得中国舞者走进世界尚路远任重,但这条路他从没停止。他觉得中国的舞者特别应该被世界看到,“中国的舞者跟全世界的舞者都不一样,中国舞者的基本功一定是全世界最扎实的。中国有自己特别独到的练习基本功的一套体系与方式,中国的古典舞本身也是代表着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舞种。”
古典舞是哪儿来的呢?李响眼睛发亮还不忘起身示范,“它是从戏曲,包括武术提取的元素,比如说中国古典舞经常说亮相,亮相就来源于戏曲,踏步也是戏曲里能看到的。古典舞的步伐也跟芭蕾不一样,不是直直地站着,都是遮着的,这种含蓄都暗含了中国文化的延伸。”
每年李响都会去美国演出,近两年加拿大、澳大利亚他更是步履不停,越过山丘,看过极致的风景后,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带着更高的艺术价值,让世界看到中国舞者的魅力。
文/记者 李喆 供图/胡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