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廖梅杰
小长假，朋友拿着一把紫云英花束，在群里询问这是何花，众人纷纷猜测此乃什么新新种类。当得知是被人贱视的紫云英后，大伙儿就感叹，如此好看的花儿、好听的名字长在田间真是天使坠入人间、雅致流浪乡野。
紫云英，豆科黄芪属植物，羽状复叶，细小的倒卵形叶片规则地长在叶轴两侧，一串串茎叶呈现对称之美。老家把紫云英叫作“花草”，既“花”又“草”，正好贴切地表示了这种植物作“花”时可赏、当“草”时可食的特点。每年晚稻收割前，父母就在稻田里撒播下花草种子，经过一个冬天的酝酿，第二年春耕春种之前，种子竟如期唤醒生机，疯狂长叶开花，神奇地布满田野。农历三月，紫云英叶茎顶端便开出一簇簇艳丽的紫红色小花，周作人曾在《故乡的野菜》里形容“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
就如“晴西湖”“雨西湖”各有特色一样，紫云英花地也是晴时好看，雨时更耐看。天气晴朗时，千朵万朵紫红色的花儿摇曳生姿，引得蜂蝶飞舞，“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周作人如是说。烟雨朦胧中，露珠水滴不时从花瓣、叶片上落下，近处有埋头吃紫云英的耕牛，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好一派清新秀美的云雾花海田园风光。
春暖时节，田间的紫云英与油菜花争相绽放，拼组成红黄绿相间的明艳色块，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吸引力。“阳光下的紫云英”还是格非《山河入梦》的一个比喻，一边是沐浴在阳光下的无边无际的紫云英花地，一边是驱不散的浮云般的阴影，紫云英花海成为主人公梦境中与现实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理想国度。现在乡村旅游发展也人为地规划七彩梯田、彩色农田，种植油菜花、紫云英、薰衣草、格桑花、向日葵、月季花、蔷薇花、郁金香、稻谷等饱满而养眼的景色，吸引游客创造“赏花”经济。
说起紫云英，便会想到一种动物，那就是猪，紫云英曾是猪的主要饲料。小女小麦一直想养宠物，有一回又没得到允许，就愤愤不平地抱怨，为什么不同意我养狗、养兔、养鸡，你家以前还养猪呢。孩子不知道的是，以前猪并非宠物，它的存在是为了消灭不舍得浪费掉的泔水、馊饭菜、蔬菜茎叶、米糠等，最后“舍身救家”，创造出GDP和Disposable Income（可支配收入）。因此，这种猪与麦兜、佩奇、猪猪侠等可爱的淘气的纯真的超能量的猪有着天壤之别。
小时候为了猪的粮食还真是操碎了心，菜地里的土豆、番薯、南瓜、萝卜、白菜、玉米，水田池塘里的毛芋梗、水浮莲、水葫芦，以及山野里的阿拉伯婆婆纳、鱼腥草、野芝麻、荠菜、苦苣菜、乌蔹莓、灰菜、鸭跖草、飞蓬等，但凡被证明猪可以吃的蔬菜、野菜、植物茎叶，每天放学后都要一一纳入竹篮中。有时别人会问我怎么辨认植物的，不太熟悉的人，我会回答，玩开心农场早晚勤偷菜就认识了很多草木花果。熟悉的人，我便坦白直言，小时候要操心人和猪的口粮，只有认识越多的野菜、野果、草药、猪菜，人和猪才可以有更多吃的。
以前会做一个噩梦，那便是天黑了，忘记采猪草，猪饿得在猪栏里哄叫。幸好，猪菜池中总是备着两种猪食，上半年的紫云英和下半年的番薯藤，春秋两季分别将紫云英和番薯藤切碎用塑料薄膜覆盖存放在猪菜池中。每次烧新鲜猪食时，就添加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池子中存放着的猪食。储存着的紫云英和番薯藤会散发刺鼻的酸味，原来在密闭环境中腐烂了。以前会纳闷，腐烂的东西猪吃了怎么没事呢。后来在一篇介绍猪饲料的文献中了解到，腐烂的紫云英和番薯藤会发酵产生一定的益生菌，反而促进猪的肠道健康，提高猪肉品质，难怪常年吃猪菜的猪的肉比吃饲料的猪的肉好吃！
收割紫云英也有一些趣事。春种耕田之前，我们用镰刀连叶带花收割紫云英，一捆一捆扎好。反正都要收割了，大人便允许孩子们有一个放肆的机会，可以尽情地在紫云英田里打滚嬉闹。清代的朱彝尊专门写浙江嘉兴风土人情的《鸳鸯湖棹歌》里就提到“春来河蚬不论钱，竹扇茶炉载满船。沽得梅花三白酒，轻衫醉卧紫荷田”及“草生田中，花开如茵，可坐卧，每籍此泥饮。”其中的“紫荷”便是紫云英，《芥子园画谱》记载着“紫云英：一名荷花紫草。”还有，我们生产队分的田离家很远，两三里的山路再加十几里的马路，靠人力把紫云英搬运回家是不现实的，只好几户人家拼一辆手扶拖拉机运回。傍晚收工后，拖拉机上便高高叠着装着紫云英的尿素袋，行驶在坑洼弯曲的马路上，左右摇晃，颤颤颠颠，随车趴在上面的我们总是胆战心惊，害怕自己随时从拖拉机上被掉下来。
紫云英还是培肥养土的好绿肥。每次割完猪吃的，剩下的紫云英拿来养田。所谓养田就是将紫云英翻入田的底层，腐烂后当肥料。这时要请牛耕地，牛拉着犁将紫云英翻个身，上面的紫云英翻下去，下面的泥土翻上来。这样，紫云英就被泥土掩埋，植株腐烂分解会激发土壤的氮素，提升肥力。以前农民不舍得买碳铵、尿素等化肥，只能就地取材，用腐烂的紫云英、燃烧稻草等秸秆的草木灰及菜籽饼当肥料。现在看来，都是极好的有机肥。
我的既有观念认为紫云英仅限于喂猪，直到读到《故乡的野菜》一文，“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原来，紫云英人也能吃。近年来也时而在饭店菜单上看见紫云英这道菜，在吃的方面，我们终于厌烦了大鱼大肉、厌烦了大棚种植、厌烦了反季节出品，向往绿色、健康、有机——以至于慢慢向“糟糠氏”靠拢了。南瓜藤、番薯叶、马兰头、马齿苋、水葫芦、毛芋梗、鱼腥草、鹅掌草……这些猪常吃的贱菜贱草纷纷摇身成为饮食界网红食材，大行其道地占据人们饥渴的胃和敏感的心。这也算是返璞归真，客户端、区块链带给我们快捷、体面、奢华，也让我们吞下喧嚣、浮躁、孤独。身处都市的我们尽可能抓住一切可以实现的方式回归乡野，追寻最初出发的自然、纯朴、慢悠甚至清苦。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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