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7日,方荣山的家乡下川岛水洋村。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12岁生日前的某一天,方荣山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父亲。这很不寻常,他通常只有在晚上才能见到工作结束之后回家的父亲。他喊了一声“父亲”。“荣山,今年你就要毕业了。你该开始工作了。”男孩儿震惊地张大了嘴,但也只能说:“好的,父亲。”不会有其他答案,也没有可以协商的余地,根本不可能出现不同的结果。他转过身来,朝学校的方向望去,试图逃避这个不能改变的未来。
他不应该感到惊讶。他的学校只是一所小学,上几年总会毕业。村里和岛上的许多男孩儿都去工作了。他的几个兄弟留了下来,因为父亲需要他们。似乎没有他,兄弟们也能处理好家里的事务。岛上很多人在离家乡小岛很远的其他国家,比如英国和美国,寻找工作,他当时其实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走这么远。
方荣山的父亲说,他认识的一个人会为方荣山安排外出工作的事情。方荣山要先去香港,到那里以后那个人会帮助他找到工作。方荣山并没向父亲说出他脑海中的疑惑—他每年该怎么从欧洲或美国回来过春节?外国人不说中文,他也不会说外国人的语言,那他该怎么和那些人说话呢?
上学的最后一天,方荣山去感谢老师,并告诉老师自己下学期不会来了,他要外出去找工作了。老师很惋惜地说:“继续读啊,荣山。你很聪明,继续读书。”
学期结束几天后,方荣山从父亲口中得知自己将在周四离开。周三晚上,母亲为荣山准备了一顿特别的饭菜,有炖鸡、猪肉,甚至还有一些当地的牡蛎。父亲和荣山的兄弟们还与荣山喝了一点父亲亲手酿的白酒,祝福他一路平安。
方荣山把东西装在一个布袋里。母亲给他做了几件新衬衫和一条裤子。除了这些,他还装了一条毯子、一个小锅、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把勺子。当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和去多久的时候,确实很难收拾行装。
冰山破坏了所有的计划
像台山地区的其他人一样,方荣山也是乘船去香港找工作。找什么工作呢?任何工作都行,只要有报酬就行,什么报酬高就做什么,不管工作内容是什么,不管工作时间多长,不管劳动强度多大,也不管工资是否合理。在下川岛,他没有任何土地可以继承,所以没有必要在他哥哥或其他人的土地上干活。方荣山所有的财富都是他自己努力赚的,但他从不吝啬,总是记得把一部分收入寄回老家补贴家用。
虽然是在一个小岛上繁衍生活,但方家之前并没有人在船上工作或从事海上贸易,方家人大部分都是农民。至少方荣山会游泳,这是他早年在下川岛一个安静的海湾里学会的。
1912年,方荣山已经在船上工作了三四年,多数时间是在机舱里当司炉工,偶尔也当厨师。但他显然是在等待时机,等待在更好的地方有更大的机会。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开始使用“方朗”这个名字的。在去北美洲之前,方荣山还曾与后来同为“安妮塔号”船员并且同在“泰坦尼克号”上的钟捷在货船“内瑟达克号”上共事过。
方荣山和他未来的商业伙伴李玲、林伦三人肯定在“泰坦尼克号”上花了大量时间讨论他们实现未来计划的具体方案。他们将如何摆脱移民官员和唐纳德轮船公司的代表并进入美国?首先,他们这些中国人将在埃利斯岛办理边境手续。这对他们来说很可能是一个优势,因为如果他们抵达的是美国西海岸,他们要在天使岛移民站停留并接受严格的审问。1910—1940年,有成千上万抵达美国的中国移民在天使岛移民站停留并接受审查。而从埃利斯岛入境美国的中国人只有大约5000名,从这里入境美国的欧洲移民则有数百万之多。
1912年启航时的泰坦尼克号。
一旦通过埃利斯岛的检查,三人还得想办法逃离已经支付了他们的船票费用的雇主。在完成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他们还要去火车站买前往克利夫兰的车票。这确实需要制订周密的计划。
当“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时,这三名中国乘客先朝着“泰坦尼克号”的船尾走去,然后向上去到救生艇甲板层。没有资料表明他们也曾试图登上C号或D号折叠式救生艇。也许他们三人与其他几个中国人在某个时候分开了,选择向“泰坦尼克号”的船尾移动,因为船尾与水面的距离逐渐拉大,看似比其他位置相对安全。这三人是唯一没有登上救生艇的中国乘客,这可能不是巧合。很快,他们别无选择,也没有时间了。他们最终全都落水,只有方荣山活了下来。
在船上工作的方荣山,从某个时候开始喜欢精致的服装。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在船舶的机舱和厨房里工作,但对他来说,一个男人只有穿西服打领带才得体。虽然他工作时身上经常会沾满机器零件的油脂或是船上厨房的污水,更适合穿工作服,但只要有机会,他总是会穿上整洁的西装。现存的方荣山所有的照片里,他都是穿衬衫打领带的样子。也许他的着装显示了他想要从事的工作。
方荣山的索赔申请单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了这个人和他的计划。他的索赔单上除了单独列出的工作服和靴子外,还列出了3套西装、6件衬衫、2双靴子、6条领带和衬衫领子、1个钟、1块手表和表链、1个手镯。这些中国人一般会随身携带所有的财产,但方荣山如果还要在船上工作,没有必要穿这样正式的衣服,也没有什么时间能上岸穿这些衣服。方荣山显然是为了将来的其他计划才携带这些物品。
“泰坦尼克号”沉没后,方荣山与其他几个中国幸存者直接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登上了“安妮塔号”,继续远航。即使他认识李玲和林伦的家人,也没有机会将亲人离世的消息带给他们以及苏伊。大西洋中的一座冰山打破了他的梦想,一块木头救了他的命。在“安妮塔号”上看到自己的铺位时,他的脑海中也许会这么想,也许他只是在思考未来,想知道实现自己的梦想还需要多长时间。
方荣山(图中居右)使用“方朗”这个名字登上了泰坦尼克号。纪录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剧照。
再见,“方朗”
1920年8月18日,“龙多号”停靠在最终目的地纽约。这既是结束又是开始。当方朗小心地、静静地收拾行李箱时,他知道自己在海上的时光终于结束了。纽约对他来说并不陌生。1912年,他乘坐“卡帕西亚号”抵达这里,他的两个朋友暨未来的商业伙伴在数百英里外的冰冷海洋中溺水身亡。1912年底,他在这里离开了“安妮塔号”。
此时,在美利坚合众国的纽约市,一名中国船员并不受欢迎,情况与他8年前从那场世界上最著名的海难中幸存时相比并未好转。《排华法案》仍然具有法律效力。但那是1920年,而不是2020年,当时美国的反移民基础设施,即边境检查站、执法机构和身份证件与今天相比,特别是与2001年以后相比,并不可同日而语。当时,一名中国船员可以直接下船去唐人街,在餐馆吃顿饭,或者在寄宿房里睡个觉。当然,他需要准备好身份文件以备突击检查,但突击检查并不经常发生。
纪录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剧照。
这个名叫方朗,又名山姆·方朗的司炉工兼厨师,拿起他的东西,走下“龙多号”的步桥。从他走上码头起,“方朗”这个人就不存在了。踏上陆地的是“方荣山”。方朗已经和“泰坦尼克号”一起沉没了。他用回了“方荣山”这个名字,也重新拾起了在这片新土地上展开新生活的梦想。不用再穿油腻的工作服了,这个男人开始穿西装打领带。
1920年夏末,方荣山已经26岁了。虽然他不一定是“纸生仔”,但是他很可能带着假的身份证明文件。他不仅要弃船,还企图消失在美国。没有身份证明文件,一旦被抓就意味着将被驱逐出境。带着一份看似可信的身份证明文件,至少他还有留下的机会。
方荣山可能在纽约短暂停留了一下,但没过多久,他就踏上了前往美国中西部的旅程,虽然这并不是他最初打算去的地方。他去了芝加哥,而不是1912年打算去的克利夫兰。在船上度过成长的岁月之后,这个来自美国最不受欢迎的移民群体的非法移民,在他接下来的30年中都将在美国的土地上奔波生存。
对方荣山来说,陆地上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他仍然是一个受教育程度不高的非法移民,虽然他能说一点儿英语,但远不能流利沟通。方荣山依旧勇往直前,很快就融入了芝加哥的华人社区,加入了当地的方氏宗亲会。幸运的是,台山话仍然是当地唐人街的通用语言,他可以在这里工作、生活并融入其中。他在美国当地华人社区的政治活动中始终表现积极,但他从不参与竞选公职,而是一直在为慈善和社区事业筹款募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