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的时候，特别讨厌文章里的“环境描写、景物描写”。
被强制背诵了太多经典美文，弄倒了胃口。
现在回想起来，还能脱口而出：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朱自清《荷塘月色》）
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巴金《鸟的天堂》）
不是说这些写得不好，而是造成了一种印象：
景物描写就是一堆形容词，外加拟人、比喻等等修辞手法，看上去很美，其实全是废话。
初中第一次读《水浒传》，凡是看到大段描写景物、外貌的诗词，就直接无视、快速跳过，好像也不影响对故事的理解。
当然，现在重新再看，就觉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事实上，就算剔除《水浒》中的诗词，在正文当中，依然有非常出色的景物描写。
更重要的是，这些写景的文字与小说的叙事深度融合，环境、景物，就是故事情节的一部分，而不是可有可无的废话。
此处试举三例。
醉打蒋门神
武松的热血与冷月第三十一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一节，很多次写到“月”。
武松从飞云浦逃脱，奔回孟州城复仇，先是来到张都监家后花园墙外的马院，*了后槽，此时“月却明亮，照耀如同白日”；
接着跳入墙来，在厨房里*了两个丫鬟之后，“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然后，来到鸳鸯楼的胡梯上，听见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正在那里等自己的人头，于是武松火起，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
再后来，把这三人连同两个上来的亲随都*了，待要割张夫人头时，却切不动，“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
最后，十五口人*完，离开孟州城时，武松从城墙上跳下，“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
这里的写法，是一段*戮，夹一段月景，激烈的动作与宁静的月光，一动一静，反衬对比强烈。
清辉照着血泊，月光映着刀光，天寒，胆更寒。
只有武松心里一把三千丈高的无明业火，在雄雄燃烧，冲破青天。
怒火、热血与冷月，反复交替出现，是真正的“情景交融”，是把景物描写完美融入小说叙事的典范。
大闹飞云浦
再后来，武松扮成行者，夜走蜈蚣岭：
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关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此时热血已经没了，只剩下了冷月，还有“恶”：
武行者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
同样是月光、刀光、血光，但心境已完全不同。
心里“火”已经熄灭，只有蜈蚣岭上的火还在烧：
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
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
催命判官李立
揭阳三霸的出场序曲第三十六回、三十七回，宋江发配江州城，路上接连遇到揭阳三霸。每一“霸”出场前，都有一小段景物描写，不仅交待了人物的生活环境，还预示了接下来故事的走向。
首先是在揭阳岭上，来到了催命判官李立的酒店：
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
这是书里出现的第三个卖人肉的酒店，开在山崖边上，背后是高山，门前是怪树，一望而知不是良善的去处。
偏偏宋江和两个公人一边吃喝，一边嘴里还要说：
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
此处从环境到语言，都暗示他们确实走进了一家黑店。
随后在揭阳镇上，因为施舍了薛永，全镇都拒绝给宋江三人吃住，无奈只好投到一个陌生的庄院里来。
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里。
星光、麦场、偏僻的小路，一派乡村的闲适景致。
这里写景，一是宋江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于是有了闲心看风景；二来也为他们后面的逃跑，预埋了伏笔。
如果不是事先看到这条路，下面又如何能从这里跑掉？
从情节的角度看，这一回是一波三折，前面和穆春的纠纷是一起，现在有了落脚点，是一折；万万没想到，这平静祥和的庄院，恰是揭阳第二霸穆氏兄弟的住宅，于是风波再起。
此处也交待了二穆是庄院地主出身，所以他们的家后来成为大破无为军时的指挥部大本营，李立那个小酒店，怎么能安放下许多人？
船火儿张横
最后在浔阳江边：
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滚，正是来到浔阳江边。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
芦花、大江、波浪，接下来要出现的人必然与长江有关。
果然，芦苇丛里，悄悄地摇出一只船来。
好像是遇到了救星，可这气氛，怎么那样诡异……
这一回中，宋江受够了惊吓，岭上、村中都不安全，大江里也充满险恶。在山上可能变成包子，在江里则要变成馄饨和面条。
只是寥寥几句景物描写，在叙事中的作用却巨大，一是成为人物出场的背景铺垫，二是烘托环境气氛，三是作为故事线索，参与情节推进。
真是每个字都不浪费，没有一处是闲笔。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