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转型,等不到的天明,一代出境旅游人的集体伤心记忆。
01 失落的国际领队:身在疫苗中心,心系世界
香港人David是一名在旅游业耕耘了三十年之久的资深国际领队。在新冠疫情爆发前,作为欧洲游领兼地导游的他是站在这个圈子鄙视链最顶端的。国际领队收入丰厚,还能周游世界,算得上是一份令人羡慕的金光闪闪的工作。
国际领队这份工作并不容易,相当于一个人同时打了两份工,既要担任全程陪同的角色,到了目的地之后又要承担起地接导游的工作,负责讲解,负责与餐厅、景点、购物店联络。欧洲的历史文化底蕴非常深厚,对讲解的要求很高,且涉及国家众多,语言庞杂。带欧洲线的国际领队不仅需要有很高的文化素养,更需要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带团经验,不少人甚至掌握多门外语。
按照香港旅行社业界的导游培养和选拔机制,国际领队要从东南亚线开始带起,之后再带澳新线、北美线,在经过一层层的筛选,完成多年的实践经验积累后,终极目标是成为欧洲线的国际领队,因为带欧洲线是最难的,也是最赚钱的。
David对这份干了三十年之久的工作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在出境旅游最风光的年代,他十分满意这份工作的收入,他需要有一份可观的收入来养活两个孩子和一位全职太太。他曾经说,开旅行社做老板一年到头地操心,最后赚的钱还比不上做领队。
David从来没想过改行,也没想过自己会失业。
随着国内一线城市出境自由行的不断兴起与跟团游市场的相对萎缩,他其实也担忧过国际领队这份工作以后在北上广会越来越没了市场。不过,中国很大,逐步富裕起来的国人都渴望能走出国门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即使一线城市的游客去欧洲都自由行了,还有广大蓬勃发展的二线城市呢。
David想,大不了以后跑到成都、重庆、武汉这些地方带团,再收割一波,就像当年从香港跑到内地带团一样。况且他已经是欧洲游领兼地这个圈子里的元老级人物了,能力和口碑都响当当。即使市场行情不好,也应该是能力和经验都不足的新人出局。
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David对于做国际领队这份工作直到退休充满了自信。然而,万万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却把他彻底打垮了,打垮的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出境旅游行业。
疫情爆发后,David回到了香港,心安理得地在家休息,难得有时间陪陪家人。
那时候,各式各样的微商仿佛一夜间占领了我们的朋友圈。对于微商卖货,国际领队最熟悉不过的商品要数手表、项链、皮具等奢侈品。David联系好货源后便开启了在微信朋友圈的卖货生涯。他一边卖货,一边过着悠闲自得的日子,等待出境旅游的重启。然而,情况却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很快好转起来,反而是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David的卖货业绩越来越差了,而出境旅游业还是看不到曙光。David从最初心安理得的在家休息,逐渐变得烦躁不安。
他的客户大都是从前带过的游客,大家找他买东西的理由一方面是出于实际需要,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心。带欧洲线路的导游与客人相处的时间比较久,David在团上对大家照顾得不错,现在客人们看他陷入了困境,碍于情面来捧个场。
然而,这种出于情面的客户关系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却不能长久为继。眼看着日益下滑的业绩,David无奈地说:两年了,能捧场的客人已经尽力了,不捧场的从来不会帮衬。再说,我已经这么久没带团了,没有新的客源进来,捧场的那些老客户该买的东西也买过了,业绩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
在2021年,香港特区政府为了帮助零收入的旅游从业人员解决生活困难问题,专门提供了约1400到2000个短期就业岗位,让失业的旅游人去社区疫苗接种中心从事登记、讲解、人流管理等事务性工作。旅行社职员、导游领队、酒店从业人员和旅游巴士司机都属于符合申请资格的人员。特区政府认为疫苗接种中心的管理与行政支持工作所需要的技能与旅游从业者相近,预计这些人只需要经过短期的培训,熟悉下环境便能上岗。
于是,无奈的David申请去了社区疫苗接种中心。这个工作是面向社区居民服务的,对于一名为游客服务过三十年的国际领队来说,这个工作简直不要太容易。
在David看来,转行最大的困难不在于技能,而在于心态。一个人突然被从一种习惯了的舒适环境中抛出来,挪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心理落差很大。更何况,国际领队与疫苗中心服务人员这两份工作,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此外,让David倍感焦虑的还有这个工作合同是每个月续签的。他每个月都不知道下个月还能不能在这儿继续工作了,毕竟这只是一个政府安排的临时性工作。
身在社区的疫苗接种中心,David却总是忍不住地想起他做出境领队时的旧时光,想起他走过的几十个国际机场,想起他在欧罗巴度过的那些个春夏秋冬,在旅游大巴上见过的那些个日出日落,想起那些年他带过的和蔼可亲、真诚友善的客人们。
他很怀念那时候每年都要经历的暑期带团连轴转,怀念机场那熟悉的登机广播,怀念自己掏空了身体和精神去服务的游客,怀念他的工作受到客人们的认可的那种滋味。David带过很多上了年纪的游客,有的甚至已到耄耋之年。每次带他们出国旅游,其实也是在帮助他们完成人生心愿清单。
那时候每次带团结束后,David都会给团员们发一份公司要求填写的反馈调查表。很多客人会十分认真地填写,对于这趟旅行安排得好的地方提出表扬,对于不足的地方也认真写出改进意见。David至今回想起来,还是会被这些真诚而认真的客人们感动。
面对出境旅游业当前的窘境,David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那颗热爱世界、热爱游客的心始终不变,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出境旅游重启的那一天,还能不能等到行业天明的那一日。
做了三十年导游的David烙下了职业后遗症。直到现在,他一上公交车总是想坐第一排,总是忍不住地想找麦克风。每次一拿起他的那个曾经专门用来放团员护照的透明小背包,David的出境领队生涯回忆就会一下子涌上心头来。
02 失落的出境计调:从备受关注到隐形会服
张璇在一家国际旅行社担任出境游长线计调。她从大学毕业后就在这里工作,十几年的旅业生涯如白驹过隙。如果没有这场新冠疫情,她大概也不会有机会感受担任会议服务工作的艰辛。
与众多苦逼的旅业人相比,像张璇这样在北上广的出境旅行社工作的人还算是幸运的。经营出境旅游业务的众多特殊要求严重限制了二线以下城市的旅行社参与竞争。因此,出境旅游市场尤其是欧美澳非等长线的市场集中化程度较高,这让像张璇这样的出境游计调的日子在疫情前过得比较风光,在客户那里当完了乙方,可以在地接社这里做做甲方,刷一波存在感。此外,外国旅游局的推广活动也主要针对她们这个群体,常年活动邀约不断。
然而,进入新冠时代,全国的旅游企业都瞬间掉进了深渊。张璇的公司以前只做国际旅游业务,现在全部停摆。疫情肆虐三年,就算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于是,公司进行了机构改革,重新上岗后的张璇的光景完全不能与从前同日而语了。
进入新组建的部门,张璇感觉自己好像是从零起步,绞尽脑汁找活儿干。像订机票、订房、办签证这些之前根本看不上也不愿意接的单项委托服务询价,现在简直就是香饽饽,宝贝似的被哄抢,想抢还抢不到。张璇特别羡慕部门里的几位老员工,手里有一些跟了多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客户,现在多多少少还能接到点询价,哪怕是订几间房、订几张机票、办一本签证也是好的。
在后新冠时代,旅行服务的环境变了,业务模式变了。失落的出境旅游人在转型的道路上的内心是挣扎的,是焦灼的,但也只能拼命适应。
前段时间,张璇的公司接到了一场国际会议的服务招标邀请。在疫情肆虐、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这个机会难能可贵。她们马上成立了投标项目组,开启了漫长的竞标流程。写标书对于MICE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不过张璇却是头一次参与。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加班奋战,这本她从业生涯中做过的最厚的标书终于完成了打印装订,她盖章盖到怀疑人生,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做个会这么难。
终于,好消息传来,项目拿下来了,这么多天的煎熬总算没有变成镜花水月。张璇和同组的伙伴们欢欣雀跃。尽管做这个项目的利润其实很有限,也就是挣一点辛苦费。
然而,拿到项目只是这场马拉松式的煎熬的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璇感受到了从备受关注的出境计调转换到苦逼会服的深深失落。
项目的执行永远都不能按照设定好的剧本那样顺利推进,永远都有你想象不到的幺蛾子出现。作为乙方的会议服务人的日子过得胆战心惊,时刻想着是不是还有没考虑到的细节。对于会议主办方临时提出来的各种更改要求,都要一一满足执行,各式各样的更改几乎从头贯穿到尾。
张璇感觉做会服的这种煎熬与从前的暑期旺季煎熬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从前的旺季虽然也难熬,但是每天加班时感觉到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幸福。每天的工作内容在心里有数,能按部就班地推进,甚至都成了肌肉记忆。工作每做一点就减少一点,走过的每一步都算数。而现在的日子却是她不能自己掌控的,是一种被动的煎熬。
随着时间的推进,大会进入了倒计时,张璇的加班时间开始逐日延后。终于,她迎来了最后的冲刺。张璇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来到会场,把事先打包好的物料一箱一箱地搬进去,拆开、清点、核对、摆放整齐.....
在会议开幕前的最后一晚,不,应该说是开幕当天的凌晨3点,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会场,等车回家。夜空下,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声:Today is a big day(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加油!
回到家,她调好了闹钟,发现只剩下两个小时的睡觉时间了,但是再少的睡眠也得睡,睡一分钟也是赚到。两个小时后,她关掉闹钟,挣扎着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感觉头昏脑涨、天旋地转。照一下镜子,皮肤又冒出了好多痘痘,眼睛血红。她掐了掐喉咙,发现嗓子哑了。
大会落幕了。张璇和伙伴们收拾好了会场,站起来揉揉腰,长吁了一口气,忙得昏天黑地的项目终于圆满收官。会议很成功,会场很美,柔美而梦幻的灯光把整个会场的氛围营造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很有质感。
张璇收拾完会场出门时已是夜幕降临。在排队等车时,连日加班的困倦和疲惫让她和伙伴们完全顾不上形象了,都一屁股坐在地上,相互依偎着,缩成一团,满脸的倦容。有的人居然坐着就睡着了,而张璇此时却突然感觉不困了。
她注视着眼前在夜色下愈发璀璨夺目、流光溢彩的豪华大酒店,想到了这两个月来的煎熬终于换来了这灯明火亮的辉煌,换来了这昙花一现的精彩。行色匆匆的参会嘉宾或许都没有时间认真地看上一眼桌上摆的会议手册吧,那是张璇她们花了无数的心血,一遍遍斟字酌句改出来的。她突然感觉有些悲壮,会场上的掌声与光彩似乎与她们无关。在这里,她只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今天举办大会的这个场地,张璇其实并不陌生。她曾经来过,以参会嘉宾的身份来过。从前的她经常衣着光鲜地出入一家家五星级大酒店,来参加外国旅游局举办的推介会。
张璇知道她不能再回忆下去了,她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还能有一份工作对于旅业人来说就已经是非常幸运了。她感谢公司,感谢会议主办方给予她们这个做会服的机会,也感谢在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们。
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她步入豪华大酒店的宴会厅微笑着与同行们打招呼,提起座椅靠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资料袋,优雅地举起酒杯与同行们相互致意的那些情景,就当作是昨夜做的一场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