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湖
□卜布
太阳还被薄云缠绕着的时候,易佳诚随着一辆白色巴士离开了自己居住的村庄。
巴士车顺着大堤蜿蜒。车速不快,大堤两侧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包裹:被子、衣服、锅碗瓢盆,有老人被搀扶着蹒跚行走。堤岸下,是大面积的浑浊昏黄的水。
阳光透过车窗,姑妈靠窗坐着,一道惨白的光将姑妈的脸庞切割成明暗两半,直接正面地宣告着她的哀伤。
姑妈逃到易佳诚的家里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埋头攻克一道数学题,今天是他放暑假的第一天。姑妈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里来,水红色的衬衣上沾满了酱黄色的草浆,解放鞋的鞋带一半搭在鞋面,一半搭在地面。来不及等开口问,姑妈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吓一大跳。在他的心里,姑妈是个很强*人。
“倒垸了,我从防汛堤上往管涌的地方赶,还没有赶到就溃口了。”姑妈的眼泪成串往下流,“太快了,连一件衣服都不敢拿,水就要来了。”
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恐慌,倒垸,溃口,是什么?姑妈的家在团东,易佳诚的家在团胜,他们同属一个乡镇——团洲,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别名:月牙湖。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被大自然温柔拥抱的平原村庄,宛如一幅细腻的水墨画,静静地铺展在广袤无垠的绿野之上。村子很安静,高高大大的樟树站在白墙红瓦的屋旁,屋前是绿油油的麦子,屋后的菜园里,辣椒、茄子、黄瓜、空心菜长得热热闹闹。
一条长长的堤,是人和水的分界线。大堤外,是浩浩荡荡的洞庭湖,大堤里,是易佳诚和乡亲们的家。
天刚蒙蒙亮,姑妈就换上解放鞋上堤去了。这些天来,她手持镰刀,穿梭在杂草与荆棘之间,她的身影在晨光中拉长,又缩短,再拉长,洞庭湖在她的身后正展现着它壮阔无垠的一面,水位高涨,起伏激荡。远处传来了呼喊:“团北出现了管涌,请所有防汛人员赶往团北大堤。”她往大堤上跑,脚上的解放鞋已经浸水,跑起来有些打滑,腿渐渐有些酸胀……路上奔跑的人越来越多,沉重而急促的脚步,踏在干涸的夯土上,发出阵阵沉闷而有力的回响。长长的奔跑队伍踢起阵阵灰尘,迷离了她的眼睛,她不敢停下,凭着本能往前跑……“别跑了,溃口了,赶紧逃。”阵阵叫喊从前方传来,奔跑的队伍停了下来,顷刻,调准方向,往南奔跑。
时间,凝滞在2024年7月5日17时48分。
团北在北,团胜在南,相隔二十里,还修有一道安全子堤。水还没有来,妈妈带着易佳诚,去了附近超市,买了方便面、面包、蛋糕、沙琪玛,整整两大袋。易佳诚细心地把自己的通知书、暑假作业、课本都收进了行李箱,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一夜无眠,爸爸把被子都搬到了楼上,一家人都睡在楼上的房间里。易佳诚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窗外,车声、喇叭声、呼喊声,嘈杂喧嚣,灯火通明。一大早,易佳诚就醒来了,直接就去了安全子堤。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呢?一片黄色的“海”,泛着令人心悸的光,延展至无垠的天际。零星散布着几个模糊不清的黑色剪影,宛如夜色中遗落的孤星,直至细看,才惊觉那是昔日温馨民宅的脊梁。树尖挂满了异样的装饰:塑料袋、鞋子,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漂浮物。猛然,他怔住了,西方的那几个黑点,不正是他的学校。他再也移不动眼神,仿佛听到水底深处传来微弱的读书声。
十二岁的易佳诚,是团洲中学初一年级的学生。他是一个很爱学习也很爱学校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放假,此刻他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或者是和小伙伴们奔跑在体育场的跑道上,校园操场上的那排梧桐树,现在正应枝繁叶茂,他们在树下散步,读书,玩游戏。昨天上午,他和他的同学们还在这里集合,领取通知书,约定好下学期比个高下……现在,他看不到他的教室、跑道,甚至看不到一棵完整的树……他想起了姑妈的眼泪,如果昨天,对于姑妈的眼泪,他的内心充满了迷惑以及一种亲人心意相通的难过与恐慌,此刻,他感觉到了疼痛。
母亲匆匆从子堤那头跑过来找到了他,再怎么不愿离开家乡,也得撤离了。社区的干部和几个身穿蓝色志愿服的叔叔,一遍一遍地催促:“快走,快走,生命最重要啊。”
易佳诚提着装满书籍的行李箱,跟着妈妈奔跑到了集镇上。人真多呀,除了提着行李撤离的乡亲们,还有许多穿绿军装的、穿橙色马甲的、穿蓝色救援服的人,步履急速,来去匆忙。
一辆辆中巴排成长队集中在集镇上,车身上贴着偌大的字:救援。妈妈带着他匆匆上了一辆车。车上已经坐满了人,里面都是熟识的乡亲,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凝重与悲伤。
车子在一所学校门口停了下来。
一群身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等候在那里迎接他们。易佳诚提着行李箱刚从车子走下来,一个大眼睛扎马尾的志愿者姐姐就帮他接了过去。行李箱很重,他明显感觉到志愿者姐姐的手被重重地压了下去。他想自己接回来,姐姐却已经带头走进了校园。
这所学校真大呀。
不,不仅仅是大,当易佳诚置身于校园里,看到一栋栋漂亮的教学楼,宽敞的体育场,路旁那排梧桐树,慌乱的心似乎得到慰藉,慢慢平复了下来。
排队登记后,领完被子、凉席、水桶、毛巾、肥皂、牙膏、牙刷、蚊香,志愿者姐姐又带着他们走向了隔壁的一栋楼。
人多,一路上难免会遇到熟悉的乡亲。“你也住这里呀?”“是呀,我们村的都住这个学校,这个学校大,住得下。”“要得,我先去铺床。”“要得,我等下来找你玩。”与先前在大堤上见到的乡亲们不一样,住在这里的人脸色平静,谈吐轻松,家长里短说笑如常。
他隐约听到一种久违的声音,很亲切,像一个巨大的磁场,紧紧地吸住了他的心。是什么声音?他跟着志愿者姐姐穿梭在校园里,就像以前他跟着老师行走在团洲中学一样。校园里人很多,很多人说话,却不是说话的声音。在前面,在前面,这久违的声音就在前面,这种声音是从前面的一栋漂亮的楼房里传出来,隔得有些距离,断断续续,显得那样飘忽不定,他却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声音——那是读书的声音!
他不解地问志愿者姐姐:“不是都放暑假了吗,为什么还有学生在读书呢?”
“那不是我们的学生,是你的小伙伴们。”志愿者姐姐微笑着卖了个关子:“待会你就知道了。”
他们到达了那栋楼房——图书馆,清楚真实地听到那一阵阵洪亮的读书声。推出一扇门,他看到一群孩子整齐地坐在教室,比他大的,比他小的,他们读得那样认真,全然没有看到旁边发生的一切。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女孩,他认识她,是隔壁村的孩子。
女孩读得很认真,嘴巴张合得很用力,小手紧紧攥着书本的一角,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她稚嫩而专注的脸庞上,闪烁着光。
读书声让他暂时忘记了大水,忘记了天气酷热,忘记了自己在别人的学校,他走了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旁边的橱柜里整齐地摆放着很多书,他从中抽出一本书——《活着》,他曾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这本书。
一片读书声,回响在他的身边,这不是简单的声音波动,而是化作了实体,如同细流汇聚成河,穿石裂壁,顽强闪烁。
来源丨岳阳日报·云梦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