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每次听到抓捕命令的时候,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将毒贩制服,来不及考虑危险。”
云南边境的山林中,路途崎岖、树木繁茂,普洱边境管理支队公信边境派出所的移民管理警察韩斌和同事们经常要在野外巡逻。
他至今仍记得曾在河边发现一个背着斜挎包、步履慌张的男子。打开男子的斜挎包,一块用黄色胶带和牛皮纸裹住的东西露了出来。韩斌正要问,男子突然掏出一叠钱说:“你放过我,这叠百元大钞就给你。”听到这句话,韩斌直接把他撂倒在地,并喊来同事一起把男子控制住。
这是韩斌第一次参与边境巡逻与毒品查缉的记忆。时至今日,韩斌已在禁毒一线工作了16年。
云南,有苍山洱海、玉龙雪山,素有“彩云之南”的美称。另一面,云南与越南、老挝、缅甸接壤,毗邻世界三大毒源地之一的“金三角地区”,打击毒品违法犯罪形势复杂、任务艰巨。
1982年,云南在全国成立第一支专业禁毒队伍,至今,新时期禁毒斗争已经走过了40年的历程。40年来,全省共破获毒品刑事案件31.23万起,缴获毒品451.09吨,抓获毒品犯罪嫌疑人51万名。
从边境的物理拦阻设施,到沿途布设的关卡,抱着“边境多查一克毒,内地少受十分害”的想法,缉毒警察、移民管理警察建起防线、追捕毒贩,将毒品违法犯罪活动遏制在边境。
防线昆曼国际大通道,是中国陆路连接东南亚国家的一条重要交通大动脉,东起昆明,途经老挝,止于泰国曼谷。在这条公路的中国境内路段,距离云南省昆明市186公里、玉溪市元江县城35公里处,是玉溪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流动警务站的所在地。
这一流动警务站组建于2008年5月,常年在玉溪境内开展公路公开毒品查缉。十多年来,警务站共查获相关案件5270多起,抓获犯罪嫌疑人5100余名,缴获各类毒品近3.8吨、易制毒化学品20吨、制式手枪18支、子弹804发、炸药232.5公斤。
康巴(化名)是这个警务站的民警,从2016年开始,他一直在这里阻击毒品流通。在他看来,这个离昆明最近的警务站,是防止毒品从境外流入的最后一道防线。
玉溪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流动警务站对过境车辆及人员开展公开查缉。
“这里的过往车辆很多,常人可能看不出什么,但缉毒警察们要凭借蛛丝马迹,发现其中可能藏有毒品的车辆。”康巴说,在物流藏毒多发的时段,缉毒警察们重点筛查物流车、大货车;2018年,人体藏毒形势猖獗,他们就重点筛查班车、散客车;若根据毒情形势研判,近期某地为毒贩交易的重点区域,那么有相应牌照的车辆,就是重点查缉对象。
把怀疑车辆拦进警务站后,要先对人进行盘问。一个简单的问句,就可以从对方的话语、动作中看出问题。“我们说,你好,我们是玉溪公安缉毒警察,请问你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查缉对象如果开始不停抽烟,或者突然话比较多,就都是异常的表现。”
在公路查缉时,要当着怀疑人员的面进行搜查,康巴总是一边搜查车辆,一边留心司机的动作。如果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紧张情绪,或者发现他们坐不住了,那此时摸到的位置,就离毒品不远了。
距离警务站几百公里外的普洱边境,韩斌和同事们正在进行边境治安巡逻。去年,云南边境修建起了500公里的边境物理拦阻设施及技防设施,防范偷越国(边)境违法犯罪行为,防止“金三角”地区毒品渗透。韩斌和同事们巡逻的任务之一,就是防止这些设施被破坏。人防、物防、技防“三防”融合,共同组成了边境防线。
追捕玉溪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流动警务站被两座大山围绕,贩毒分子为了躲避查缉,会绕关避卡,往山上走。今年3月份,康巴接到线索,可能有毒贩驾车从该路段经过,但一天下来,却迟迟没有出现。康巴想到,可能有“探路车”提前来过,知道这里有警务站,毒贩转而走山路了。于是,缉毒警察们连夜出动,在山上的一条小路上发现了目标车辆。
“我们在现场迅速布置,先叫人从后面跟着车,又发动当地百姓,计划把老百姓的农用车堵在小路中间,然后我们藏到小路前方。凌晨一点左右,从远处照过来一束车的灯光,这时候农用车才刚刚摆好,我赶紧叫大家隐蔽起来。”康巴说。
当目标车在“路障”处停下时,缉毒警察们迅速行动,把毒贩全部控制住,在车上查获了2.9公斤毒品。
2019年底,韩斌在边境巡逻时,也撞见了在暗夜中潜行的毒贩。当时,韩斌和同事们隐约看到有车灯,深夜、边境、车灯,这三个元素结合起来,足以让大家绷紧神经。
韩斌慢慢靠近灯光,发现是一辆越野车。“当时这辆车和我们隔着一条河,我们就追着对岸的灯光,最后确定他们的行驶方向是附近乡镇,于是立即开车实施堵截。”韩斌说,此时嫌疑人发觉有人追捕,想倒车逃跑,但移民管理警察的装备车紧随其后,直到把越野车逼停。
在这起案件中,移民管理警察缴获毒品121公斤,抓获犯罪嫌疑人3人,查扣车辆1台、毒资6万余元。这是韩斌以往查获的毒品案件中,个案缴毒量最大的。“越野车后备厢里有三麻袋绿色茶叶包装的可疑物,检查时发现里面全是冰毒。”韩斌说。
韩斌参与查获的一起运输毒品案,缴获毒品121公斤,抓获犯罪嫌疑人3人。
并不是所有的抓捕都如此顺利,2004年,康巴刚参加工作,在昆明的一个小区门口实施抓捕行动。根据事先部署,在毒贩拿毒品跟小区门口的接头人交易时,缉毒警察出动。抓捕前,康巴注意到有两个人与毒贩擦肩而过。此时,对讲机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抓!”情况紧急,他什么也不想了,第一个冲上去把在门口的人扛起来摔倒在地。和同事按住门口的两个人后,康巴又马上喊:“那边还有两个人!”同事迅速上前,将另外两人控制住。
抓捕活动结束后,康巴才发现,地上丢了一把刀,自己的手被划破了。原来,这是一个家族式贩毒团伙,两名假装经过的人员是毒贩的女婿和儿子,走上前就是提醒附近可能有警察,要他们在交易时防备。
“我工作到现在,抓捕不下几十次,每次毒贩都不是按我们的安排部署来交易的,所以每次听到抓捕命令的时候,就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将毒贩制服,来不及考虑危险。我们牺牲的战友也是这样,在抓捕的时候肯定不会预想到自己会有牺牲的危险。”康巴说。
藏匿毒品藏匿的位置五花八门。藏在食品、饮料包装袋里,藏在香蕉、菠萝、鞋底、茶叶、车的夹层中,都是“常规操作”。康巴的同事曾查到过最“偏”的,是在照片里藏毒:把一张照片从中间剖开,塞进毒品后再把照片粘起来,一本相册就成了毒品的载体。
在缉毒警察眼中,但凡有空间的地方,都可能藏有毒品,查缉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缉毒警察们总结出数不清的藏毒方式,谁发现了之前没见过的藏毒方式,就会和大家互相交流,在下一次查缉时格外注意。
除了用物体遮蔽,“人体藏毒”是另一个手段。康巴说,自己查到的大部分用身体运毒的人,都是第一次贩毒,是境外毒贩为了逃避追捕,“聘”来的没有犯罪前科的普通人。
一般来说,毒贩招募的人体藏毒者,年龄在18岁到35岁左右,相对年轻。这些人有的是为了买一部苹果手机,有的是为了还赌债、高利贷,还有的想一夜暴富,就被境外毒贩加以利用。一开始,毒贩会模糊地说这是帮别人捎带东西,会提供不菲的报酬。毒贩帮人体藏毒者买火车票、飞机票,把他们带到昆明,又包车把他们带到边境,最后带到境外,通过威胁、洗脑的方式,让这些人把毒品吞到肚子里,再带到境内来。
吞食毒品的人,大多数对一块块用橡胶、胶带层层缠绕的物品心知肚明,但为了挣钱,就变得“无知”者无畏了。康巴在盘问时发现,人体藏毒人员不觉得这样做会给社会带来危害、会招来牢狱之灾,对他们来说,自己只是运输的一环。“他们大多数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吃到肚子里,别人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但对于缉毒警察来说,人体藏毒者有很多共同点:年龄较小、行李物品很少,因为吞了装着毒品的橡胶套,嘴巴很臭。其次,X光机也可以扫描出体内的毒品。
2018年时,元江县还没通火车,康巴所在的警务站是从“金三角地区”到昆明的必经之路,那时,人体藏毒猖獗。最多的时候,康巴和战友们一晚上查获了16个吞掉毒品的人。他回忆,因为那段时间人体藏毒案例很多,X光机因为使用频率太高坏掉了。
韩斌在车辆后备厢夹层中寻找毒品。
“暗箭”有毒品存在的地方,要时刻注意不被“暗箭”所伤。
缉毒工作危险系数高,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韩斌从警16年,累计查获毒品案件40起,抓获犯罪嫌疑人57人,缴获各类毒品210公斤,参与捣毁贩毒窝点19个。其间,他经历过无数的危险时刻。
第一次抓获毒贩时,韩斌还是新人,担心毒贩身上是否藏着刀枪,后来查多了,就对这些危险习以为常了。
对于韩斌而言,最危险的情况往往发生在视线之外。与毒贩面对面交锋,至少能分析评估对方有多少实力,最让他担心的,是检查物品及车辆时摸到犯罪分子暗藏的针头。
毒品藏在不易发现的位置,缉毒警察需要用手直接触碰,通过拍、敲、摸等方式,判断是否有异常。寻找毒品,靠的是经验、直觉,戴手套等护具会影响判断。“之前有过这样的案例,毒贩把带有艾滋病毒的针头放在车辆夹层里,警察用手去摸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韩斌说。
隐藏在正常外表下的,除了针头,还有各式各样的新型毒品。新型毒品层出不穷,为了提高群众识毒、防毒、拒毒能力,韩斌和同事们常常进村寨进行宣传。禁毒宣传教育、乡村毒品问题综合治理也是韩斌的工作。
“毒品的类型多样,有一颗一颗的药,也有饮料、零食,我们要让群众及时了解毒品的形状,是哪类毒品、叫什么名字,以及对人体、家庭、社会的危害。新型毒品出来后,我们第一时间就要去老百姓家里面跟他们讲,提醒大家注意,在生活中不要接受陌生人给的零食饮料。”
韩斌和同事们下乡下得勤,老百姓的警惕意识自然会提高。韩斌发现,当村民遇到不认识的东西,会怀疑是毒品,主动打电话来询问。“我之前工作过的边境派出所辖区内有一个自然村,100多人的村子,曾有近一半的人吸毒。通过我们一年多的努力,这个村实现了吸毒人员‘零增长’,现在还成了禁毒示范村。”
诱惑毒品和金钱,被毒贩用来诱惑不同的人。
康巴说,自己常会遇到毒贩用现金乞求警察蒙混过关的情况。“当时我们在公路上查一辆从墨江开过来的小车,通过盘问,发现驾驶员有点可疑,我们就把他叫到旁边坐着,当面对他驾驶的车辆进行盘查。因为如果这个人车上带有毒品的话,当查到藏毒位置时,他会有异常的反应。”
康巴在小车后轮胎处迎宾条的夹层里掏了一下,感觉不对劲,准备拿工具撬开看。这时,驾驶员突然起身,走过来对康巴低声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当下,康巴心中就有预感,这个部位百分之百藏有毒品。
那人上前来说:“你别查了,后备厢里有10万块现金,都给你,你做警察一辈子能有多少钱?你拿钱后放我一马。我家里有老有小,如果我被抓的话,整个家庭就破灭了。”
康巴说:“你告诉我车上是什么情况?”毒贩不肯直言,只说有10万块钱,“你给我一个卡号,把我放走了以后,我一定再打给你钱,你以后一辈子就不用做事了”。
在与毒贩说话的间隙,康巴给同事递了个眼神,凭着往日累积的默契,大家马上明白这里有情况,于是围上前来把毒贩控制住。
面对审问,毒贩仍不开口,康巴拿工具把夹层打开,在里面发现了4公斤左右的毒品。“查缉车辆的过程中,我们马上要摸到毒品的位置时,毒贩常会主动过来交流,类似的经历很多。”康巴说。
“我们警务站至今查了5000多起案件,每个战友都会经历类似的事情,但是从未发生过一起因此误入歧途的情况。”康巴说,父母的教育、公安学校的培养、工作组织的培养,都让他明白,作为一个执法者,拿犯罪分子的钱、东西,是坚决不能触碰的红线。
玉溪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流动警务站对过境车辆及人员开展公开查缉。
遏制根据《2021年中国毒情形势报告》,通过一年努力,境外毒品输入数量和国内制毒产量“双减”,国内毒品供应量和流通量“双降”,毒品走私贩运和制毒物品流失问题得到遏制。
身为警务站的缉毒警察,康巴对此有相同的感受。“从我们警务站的角度来说,因为以前查获了大量毒品,基本上大部分毒贩都知道云南玉溪有一个警务站,查毒比较厉害。我们这个警务站应该说起到了震慑作用,贩毒分子不敢来这里冒险。”
每当康巴查获毒品后,都会有成就感从心头升起。“虽然缉毒工作辛苦又危险,但肯定要有人去做。穿上这身警服,就要比别人多付出一点。”警务站离康巴的家有100多公里,平时一个月不回家是经常的事情,对家人、孩子的愧疚也常萦绕在他的心头。
成为缉毒警察,是康巴的初心。上世纪90年代,云南禁毒形势更加严峻,那时,他就常看到有缉毒民警牺牲的消息。“我从小就梦想当一名警察,缉毒虽然危险,但我觉得是能够显现英雄本色的一个职业,所以在警官学校选择了禁毒系。”
工作十余年,康巴看到牺牲的缉毒警察中,有自己的同学,也有昔日的战友,但这并不会让他退却,而是背负信念,继续前行。“毒品流入,要祸害多少家庭?贩毒这个事情,不是别人逼着做的,铤而走险就是为了暴利,忘了毒品对社会的危害。我们对贩毒的人是相当仇恨的。”康巴说。
在普洱边境,韩斌用四句话总结自己的工作——守土有责,守土尽责,守一方净土,保一方平安。“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案情,我都觉得作为一名从事缉毒工作的移民管理警察,应该冲在最前面。就像大家常说的一句话,‘边境多查一克毒,内地少受十分害’。正因为大家心中有这样的坚守,才能努力把毒品违法犯罪活动遏制在边境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