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想体会一下惨不忍睹,或者想了解什么叫灾难片,那就去看魔改金庸。
在豆瓣上,新版《倚天屠龙记》(电视剧)5.7分,新版《鹿鼎记》3.2分,《射雕英雄传之九阴白骨爪》4.6分,《射雕英雄传之降龙十八掌》4.3分,而花了不少心思、用力过猛的新版《天龙八部》只有3.6分……
曾经“有井水处便有金庸”,如今为何成了一个个填不完的大坑?
翻拍金庸,
村支书可能更称职
不否认,金庸的小说不易影视化。
一方面,金庸沉迷于古典小说的叙事模式,偏重文字美,限制了故事量、悬疑度等。比如《天龙八部》,三位主人公(乔峰、段誉、虚竹)各自成章,似三个小长篇串联成一体,在结构上模仿了《水浒传》的“林十回”“武十回”“石十回”等,靠“三打祝家庄”“英雄聚义”形成高潮。在《天龙八部》中,也用杏子林聚会、大战少林寺、雁门关大战串联。这种结构不太适合影视表现。
另一方面,金庸小说能胜出,在于它率先与娱乐元素结合,融入幽默、悬疑、反讽、侦探等元素,刻画出各种边缘人,满足了刚进入后现代社会的人们的心理需要。在金庸笔下,侠客们亦正亦邪,常用狡狯替代智慧、用木讷置换正义。然而,时尚总会“无可奈何花落去”,与此后文化消费品相比,金庸小说的按摩力度偏小、娱乐性偏弱。随着金庸小说日渐被“经典化”,与读者的隔阂不断增加。
金庸影视剧从一开始便有魔改色彩,金庸曾啧有烦言,但早期观众大多读过原著,具备“二次欣赏”的能力,可在今天,许多年轻观众已不读原著,他们对金庸的理解是通过旧版影视剧、电脑游戏获得的。对他们来说,金庸不是阅读体验,而是各种“规矩”——郭靖必须长什么样,黄蓉必须是什么性格,乔峰必须怎么做……
这些“必须”陪伴年轻一代成长,内化为他们的一部分自我。谁挑战这些“必须”,谁就冒犯了“常识”与“底线”,必然激起他们的怒火。所以,当他们觉得“不像”时,他们就会甩出“天雷滚滚”“风流变下流”“瘪三冒充大侠”“又一个快餐垃圾”等酷评。
在今天,翻拍金庸已如此棘手,它需要的是综合各方意见、说服大家的组织才能,而非想象力、精益求精的艺术才能。换言之,村支书、街道办主任可能比导演更称职。
改结构把自己改进了死胡同
应该说,新版《天龙八部》很努力。
比如画面精美,服装、道具上也花了不少心思。服化道是当下影视剧的最大公约数,毕竟艺术创作的过程充满不确定性,资本可掌控的只剩服化道。服化道精美,代表了资本对市场的承诺,不亏心地说,在各版《天龙八部》中,新版画面最精美,武术动作设计亦最炫。
创作者也准确地发现:原著结构有问题,所以做了较多改编,加快了叙事节奏。
在原著中,乔峰、段誉、虚竹三条线串联,是典型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讲完一人再讲另一人。新版《天龙八部》则改成三条线并联,同时推进。优点是:线索多,镜头的切换就多,通过不断突破观众的视觉想象力,营造出紧张、威压之感。
然而,恰恰是这个“三线并联”,成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原著之所以采用串联结构,因金庸将乔峰、段誉、虚竹塑造成三个世界——乔峰的北国风光,段誉的大理风情,虚竹的旅途景色。三个世界彼此激荡,营造出宏阔、苍茫的空间感,才能真正装下大历史叙事。可如此大跨度的背景,单一世界怎么放得下?体现在新版《天龙八部》中,很长时间让人搞不清段誉在哪儿历险。
原著的三个世界中,各有人物构成:段誉世界有段正淳、木婉清、段延庆、钟灵等;乔峰世界有萧远山、楚王、阿朱、阿紫、丐帮等;虚竹世界有天山童姥、李秋水、无崖子、丁春秋等。这么多人物,如何编入单一世界?
从结果看,只能不断“丢人”。
在原著中,钟灵便写丢了,好在人物众多,读者可以忽略。可新版《天龙八部》却成大型“丢人”现场——谁都写不透,人人无个性,出场即消失。为什么钟灵、木婉清爱上段誉,为什么阿朱爱上乔峰,都成难解之谜。
为带节奏,牺牲了写人空间,奇怪的是,康敏(朱珠饰)的戏份反而增加了。难道资本喜欢某演员,就可以不顾合理性?
可以加戏,
但不该加得这么尬
从“三个世界”变成“一个世界”后,新版《天龙八部》遇到了真问题:原著故事量不够,不“加戏”,根本撑不到50集。
在文学作品改编影视剧中,“加戏”属常规操作,有多种手段,如“加线索”“加人物”“加故事”等,可新版《天龙八部》偏偏选择了最拧巴、最油腻也最省钱的一种——加表演。
在新版《天龙八部》中,太多可一笔带过的细节,被用力过猛地仿真还原。原著本非写实主义小说,许多细节来自约定,而非事实。实在无法理解,为何非要把假的演成真的、真的演成煽情的。
比如段誉在琅嬛福地得到秘笈一段,全场靠独白,且是武侠小说中写滥的桥段,如何能出戏剧性?再如乔峰的师父汪剑通去世一段,长达9分钟,比汪剑通此前出场加起来的时间都多。情绪不够镜头凑,镜头不够回忆凑,而回忆又都是“罐头情节”。
表面看,节奏加快了,从情节推进看,节奏反而变缓。
在新版《天龙八部》中,每个角色都加了戏,逼得每个演员都在过度表演。在原著中,段誉虽有书卷气,但自成趣味,在新版中,“趣”的部分被阉割,成了“白痴 戏精 催吐”。主角如此,配角也如此,南海鳄神、云中鹤、康敏、马大元等本是工具人,性格单向,新版却多方位呈现,难怪观众觉得“一群牛鬼蛇神在金庸的坟头蹦迪”。
加表演,来自影视业对专业性的一种误会。太多演员视“飙戏”为过瘾,把“演什么像什么”当成才能,可这种丧失目的性的低级炫技,除了表明“我们在干活”“新版和旧版不一样”外,又有什么意义?
加表演确实省钱,同样布景,出3分钟的成片确比出1分钟划算,可有钱做怪衣服、怪兵器,为什么没钱加故事、加线索呢?
新版《鹿鼎记》即毁于张一山的过度表演,新版《天龙八部》亦如此。这种“我占着舞台,所以要把自己发挥到底,管你怎么看”的集体迷狂,背离了专业性的初衷。沉浸其中,还不如没有专业性。
否定原著思想,又何必翻拍
不信正路,只信旁门左道,不正改,只魔改。说明新版《天龙八部》的创作者们根本没读懂原著,误以为只是一个好看的故事,贴上几片“时代因素”,就能收割新一代观众。
在金庸小说中,《天龙八部》堪称个性最鲜明的一部,也是悲剧意识最浓厚的一部。
在原著中,三位主角均受困于俄狄浦斯式的命运悲剧:乔峰忠肝义胆,却是契丹人之后,他唯一爱过的女人死在自己掌下,得师父养育之恩,师父却是*母仇人;段誉天性散漫,不想当国王,可他爱上的每一个女人都是风流父亲留下的异母姐妹,直到万念俱灰,才知自己是父亲死敌的儿子,最终,他选择了继位;虚竹天性木讷,只想平庸一生,却意外卷入红尘,成就绝学,还与西夏公主结成夫妻,自幼是孤儿的他终于见到父母,却又是离别之时。
三人之外,最大反派慕容复作为大燕皇族后裔,从小被长辈强加以光复的使命,他的成长充满各种挫折,这些挫折固然给他赋能,却也给他留下深深的自卑感,让他一生痛苦。
《天龙八部》写尽命运对个体的塑造与拨弄,而永远走不出的苦海,正是鸠摩智武功被废后,发出的感慨:“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
学者陈世骧先生说《天龙八部》的主题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堪称慧眼。所以才会出现一位扫地僧,轻松摆平两大高手,让他们瞬间明白,原来仇恨、霸业、荣耀等都是过眼云烟。《天龙八部》原著的震撼力,在于通过悲剧,逼读者反思命运、反思自我。
可在新版《天龙八部》中,这一切都被误会成“曲折的情节”,创作者们彻底失去了方向,在把情节变得更曲折外,只好自创了一个可笑的主题——“抗辽神剧”。可在原著中,金庸明明借乔峰之口写道:“我们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叫你宋猪?”
翻拍降低原著思想品格已属不堪,新版《天龙八部》竟能做到彻底否定原著思想,只能说,创作者太不负责、太过无知。
一部剧没翻拍好,无可厚非,难得的是每一部翻拍都失败,而且越来越失败。作为进化的最大受益者,有理性的人们应深思这一反进化的趋势:究竟是什么,让影视翻拍变得越来越反智?如果找不出问题,或找出问题也解决不了,那么,可不可以先喊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