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童童抱着一只独眼玩偶在只有十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唱童谣,那个玩偶是一只兔子,童童的姥姥从垃圾筒里捡回来的。童童唱的童谣很简单,不知道是跟哪个小孩儿学的——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
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
九兔子说,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童童说,对面的阿姨不让她唱这段童谣,说不好听。阿姨对童童很好,还送了本童话书给童童,名字叫《爱丽丝梦游仙境》,那里面也有一只兔子。
一年前,她们祖孙流浪到这儿,住在木材厂里。因为木材厂经济不景气,三年前就黄了,留下两个足球场大的荒草地和几间旧厂房。童童和姥姥就住在废弃的打更室里,这里面有一张破床和一张桌子,天冷的时候窗下还有一个炉子可以烧木头。
木材厂的对面是一家私立医院,那里的医生护士们很好,有时会把食堂剩下的饭菜送给她们祖孙二人吃。童童就在木材厂的大院或者医院大院玩耍,一来二去,长年住院的病人都知道了童童。
那晚,下着大雨,童童去给对面的阿姨送伞,却再也没有回来……
一
2012年6月1日早上,“110”指挥中心接到报案,施工队在对名仁医院后院进行建设改造的时候居然挖出一具尸体,尸体装在黑色的塑料袋里,小小的骨架,看起来像是儿童。
福台市刑警支队一大队负责这个案件。刑警们到达现场的时候,那个土坑附近围了不少患者,还有几个医生护士在窃窃私语。
尸体已经暴露在空气中一段时间,但味道还没有散去。刑警郝帅跟着郑队来到现场时,不由得捂住了鼻子。尸体没有完全腐烂,还有不少黑乎乎的人体组织附着在骨架上,特别是头骨,两只眼睛塌陷下去,露出两个空洞,还有少量头发附着在头盖骨上,乱糟糟的一片。抛尸现场确实很恶心。
装尸体的袋子就是用来装垃圾的黑色塑料袋。技侦人员在尸坑附近还发现了手术工具,这些东西仿佛暗示着尸体和医院的关系实在有些微妙。
法医刘姐说:“尸体应该是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包在塑料袋里埋在地下,是密封状态,但是尸体里有水分,如果当时环境差,细菌多,反而会加速腐烂的程度。目前推算,死亡时间有两个月以上。”
郝帅见不得这么恐怖的尸体,走到一边扶着树干呕了几声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然后看到一瓶水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接过水连喝几口。郑队冷笑一声,鄙夷地说:“这场面都承受不了,还能留在我身边办案?”
“啊哦,我真见不得这些。”
郑队只是摇头。他这搭档虽有能力,但毛病也真是不少,说话时喜欢说“啊哦”也就算了,身为警察居然还晕血,晕血就算了,居然还晕尸,好吧,这一切都能忍,他居然还晕针!
他越想越气,作势要拍郝帅的头,手挥过去,看上去力气很大,但落到郝帅头上就变成了轻轻胡噜,倒是有几分疼爱的意思。
法医刘姐拿着她的记录本子也走到树下:“郑队,有新的发现,尸体断了四根肋骨,初步怀疑死者死前胸部遭到过剧烈的撞击。”
“啊哦,难道是被撞死的,或者跳楼死的?不对,尸体周边发现了手术刀手术钳之类的工具,肯定是没救活,就把尸体埋了。”
“患者治不好死了,这么大的事,把尸体埋了就完了?就不怕走漏风声?”
“不会吧,医院很少做儿童的手术,而且从来没有出过事故啊。”站在树旁边的一个护士打扮的女孩儿听到他们的谈话,忍不住*一句。
郑赋干脆走上去问:“你是这儿的护士?”
“我叫郑洁,刚来这家医院不久。”郑洁不知道看到了谁,突然说,“其实,童童好像好久没来医院了。”
“童童是谁?”
“童童是住在对面木材厂的流浪小孩儿,一直跟她姥姥相依为命乞讨为生,以前经常来我们医院里玩。这样一算,她都有两个月没来我们这儿了。”
郑队和郝帅对视一眼,然后看着小护士异口同声:“你确定?”
“当然,虽然那小孩儿是个流浪儿,但真的很乖。有一次我掉到地上五块钱,童童还追了我一段路还给我,我们几个护士都非常喜欢她。”郑洁指了指人群中的一个老奶奶,“你瞧,那个穿着灰衬衫的老太太就是童童的姥姥。”
顺着郑洁指的方向,郑赋看到了老人,她只是站在那儿,目光空洞地看着工作人员处理尸体。黑塑料袋中,小尸体佝偻着身子,身上的碎花裙子还没有完全烂掉。老人神情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郝帅靠近了几步,终于听清了老人的话:“童童,我的童童,我的童童走丢了……”
“啊哦,你的童童是什么时候走丢的?我是警察,我可以帮你。”
老太太慢慢转过身子,茫然地看了一会儿郝帅,目光就像穿透了他的身子,没有目标,嘴里嘀咕着:“我的童童没死,她只是走丢了。”然后转身,蹒跚着向木材厂走去。
郑洁说:“最近一段时间这老太太就这状态,估计是疯了,你们问不出什么。我倒是记得,3月31号那天下午,我告诉童童明天早上来找我,我给她蛋糕吃。可是第二天她没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那天是我生日,所以我才想送童童蛋糕吃。”
郑赋和郝帅默契地点点头,这尸体是童童的可能性非常大!
“啊哦,这个简单啊,只要和童童姥姥的DNA进行比对就可以了。”
刘姐双手环胸摇摇头:“大家把DNA鉴定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是爷爷和孙子的关系,准确率倒是比较高,在99.9%以上,因为男性都有一条Y染色体,而儿子的Y染色体遗传自父亲,祖父和他的孙子的Y染色体必定有相同的DNA。但奶奶和孙女的DNA鉴定就不太容易了,需要推理鉴定。” “啊哦,那要怎么推理鉴定?”
“以奶奶和孙子为例,第一,证明奶奶和叔叔、大伯、姑姑的亲子关系存在;第二,用奶奶和叔叔、大伯、姑姑的基因型推导出爷爷的基因型;第三,证明叔叔、大伯与孩子之间有共同的Y基因;第四,用爷爷、奶奶和孩子母亲的样品,证明祖孙关系确实存在。这只是奶奶和孙子之间,要是孙女,那就更复杂了。”
郑赋摇摇头:“没必要这么麻烦吧,我们直接找童童的父母就好了。”
刘姐耸耸肩:“如果你们能找到童童的父母那当然好,我也省事了。”
郑洁把手举起来,就像上课时准备发言的学生:“其实,我听说童童的父母好像早就死了,所以这些年童童都是姥姥照顾。”
有如晴天霹雳,郝帅惨叫一声:“啊哦?那怎么办?难不成真要用推理鉴定?”
郑洁说:“其实那裙子真的像是童童的,我记得那是一个和童童一样大的小患者的妈妈送给她的,当时还是我帮她穿上的。”
郑赋摇摇头:“我们总不能仅凭一件尸体身上烂得不像样子的碎花裙子去证明她是谁吧?”
“我想起来了!”郑洁敲打自己的脑袋,“我记得有一次我给童童梳头,童童的姥姥居然把童童掉落的头发都收集起来了。她说在乡下,把梳掉的头发用红纸包上压在枕头下,可以防止小孩儿做噩梦。用那些头发和尸体上的头发做比对就可以了。”
“没错,完全可以。”刘姐点头。
突然,二楼窗口的一声怒喝吓得郑洁一哆嗦:“郑洁,我要的药呢?”
“知道了华医生。”郑洁马上跑回了楼里。
郑赋看着二楼的窗户,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方脸男人刷地一下拉上了窗帘。
二
名仁医院建院只有五年,三层高的小白楼土里土气,市里人是不会来这里就医的,因为偏远,医疗条件都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但也正是因为偏远,比较静,医疗价格相对便宜,所以成了一些老人和慢性病治疗者的理想疗养地。
虽然这医院只有五年,但这栋楼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这里曾是一所乡镇中学,五年前与市中学合并,名仁医院的院长就买下了这里。当初也想到不会成为市里人的就医目标,所以干脆规划成了疗养院,有近三十名工作人员,因为工作量不大,在这里工作的医生护士过得都很闲淡。
郑赋和郝帅绕着小白楼一周,院子就是曾经的中学操场,草地平坦而开阔,又接近山林,空气非常清新。
出了名仁医院需要经过一个一百米左右的上坡,然后才能到达公路。郝帅开车的时候直抱怨:“这个坡多危险,如果黑天又下雨,肯定刹不住车。”
走过那个坡,上了公路,就能看到对面的废弃木材厂,广袤的一片荒草地上,堆着两三堆烂木头和零星的几间厂房。
荒凉,是这里最初给二人留下的印象。
把车停在路边后,他们朝着那几间平房走去,然后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看到了那个老太太。老人坐在床上,身子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嘴里念叨着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话。
二人进了屋子,老人依然保持着像钟摆一样的频率摇晃着,地下散乱地放着空餐盒,还有几块没有吃完的馒头,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颜色灰里透黑,不知多少年没洗。
郑赋给郝帅使个眼色,郝帅顺势坐在床边:“姥姥,可以看看枕头吗?”
老人没有反应,嘴里嘀嘀咕咕,就像念着一本别人听不懂的经,郝帅觉得那是一种方言。他拉开枕头边上的拉链,看到了藏在枕芯里的红色纸包,里面有一小撮头发。
“童童姥姥,我们把这个拿走了,可以吗?”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板凳,根本没看郝帅一眼。
郑赋和郝帅离开房子后,步伐一直犹豫。很快,郑赋又返了回来:“我们会帮您找童童的,不过您现在不适合住在这里,我们送您去救助站好吗?”说着就要扶起老太太。
没想到,一直念经的老太太突然反抗:“我不走,我的童童回来看不到我会哭的!”
无奈,郑赋只好放开老太太,考虑了一会儿,最终把车里的一箱矿泉水还有几包自备的饼干香肠留下了。
回程的路上,郝帅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那尸体不是童童。”
三
甄宝扇最近有点儿倒霉。接到线报,在名仁医院的大院里挖出了一具尸体,作为记者的她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没想到的是,还没到医院就扭伤了脚。
这都要怪那个斜坡。一辆汽车从斜坡突然拐上公路,猛地出现在甄宝扇的视线里,害得她为了躲车直接滚到了公路旁的路沟里。
华医生说她是脚踝骨错位了,虽然问题不大,但接骨也不是小事,怎么也要养上一段时间。
甄宝扇想了想,干脆住院了。
名仁医院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院,因为是教学楼改建的,所以每个屋子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一楼是门诊,左右楼道深处各一个手术室,二楼是各种检查室,三楼就是住院部。
自住院后,她不止一次听到小护士们的窃窃私语,话题都围绕着大院里发现的小孩儿尸体。甄宝扇曾去那里看过,只剩下一个土坑了。她还是因为意外事故错过了很多画面。
施工队已经撤出,听说如果不是院长要在那里建一个凉亭,地下的小孩儿尸体真的就永无见天日的机会了。
晚上的时间悠长又无聊,同房的孕妇小静跟她聊天,说大家都怀疑那个小孩儿尸体就是童童。童童在这一带是非常出名的流浪儿,因为穿得干净又生性乖巧,医院的医生和患者都喜欢她。
甄宝扇瞧了瞧孕妇的肚子:“听说尸体埋在那儿有两个月了,你难道在这儿住了很久?”
小静幸福地笑了笑:“我老公不经常在家,父母又都不在了,老公干脆让我住在这里。当然,以前我只是偶尔住,方便检查嘛。最近这几天要生了,就住得久一些。”
“你怎么选择在这里生?”甄宝扇怎么也看不出来医院的实力有多雄厚,又偏远,条件又一般。
“因为这里是以疗养出名的,生完孩子我可以在这儿做月子,而且我每次都住在这个房间,都习惯了。”孕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翻身睡了过去。甄宝扇看看时间,这都半夜十一点多了。她随手关掉了床头灯,整个儿病房暗了下来,只有院里路灯昏黄的光透过白色的窗帘照进来,隐隐能看清病房里的摆设。
困乏感袭来,正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小孩儿唱童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虽然有些模糊,细听居然也能听出个大概——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
……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就这样断断续续的,稚嫩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朵。甄宝扇披上一件外衣,脚刚踩到拖鞋,就听到旁边床上的声音:“别去,你别去!”
“为什么?”
孕妇的声音战战兢兢,透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是童童,童童回来了!”
甄宝扇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要出去把这事弄清楚。她拖着受伤的左脚走过去打开门,却没找到那个唱童谣的孩子。楼道里的感应式白炽灯都亮着,冷冷的煞白一片,从开着的窗户进来的凉风把窗帘吹得微微摆动。
她关了门,一回头却看到小静已经坐了起来,一脸的失魂落魄:“看到什么了?”
甄宝扇摇摇头。
“是童童,那尸体一定是童童,童童死了。施工队挖出了她的尸体,她的魂就出来了,像以前一样在楼里玩,在楼里唱童谣。我怀宝宝六个月的时候童童就经常唱这个童谣,我还说这歌儿晦气,不让她唱了。她以前很听话的,不让唱就不唱了,可是现在……她不听话了,她一定是恨我不……”小静捂住了嘴。
甄宝扇哆嗦了一下,就像有一股冷风袭来,全身起鸡皮疙瘩。她双手环抱胸前,走到小静身边安抚她:“快睡吧,不是有我在嘛。刚才可能是隔壁小朋友在楼里瞎转呢,根本不是童童。”
“你不知道的,不知道的……”小静拉开抽屉翻出手机慌乱地拨号,“老公,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我害怕,我要回家,回家!”
小静语无伦次,眼神像受惊的兔子。甄宝扇想,这可能就是孕妇敏感综合症的表现吧。
最后小静挂断电话,像得到了丈夫的安慰,平静下来。“我老公说,明天早上的飞机,中午就能接我回家。”
“是啊,今天有我呢,你不要怕。”甄宝扇把她扶到床上,掖好被子。虽然她很想问她一些问题,但这种状态下还真开不了口。
睡梦中,甄宝扇看到了一只兔子,瞪着红红的眼睛,三瓣嘴唇不停地动啊动,愤怒地重复着大兔子二兔子的童谣,记忆中那些温柔可爱的兔子变得凶神恶煞,它们扭打在一起,凶残地想把对方撕成两半。
嘈杂声把所有兔子吓跑了,甄宝扇挣扎着起了床,却发现对面床的小静不在了,两个打好包的行李箱就放在床边,箱子上面的卡通兔子正龇牙乐着。
瞧了瞧时间,才早上五点多,她想着小静的老公不是中午的飞机到福台市吗?怎么小静不见了?
外面的动静依然很大,甄宝扇拖着用不上力的左脚出了病房,看见几个小护士在走廊里乱跑,其中一个小护士大叫:“孕妇滚下楼梯了,这回真是出大事了!”
听到这儿,甄宝扇的心揪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楼梯口,听到了小静虚弱的*。小静痛苦地捂着肚子,地上的一摊血水更是让人触目惊心。小静额头上的汗水混着眼泪流到了脖子里,她哭着说:“兔子,我踩到了兔子!”
值班的护士把小静抬到了担架上,小静神志模糊,嘴里依然在嘀咕着:“那是童童的兔子,她不想我的孩子出生,她想让我的孩子陪她玩……”
甄宝扇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扶着扶手来到小静身边,抓着小静的手说:“不怕不怕,你一定没事的,放心,你老公马上就回来了。”
“不是我,我没有*死童童,为什么童童要来找我……”
“你在说什么啊?”
“快送手术室,孕妇现在很危险!”楼上跑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一边指挥一边穿着白大褂。
小静听到了她的声音,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朱姐,你要救我!我不要死,又不是我害死童童……”
“我知道,我知道。”朱医生马上用氧气罩捂住她的嘴,“不要再说话了,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快速进入一楼的手术室,甄宝扇看着朱医生的背影,她是叫朱洁,还是小静叫她“朱姐”?
“啊哦,甄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甄宝扇回过神,看到正在上楼的郝帅。因为有过多次新闻上的合作,二人倒是熟络得很,她指了指自己包着厚厚绷带的左脚:“你看不到?”
“我说昨天你怎么没来,这么大的案子你居然不出现,我都不习惯了。原来,哈哈……”他笑了两声,“正好,治病采访两不误。”
甄宝扇咂咂嘴:“你就不能说你是听说我受伤了来看看我的吗?”
“其实还真是这样,我是探病查案两不误!”
郝帅一抬头,看到通往三楼楼梯上的一摊血,面部表情开始纠结,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指着地上的血迹大声叫着:“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凶*现场吗?”
甄宝扇一脸嫌弃的表情,扶着楼梯扶手一阶一阶往上挪:“孕妇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不是命案现场。你怎么来了,童童的案子有进展?”
郝帅放下捂住眼睛的那只手,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童童?”
“医护和患者间都传开了,说死的小孩儿可能就是童童,那个孕妇还说她摔下去就是童童的鬼魂作祟,总之很奇怪。怎么,难道那个孩子的尸体不是童童?”
“我们已经把童童的头发和尸体上的头发进行了DNA比对,完全不符合,那个女孩儿的尸体并不是童童。”
“什么?”甄宝扇停下脚步,一脸错愕地回过头,“不是童童?”
郝帅走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胳膊配合她的步伐慢慢上楼,“没错,目前我们已把医院女童尸体案和童童失踪案分成了两个案子。”甄宝扇摇摇头:“可是很奇怪啊,既然那具尸体不是童童,为什么小静会怕成那个样子,还说糊话?”
郝帅已经把她扶到了病房,坐在床上,她看到小静的行李箱,那只卡通兔子笑得正欢,不由喃喃自语:“兔子,为什么是兔子?”
“啊哦,姐姐,你说什么兔子?”郝帅拉开窗帘,瞬间一室阳光。
“其实大家都以为那尸体是童童,所以发生了奇怪的、与童童有关的事情。比如昨夜我就听到童童经常念的关于兔子的童谣,比如今天滚下楼梯的孕妇小静说她踩到了童童的兔子,而且小静在出事的那一刻说,童童的鬼魂回来了,童童不是她*的!”
听到这儿,郝帅像找到了重点:“就算院子里发现的女童尸体不是童童,那童童也已经死了,而且凶手可能就是和孕妇相关的人!”郝帅脑子里出现了那个灰衬衫的老太太,那个一直神志不清却总说“我的童童走丢了”的老太太。“也许童童没死,我先出去看看孕妇的情况,一会儿再来看你。”
甄宝扇拉住了他的衣袖:“她有什么消息,你一定要告诉我。”
郝帅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刚走到门口,小静的消息就传来了。小护士进来说:“小静死了。朱医生说,因为从高处滚下来,孩子和孕妇都受到了严重伤害,导致小静大出血,母子都没能救活。”
昨天还幸福地摸着肚子期待宝宝出生的小静居然死了?甄宝扇的脑子好像被响雷炸了,嗡嗡的,耳边全是重复的那句话:“朱医生说朱医生说朱医生说……”
她按住脑袋,清理出这么一句话:“病患一般不管自己的主治医生叫什么姐呀哥呀之类的吧?”
“啊哦,甄姐姐,你在说什么?”
甄宝扇嗡嗡的脑子突然安静了,她看着郝帅:“你看,你管我叫甄姐姐,那是因为我们比较熟。而刚刚小静在出事后抓着朱医生叫‘朱姐’,这说明她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医患关系。”甄宝扇突然像是想通了,一把抓住郝帅的手腕,“刚才小静看到朱医生的时候是想说些什么的,却被朱医生用氧气罩捂住,不让她说话。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小静从昨晚到现在提过很多次是童童的鬼魂回来了,我怀疑……”
“甄姐姐,我看你是伤心过度,吓坏了,干吗说得那么吓人?”
甄宝扇没想到郝帅居然不相信她的话:“我没有乱说啊,是小静亲口对我说的!”
郝帅把她按到床上坐下:“医生在那么危急的时候不让患者说话,给患者戴氧气罩这是很符合常理的。”
“是吗?很符合常理?”甄宝扇觉得呼吸有点儿困难,脑部缺氧的感觉让她的头脑更加发胀。
楼下,不知道谁大叫了一声:“小静——”
这一声长吼穿透了整个儿大楼,悲泣的哀嚎在三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四
男人叫王泽,是小静的丈夫。
甄宝扇坐在床上看着他收拾小静的行李,小静的行李早就打好包了,就放在那两个有着兔子图案的行李箱中。
男人面色无光,泪水频频滴在小静的衣物上。“昨天小静说要回家时我就应该来接她,没想到,今天小静她……”
“昨晚我听小静说,你们父母都不在了,所以你才会送她到这里生孩子。”
“小静说这里的医生护士她都熟悉,而且不用担心医药费,听她那么坚持我才没送她到别的医院。谁想到她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为什么会从楼梯上滚下去呢,为什么?”王泽说到这儿,把脸埋在小静的衣物里。
哭够了,王泽收拾好行李离开了病房。
甄宝扇走到窗边,因为大楼是半“回”字结构,这个病房在三楼的最左边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整个儿院子。无论是院里的哪一棵树,还是院门口的坡路,乃至对面的废弃木材厂,这里都看得到。
大院的左边散乱地长着几棵柳树,在最阴郁的角落里有一个大坑,那里曾经埋着一具无名女童的尸体。
甄宝扇突然想到,如果这个房间可以看到院里的一切情况,那么其他房间呢?她拖着用不上力的左腿到了隔壁,走到窗前张望,发现这个房间的角度看不到路。
她又去了另一个病房,那个病房的角度看不到柳树。
她干脆走到三楼最右边的病房,这里只能看到半个院子。
甄宝扇恍然,整个儿大楼,只有三层楼最左边的三个房间才可以看到埋尸地点,而一楼是手术室,窗户被堵死,二楼是检查室,晚上不会有人,只有三楼小静一直住的那间才能……
微飞吹起窗上的轻纱,遮住了她的身子。她听到走廊里女式高跟鞋的声音,脚步声在门口停止,“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轻细的女声:“窗户怎么开了?”
关好窗户后,手机响了,估计那人以为旁边没人,就开始絮叨:“你也听说了?你说小静怎么死得那么邪门啊?朱医生做手术的时候都慌了,居然用侧切。我心里想都这个时候了,剖腹算了,孩子成活率还能高一些。但她是主治医生,肯定有她的想法,我只好听她的。最后果然,两个都没保住。”
小护士打电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甄宝扇从衣柜里爬了出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隔门静听了一会儿,确认走廊没人后,她才出了这间病房,一边拖着左脚一瘸一拐地走,一边想一个问题。无论院子里发现的尸体是不是童童,童童已经死了,而且被小静看到了。也正是因为小静看到却没出手相救,才会耿耿于怀,所以听到有小孩儿唱童谣,就认定是童童回来了。
想到这儿,甄宝扇脚一软,彻底跌坐到地上,拐杖甩出了两米远。
如果朱医生想害死小静,这次手术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让她永远闭嘴。那么……刚才小护士所说的话就成立了,朱医生没选择剖腹而是侧切。这是谋*!
甄宝扇的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又是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双漂亮的裸色凉鞋出现在她的眼前,顺着凉鞋向上,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朱医生!
“你是刚入院,住在301室的甄宝扇吧?脚不好怎么能随便走动,要是再摔一跤,你这腿可就真的残了。”朱医生拿着被她甩出去的拐杖,“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甄宝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同病房的小静死了,你是不是很害怕?”朱医生蹲下身子把拐杖递给甄宝扇,见她还是魂不守舍,又说,“不如我给你换个房间吧。”
见甄宝扇没接拐杖,朱医生去扶她。这一扶,感觉甄宝扇的身子像过了电似的。“看来你真吓得不清,不过医院嘛,就是送死迎新的地方。我们医院病源少,人流量小,还算是好的。你要是住在别的医院,岂不是吓得更不敢住了。”
甄宝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站稳后接过拐杖:“我就是不习惯用拐杖,并不是被吓到,不过还是有些惋惜,小静是个好姑娘。”
“你没住几天就觉得她好了?”朱医生整理自己的白大褂,“我认识她有半年了,除了嘴甜点儿,那疑神疑鬼的性子还真是让人受不了。昨晚她没说什么吓唬你的话吧?”朱医生把笔夹在胸前的口袋里,又扯了扯袖子,直到衣服平整才说,“她有些迷信,总是说些鬼啊神啊的故事,听风就是雨。只要夜里有点儿风吹草动,她肯定认为是小鬼在作祟。”
甄宝扇迷糊了,听朱医生这样说,还真觉得小静有点儿过分敏感。
“孕妇嘛,都会有些产前忧郁症,不过,小静很严重。这点她老公深有体会,所以才把她送到医院里,说自己出差了。”
听到这儿,甄宝扇突然反应过来,难道小静的老公没有出差,而是受不了她的产前忧郁症才把她送到医院里?
朱医生扶着甄宝扇,朝301的方向慢慢挪动,边走边说:“医院的大院里发现了尸体,这对我们医院来说是不小的打击,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院长本想建一个凉亭的,因为病人们说没地方坐,没地方乘凉,说得多了,院长才决定在那里动工,哪里会想到工程队居然挖出……”扶她进屋后,朱医生又说,“如果不想住301,你跟我打声招呼,我帮你换病房。”
甄宝扇点点头,心里却想,这哪里是换病房才能想通的事情?
五
早上七点半,刑警一大队开例会,郝帅把医院里的情况大致汇报了之后,法医刘姐开始对女童尸体的解剖报告做解释。
“已经确认死者死于两个月前,死前身体遭到过强烈撞击。排除高楼坠落的可能,因为尸体的胸前断了四根肋骨,前额头骨受过重创,腿部和面部却没有受损。如果是背部着地,那么对后脑的撞击会很大,可是我们对尸体解剖后没有发现后脑有重创的伤痕。所以,死者一定是死于车祸。碎裂的肋骨插入死者肺部,导致血气胸,没有及时救治,心力衰竭死亡。”
“啊哦,撞死了人怕担责任,所以埋了尸体?还是蓄意谋*,撞死人直接埋掉?”
刘姐点点头:“我想可以排除蓄意谋*,因为我们在尸体旁边发现了只有在手术台才会用到的手术刀和手术钳,这说明受害人被撞后,曾被救治过,而且在尸体腹部发现了十厘米左右的刀口。经检测,和现场的手术刀吻合。最后应该是因为救治无效,导致凶手放弃了救治选择弃尸。”
郑队重重地吐了口气:“车祸,手术刀,弃尸!”他把这三个关键词也写在白板上,“凶手是名仁医院医生的可能性很大,目前我们还是要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和出事时间。郝帅,小同,小马,你们都有什么发现?”
小同翻开他的笔记本:“我和小马哥一起查了全市最近两个月五岁左右儿童的失踪案报案,一共有三起,其中两起走失儿童已找到,还有一起虽没有结案,但失踪儿童是男孩儿。不过如果受害者是外地来的流浪儿童,一般都不会有暂住登记,我们无法查证。”
郑队看着郝帅:“你调查的结果呢?”
郝帅犹豫了一会儿:“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是童童,而我们的检验结果却不是童童?刘姐,你那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刘姐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狠狠地瞪着郝帅:“工作这么久,我负责过不少你们一队的尸体化验,你们见过我错过?要错,也是你们的样本错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想法。
这个想法一旦成立,那就是有人故意掉包误导警方!
法医刘姐调出化验报告,一项一项过滤,突然对着一个化学名词犹豫了:“对苯二胺?为什么会有对苯二胺?”
“啊哦,刘姐,那是什么东西?”
刘姐说:“对苯二胺是染发剂中必须用到的一种着色剂。因为是永久性染发所用,分子很小的染料中间体进入头发后,被氧化剂氧化,在偶合剂的作用下生成较大分子,再被氧化显色。后生成的大分子难以从头发中分离,所以保持的时间很长,半年都不会掉色。”
郝帅一惊:“啊哦,我们从童童枕头里拿走的头发样本,是染过色的?”
“没错,童童那么小,是不可能染头发的,很可能是被人掉了包!”
“可是,这头发会是谁的呢?”小同拿起装在密封袋子里的头发样本,迎着阳光瞧了瞧,琢磨了一会儿:“这头发不够黑啊,像营养不良似的。”
郝帅抢过样本,顺手又扯了一下刘姐的头发,害得她惨叫一声:“郝帅,你干什么?”
“对比一下嘛。”瞧了一会儿,郝帅嘀咕一句,“染的应该是栗色吧。谁的头发是栗色?”
郝帅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照片,因为一直怀疑医院里的人,目标很快锁定在那天拿着氧气罩救治孕妇的朱医生身上。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一头还没来得及挽起的头发急匆匆把孕妇送进手术室的样子,确实给郝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能拿到朱医生的头发样本,再请刘姐化验比对,就能知道朱医生是不是有问题!郝帅想,这件事,甄宝扇一定能帮上忙。
华同抿了抿嘴唇:“对,没错,童童是我*的。因为下大雨,路有些滑,撞到突然出现的童童后车子还在打滑,又蹭到了路旁边的树。所以后来我才把车给了小荷。”
“撞到了哪棵树?”
“医院门口上坡的倒数第三棵,有什么问题吗警察先生,我什么都承认了,还不行吗?”
“啊哦,都那么晚了,你们为什么要回医院?”郝帅加重了语气,“而且抓到你的时候,你明明说童童不是你*的,现在你又承认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不想承认身上多背负了一条人命,可不可以啊警察同志?”郑赋摆了摆手,让警员把华同带走,然后看着还在生闷气的郝帅说:“你觉得,他的话多少真,多少假?”
“我抓到他的时候,他主动承认谋害小静的事实,但当我说出童童的时候,他完全傻了,明显就不是他做的,甚至根本不知道!等等——”郝帅惊呼一声,“我记得小护士郑洁说过,出事当晚,童童抱着兔子拿着雨伞在等朱明心,而现在那只兔子却在华同身上,是华同为了谋害小静从朱明心锁住的柜子里偷出来的。”
“如果是朱明心撞死的童童,会是什么原因让两个人调换了驾驶位置?他们为什么那么晚去医院呢?”
“啊哦,去医院的路很偏,有一个超市,有一家旅馆,还有……”
“旅馆?叫什么名字?”
“我路过的时候扫了一眼,好像叫快捷时尚旅店!”
天还没亮,刑警一大队的队员再次被召集起来。
小同和小马哥对医院下坡路边树上的摩擦痕迹和车上的擦痕做比对,一切吻合;而郝帅和郑赋从快捷时尚旅店的视频记录中看到了当时只有华同一个人的画面。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到医院,而是去了快捷时尚旅店开房。不过是华同一个人先去开房,三十分钟后朱医生才到。从画面上不难看出她一脸的狼狈,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
“啊哦,一个开车的,会被雨水浇成这样,问题也太大了。”
郑赋一拍桌子:“马上逮捕朱明心!”
十三
医院的护士说朱医生今天没来上班,而警车鸣笛开到医院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时间揣测纷纷。
郑洁一脸稀奇地问郝帅:“难道是朱医生害死了童童,不可能吧?”
郝帅没有得到最后的结果,也没什么心情说。
这时候,郑赋接了一个电话,然后通知大家收队。
郑赋说:“朱明心自首了。”
在公安局再次见到朱明心的时候,她头发蓬乱,一脸泪痕,双手死死地握在一起,浑身发抖。
郝帅把兔子扔到她面前:“这是童童的兔子,你一定认识吧?”郝帅又拿出一把伞,“出事当晚,童童是不是就拿着这把伞?”
朱明心突然爆发,哭得撕心裂肺:“我不想的,我不想撞死童童的,我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孩子。我也想救她,我把她抱上了手术台,她拉着我的衣服说,阿姨我疼,我疼……我也想救她,可她还是死了,那么快就死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我甚至连她断掉的肠子都没有接上。我抱着她哭了好久,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让我女儿知道我撞死了人,我只能把她埋了。”
“华同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当时他先去开房,我开车去医院取我女儿的礼物,因为晚上走得急,把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给忘记了。没想到当我开到下坡的时候,童童打着伞突然出现了。我想躲的,但车技不好,还是撞到了她。下车后,我看到躺在地上的是童童,当时就傻了。我知道童童一定是来给我送伞的,可我居然撞死了她,是我撞死了她……我良心不安啊。我谁都不敢说,你们谁能理解我亲手把童童埋起来时的痛苦和害怕……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那晚的情景,童童拉着我的手说,阿姨我疼,我疼……”
朱明心哭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在座的人都清楚,华同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
十四
郝帅提着水果去敲甄宝扇的门。因为上次他出手太晚,甄宝扇一直耿耿于怀,于是装作不在家,不肯开门。
郝帅对着猫眼晃了晃手中的文件:“这是童童之死的审判结果,你要看吗?我可是特地……”
话还没说完,甄宝扇开了门,抢过他手里的文件,刚看了一眼,她就惊呼道:“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送走了郝帅,甄宝扇打开电脑,看着空白的文档想了很久,然后输入了一行标题——“怜悯的爱:童童之死”。
……本报记者,甄宝扇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