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9期,原文标题《小学语文里的情感、审美与人生》,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教师是语文教学的前端。他们是教材的解读和使用者,是学生进入语文世界的向导。他们自身对语文的参悟和理解,塑造了语文的面貌。这种塑造不是一成不变的。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创造和存在,语文教育必然呈现出复杂的面貌。
主笔/徐菁菁
(插图 范薇)
“无情”与“激情”
2019年,杭州师范大学教授王崧舟在央视《百家讲坛》录了12期节目,主题是“爱上语文”。节目播出以后,王崧舟收到了许多观众来信。有人说:“12集太短,再讲30集、50集也听不够。”有人说,节目结束时,自己“难舍难分……心中的失落感难以描述……”这不是王崧舟第一次因为语文“出圈”。早在14年前,王崧舟的身份还是小学语文教师,央视当红栏目《实话实说》把他和他的同事、学生、学生家长请到现场,讨论他的一节作文课。
那是一堂实验课,名叫《亲情测试》。王崧舟让学生们拿出一页作文稿纸,在这张“最干净最纯洁的纸上,写下这个世界你最爱的五个人”。“当你写下他们的时候,也许你会看到他们的眼神,也许你会想起他们的表情,也许他们的音容笑貌、故事、细节都会在一刹那呈现在你的面前。”
接下来,出人意料的是,他让孩子们拿起笔,逐一划掉上面的名字,并请他们谈谈这个被划掉的人让他们想到什么,激起了内心的何种感受。最后,全部所思所想被呈现在15分钟的课堂练笔里。这大概是史上最伤感的小学语文课之一,孩子们必须面对“失去”最爱的人。孩子们哭了,有人情难自禁匍倒在课桌上。听公开课的老师们也都在抹眼泪。
这堂作文课在教育界内外引起了广泛争议,有人质疑课程内容过于残酷,没有照顾小学生的心理承受程度。“眼泪”正是王崧舟想要的。王崧舟说,自己成长过程中是一个比较木讷的人,不太善于言谈,唯有写文章的时候,那些说不出口的想法会流淌出来。可是当了语文老师,在一线课堂大量听课,他发现一个困窘的事实:“我们说童言无忌,后来因为各种规约,人慢慢不愿意说真话了。在低年级的课堂,孩子大都乐意说话,往往妙语连珠,可是当他们进入写作,言语中的灵性就慢慢干涸。学生作文里呈现出两大普遍问题:一是缺乏表达冲动的无感症;二是缺乏真情实感的妄想症。我就想在高年级课堂里做一些突破,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找回自由表达的冲动。”
王崧舟(刘飞越 摄)
1984年,18岁的王崧舟从师范院校毕业,在浙江绍兴上虞县的一所小学担任辅导员。一次,他临时带了一节语文课,恰巧被巡堂的校长看到。第二年,各级教委举办教坛新秀评比,王崧舟被学校推选去参加语文评比。这一比,他成了绍兴市教坛新秀。20岁,他当上了教导主任,32岁被评为浙江省特级教师,是当时全省最年轻的小学语文特级教师。
语文是王崧舟的“生命图腾”。王崧舟的语文启蒙来自父亲。父亲是个漆匠,工房就在家里。他记得幼年时的那些夜晚,灯光下,父亲在雕花木床、太师椅背上画花鸟、画山水、画西湖十景,然后用漂亮的隶书提上一首古诗。那些诗句,王崧舟不大懂,但不妨碍他觉得很美。小学时有一次作文要求写春游祭扫烈士墓。讲评的时候,语文老师胡晓东说:今天要特别表扬一位同学写的一篇作文,他在文章里用了两个成语——死伤枕藉、舍生忘死。胡老师把音调高了八度,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沉醉得不得了:“这篇文章是王崧舟写的。”王崧舟吓了一大跳。他并不知道,父亲给自己修改了作文,添上了这两个词。但这并不妨碍他“小脸通红、两眼放光”地收下了老师的赞赏。从那以后,他开始搜刮各种成语,把它们填进自己的文章里。别的孩子有了零花钱,拿去买零食,他着急去买书。童年扎下的根,一辈子都不会忘。写作、阅读一直是王崧舟的精神家园。王崧舟的书房里顶天立地都是书,超过6000册。他拟了一副对联挂在书房:明月一帘无心照,诗书半斋随意读。
在王崧舟看来,儿童的语文教育,“双基”(基础知识、基础技能)还在其次,阅读、写作习惯的养成才是基础中的基础,这是对语文兴趣的培养。换句话说,只要“爱上语文”,一切都有可能。
可是到了课堂,语文往往不令人着迷了。问题出在哪儿?有一次,王崧舟听一位老师执教邱少云的生前战友李元兴写的《我的战友邱少云》。教学进入到课文的第六自然段:“我的心绷得紧紧的,这怎么忍受得了呢?我担心这个年轻的战士会突然跳起来,或者突然叫起来。我不敢朝他那儿看,不忍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战友被活活烧死。但是我忍不住不看,我盼望出现什么奇迹火突然间熄灭。我的心像刀绞一般,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
授课老师平静地向学生们交代:“同学们,自由读一读这段话,看看你能读懂作者的哪些心情,读懂一处是一处。”学生们平静地在文字中挑拣着词句,随后就是惯例性的全班交流。孩子们说体会到了“紧张”“担心”“痛苦”,老师将这些词逐一板书。看看没举手的人了,老师说:“同学们啊,你们把剩下的那几句话再读读看,你们还体会到了‘我’的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有学生提出“不忍”。“后面他不是忍住了吗?”老师否定了。于是又有孩子说“忍住了”,当然又被否定了。第三个孩子说体会到了“盼望”。老师迟疑了一下,最终放弃了板书的冲动。时间不允许这么没完没了地讨论了。“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们吧,”老师说,“同学们,这种心情叫作矛盾的心情。”于是,黑板上就有了这样的文字和符号:紧张→担心→矛盾→痛苦。
老师总结道:“同学们请看,‘我’的心情是怎么变化的呢?先是紧张,然后呢?是担心,接着呢?是矛盾,最后呢?是痛苦。是啊,你们看,‘我’的心情变化写得多么有条理呀!我们写文章的时候,就是要学习作者的这种写法,要有条不紊地把事情把心理变化的过程写清楚,懂了吗?”学生齐声高喊:“懂啦!”
课后,这位老师请王崧舟提改进的意见和建议。王崧舟说:“人有性格,文章也有性格。看来,你的性格不太适合上这类性格的文章。”对方有点惊讶。王崧舟不管,继续直言:“你的课,没有情!没有情,语言只是一种苍白的符号,教学呢,就是一种冷漠的训练。面对这样一篇至情至性的文字,老师,你怎能无动于衷呢?”
“麻木的‘有条理’!冷漠的‘写清楚’!铁石心肠般的‘懂了吗’和‘懂啦’!”王崧舟受不了这样的“零度教学”。他推崇《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的话:“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剥离了情感的语文不是语文,让人爱不起来。
王崧舟的课堂里有大量的“至情至性”的时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张华说,王崧舟的课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有艺术家的充满激情的心灵”。2004年,在一次公开课里,王崧舟讲何其芳写*总理的课文《一夜的工作》。他宣布下课的时候,没有孩子离开座位。哭声在整个礼堂蔓延开来。“我不想羞羞答答地遮掩自己的这份感动和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王崧舟也是流着泪走下讲台的,“我渴望与学生一起分享这份心灵的湿润和战栗。”
《一夜的工作》在小学语文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如此情感化的课堂在当时并不多见。王崧舟就此提出了“诗意语文”。那时,他自己对这个概念也没有清晰的认识。新的教学方式更多是对那时教学过度功利化,语文课程的文化语境变得苍白的现实的矫正和回应。
“情”虽动人,但这种新的尝试也并非没有引起争议。王崧舟承认,自己那时“视激情为语文课堂的最高价值”,“以课堂是否感动人心为衡量教学效果的核心尺度”。有人称他为“情感派”的代表人物,一种普遍的批评是“激情泛化导致语文弱化”,这也促使王崧舟对“矫枉”进行了再调校。
陆游图。陆游(1125年11月13日~ 1210年1月26日) ,南宋诗人(视觉中国供图)
钟声与大雁
古诗文进入教材,是语文教学中过另一类充满争议的课文。一个语文老师对三个问题的回答,将使古诗文的教学呈现不同的面貌:古诗教学究竟是理性为重还是诗性为重?究竟是意思为重还是意象为重?究竟是独感为重还是共感为重?
王崧舟的选择是:诗兴、意象和共感。他认为,中国古诗的逻辑,是情感的逻辑、生命的逻辑;古诗之美来自意象,如李清照《声声慢》“淡酒”“晓风”“满地黄花”“梧桐更兼细雨”,意思容易理解,重点是能不能领悟到背后的孤独和闷郁。所谓“独感”,就是读诗时读出自己的理解。“独感”和“共感”在今天强调个性化教育的背景下最容易起争议。王崧舟的看法是:“我们常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把逻辑重音放在了‘一千个’上,其实逻辑重音还可以放在‘哈姆雷特’上,‘哈姆雷特’是什么?是‘共感’。”他认为,学古诗文的价值在文化传承,首先要去把握这种共感。
有一次,王崧舟给学生上唐朝诗人张继的代表作《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课毕,现场听课的一位老师提出有两个地方教错了:第一,“江枫”不是江边的枫树,而是苏州段运河上两座桥“江村桥”和“枫桥”的合称;第二,“愁眠”不是写因愁失眠的人。寒山寺不远处有一座“愁眠山”。王崧舟回答:如果把这首诗当作地理课、考古课来上,也许,我就照着您刚才讲的这个意思上了。但是,不好意思,我现在上的是诗,是古诗,是中国古诗,是流传千年的中国古诗,那我一定不能这么上。“一字一词都落实到具体事物上,结果就会使诗的意境全失,兴味索然。这样的考证、新解,即使不是牵强附会,也是以牺牲诗的艺术为代价的。”
王崧舟想让学生建立“对母语的敏感和热爱”。在他看来,汉字、汉语本身就是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