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晔(江苏)
在这苍茫的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会面对许多诱惑、挫折与迷惘,坚定是奢侈的,脆弱是必然的,踌躇是经常的。
命运如此奇妙而幽暗,像通往花园、沼泽与沙漠的林中岔路,隐现在无边无际的迷雾与阴影里。
我不是上帝,却也知道:要有光。
幸运的是,青春时代才刚开始,我就遇见了一道光。
这道光,是诗的温暖与力量,是心的可能与远方,是路,是风,是时空,是潜滋暗长的热爱与山高水长的企盼。
更加幸运的是,在我内心深处,至今仍燃烧着诗的火焰,为时间与脚步照亮。
一路走来,我常常想起这道光,想起狂热的源头、寂寞的深渊和悲欣交集的秘密,想起年少的自己,是怎样在光的照耀下,走向崭新而美好的世界,怦然心动,目眩神迷。
在很多时候,这道光只有我一个人能触及,也从未和别人说起。
在很多时候,这道光悄无声息。但我知道,自己行走的影子,就是光的痕迹。
站在春天的边缘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录取率很低,只有重点中学的骄子,才会公开宣示自己鱼跃龙门的梦想。大多数中学生尤其是乡镇中学的“三四流生源”,即使班主任一次次激励鼓舞,也不大敢有如此奢望,往往在三两次差强人意的尝试后,选择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和乡镇学生,我大抵也是这样。不过,我的父亲先后担任小学教师、村小校长、区督导组干部、乡镇中心校校长,母亲担任砖瓦厂的会计,后来还做过工会主席,比起靠务农、打工谋生的学生家长,经济、视野与思路都要豁达许多。这,让我拥有了比大多数同龄人更多的宽松与自由。
我从小就喜爱“小人书”(连环画),时不时去买上几本、十几本,家里最多时有上千本;小学时看过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和其它各种小说、演义、唐诗选和高考试卷;初中时又读了许多文学杂志,比如《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小说选刊》《台港文学选刊》,还经常跑到镇文化馆的阅览室去浏览一二十种报纸,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更是以盗版的形式,成了我心中正版的梦想:草根逆袭,书写传奇。
我不甘心像学校一届届“沉默的大多数”那般无奈,一离开中学校园就到外地打工,在本地求职或务农,一些人甚至早早地结婚生子,负重蜗行;于是,效仿一个表姐学习美术,试图通过考学改变命运。由此,离开逼仄的宿舍和拥挤的教室,到广阔的大自然里素描写生,成了我初中时代最美好的生活方式。
小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镇边清澈流淌的运河水、河边翠绿干净的青草坡、天空变幻无穷的云与月,并没有让我的画本蜕变为新生活的资本,却带来了许多奇异而平静的想象与情绪,在萌动疯长的青春情怀中融为生命最为温柔的部分。
那时有诗,一纸风行,举国缱绻。席慕容、余光中、汪国真们的句子,从纸页上站起来、飞过来、漫上来,将我吸引、包围、浸润,打碎并重构我的世界。
16岁,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诗的季节。
像潺潺的溪水流淌、斜斜的雨点飘落,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许多自然涌现的分行文字。在对文字的斟酌、对自我的体认中,我的内心随着一个个词与物远行,变得日益细腻、充实而深远。
写多了,就怀着野望,按照报刊上的联系方式投稿。
经历了数不清的投稿失败,1989年6月13日,我的处女作短诗《风铃》在《青年之声报》发表。那个初夏的清晨,收到寄来的样报,我觉得薄雾中的栀子花格外芬芳。
3个月后,短诗《历程》获得了“第二届中国星星新诗大奖赛”的新星奖,并在相当有名的《星星诗刊》发表。
就像是谁轻轻一推,我的命运走上了与诗相伴、被诗促动的旅程。高二、高三年级,几乎每个月,我都有诗歌、文章见诸报刊和获奖,先后加入了南通县文学协会、南通市作家协会,在同学们埋头苦读的时候,外出参加笔会、研讨会,与早已成名的陈舰平等诗人书信诗酒往来,也得到了徐振辉、冯新民等前辈诗人、编辑的爱护与帮助。
联系更多的,是全国各地声名鹊起的中学生文友,和一些由于创作成绩突出而被大学特招的幸运儿,如才气纵横的马萧萧、荷洁、李跃、裴志海等,交流心得,沟通信息,相互打气,也渴望和乐于接受先进者的提点与鼓励。
在考学无望的偏科学生心中,诗歌像一道光,照彻精神世界与现实天地,让司空见惯的日夜、流水、麦地和玉米林,成为生命的细节与隐喻。诗歌还带来了光荣与便利——诗文在外地知名报刊发表不算什么,在县报《南通大众》多次发表并获得评论、研讨与赞誉,被南通广播电台、《南通日报》和《南通广播电视报》报道,却让我赢得了学校和社会的看重与期许;通过文学创作免试升入大学的可能性,更让我得到了请假外出甚至在家赶稿的极大自由,以诗的名义舒展自己,并习以为常。
至今,我还记得那些洋溢着梦想光泽与生命气息的诗句:站在春天的边缘/看伤感绵绵的季节里/那片骄傲的麦子/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走进暴雨和阳光纷飞之处(《站在春天的边缘》)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凭藉内心勃发的诗意,我的青春充满了朝气和骄傲——
站在春天的边缘/我和蚕豆以及鸟鸣/一起拔节着想象/不明白的故事和经历/被微风轻轻拂动/纷纷落进了时间和土地(《站在春天的边缘》)
站在春天的边缘,向前一步,就走进了成长的诗篇。
从发表处女作开始,两年时间,我有100多首(篇)诗文在《星星诗刊》《西湖》《春笋报》《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等报刊发表,在江苏、浙江、河南等省作家协会分别举办的全国诗歌大奖赛、全国未来作家征文大奖赛、全国中小学生文学创作大奖赛中获奖。
1991年5月下旬,在扬州师范学院通过面试,确定获得特招录取后,我乘车前往杭州,参加吴越文化研讨会,开始了一生中最为闲适、幸福而满足的假期。
在满觉陇清冽的山溪畔,我想起了昔日唱和湖南少年诗人荷洁的诗句:
当季节的残缺已经定局/当灵魂的墓碑即将刻就/别说花的凋零是美的死去啊/那是圣洁永恒的微笑/在最后一缕思绪还没将我抛弃/我用沉默来品味度过的时日/人生并不需要来世/只要一切都是从奋斗开始(《花殇》)
这首诗本是为安慰困顿的少年文友而作,回头望去却已耸立成自己诗意人生向上的路标。
站在春天的边缘,连花的凋零都能浪漫入诗;更何况,无限的可能正在眼前地美好地铺展!
甚至,在诗的时空里,我就是春天。
寻找脚步的鞋
踏进大学校门,就一下子来到了生命的夏天,激情、灿烂,又狂放、谵妄。
我在中学时代已经足够自由,到了大学就更加放任。泡图书馆、跑影视厅、看通宵书、逃半天课,成为一种明知不良却难改的生活常态。
中文系四年,我囫囵读了几千本藏书与新著,“赶集”看了上千部港片和西片,学业上却得过且过,能糊则糊,还自作聪明,自我陶醉,随性地打发机遇和时光,总以为来日方长,成功可期。曾华鹏、顾黄初、叶橹、吴周文等著名专家教授近在咫尺,从没有登门请教学问;吴义勤、葛红兵等高才新秀学长有所交往,也未曾附骥跟随成长;连颇为要好、对我多有关照的班主任、青年教师柳宏,也只是经常到他宿舍去聊天、喝酒,而不曾踏踏实实地向他学习一星半点——后来,吴义勤成了全国著名的评论家,葛红兵成了红极一时的学者作家,柳宏这位随和朴实的南通老乡,也成了知名的学者、教授、博士生导师、扬州大学文学院院长,而我,掂掂自己毕业二十多年来的成果,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不知惜福,光阴虚度,成为我多年之后最为心痛却追悔莫及的事情,感觉非常愧对母校、实在浪费自己。
幸好,在我的上一届,有惊才绝艳、交游广阔的景旭峰;下两届,有勤奋坚韧、谨慎谦逊的席云舒,他们都是很出色的青年诗人,同样通过特招进入大学,这就迫使我多少要创作一些作品,以示身在这里,其来有自。
也正因此,我才没有完全沉迷在无边无际的闲散、喧嚣与自得里。诗歌创作,成为一种无奈而有益的牵引。尤其是大三、大四,我在国内几乎所有知名的诗刊都发表过作品,在作家报推出过诗作专辑,关于诗人顾城的文学评论还登上了大学学报。但可惜的是,年少轻忽,一切都浅尝辄止,小富即安,只是有时想想诗,想想人,却没有真正望向远方。
那时,匮乏理想,缺位信仰,只有荒芜的岁月、梦想的女孩和笨拙的创伤。在诗中,当然有沉思,有反省,可更多的,还是对爱情原教旨的热望和想当然的向往:
哦,亲爱的,有你光明的心,我敢于/把灵魂,置于尖利深重的苦难中间(《花环·六》)
面对追寻已久的纯粹的欢乐,我听见梦幻的回声/我看见无数朵美丽高贵的莲花,长在所有走过的路上//我看见爱情从死亡处涅槃,成为来世唯一的依傍/清风吹起的时候,我听见我的枝叶与心灵在纵情地歌唱(《橄榄树》)
那时,除了幼稚我一无所有,除了迷惘我两手空空。
多少年后,回忆起青春闪烁的日子,我还是觉得,相伴诗歌,哪怕没有高远的求索,也能让日子那么白痴,又那么美。
我的心里藏没藏着秘密?那细细的/叶片,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忧伤地张望,像一个贼,一个贼/一个贼想偷春天第一缕明澈的阳光
想象中的相遇,总是那么迷人而慌张/被爱弯曲的视线里,掩着门,关着窗/要夺路狂奔,却缺少轻轻打开的力量
羞怯地寻找,又总被狭窄的季节碰伤/风在耳边不停轻唱,闭着眼睛走吧/日子如此空旷!只是,那音符显得匆忙(《音符显得匆忙》)
那时,总是闭目行走,甚至,闭目飞翔。
当我回望过往,作为诗歌学习者,我的少年滋味如同茉莉、青梅与丁香,心香馥郁,余韵悠长;作为诗歌创作者,我的青年品味却仿若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心情时而激越,时而颓废,终究消磨在光怪陆离的时讯、云诡波谲的苟且与爱恨交织的故事里。
大学四年,以及毕业后的许多年,时代变迁、社会异动、人际再构、物欲横流,我都没有离开过诗,然而,写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静,冷静得近乎漠然,渐渐地不再对外投稿,只偶尔发给本地报社的朋友刊登,仿佛一则可有可无的告示:我还在。
1997年,在朝向明月的心,遭遇本地一个所谓散文诗人、文学评论家“朋友”的臭沟渠后,我对诗歌界、文学界甚至写作本身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怀疑与疏离,从而越来越少实质性的交集,最后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从来没有创作过,只有江苏省作家协会寄给会员的几种期刊,提醒我曾经走过一段激情飞扬的日子,如今还能享受到昔日种植的树荫。
追溯往日,我曾经对创作和自己无望到什么程度呢?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草稿里原有这么一段,打算作为开头:
我已经老了,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去改变世界,更不愿意压抑自己去论说短长。
所以,宁可回忆,宁可想象,宁可在思念中默默地绝望。
我已经老了,以沉默的方式,以松弛的姿态,以平淡的样子。
但我明白,自己的笔还是属于诗的,有诗神加持的笔,无论什么文体,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二十多年来,为稻粮谋,为生活计,我写过不少散文、随笔、通讯和报告文学,每一篇的风格都与他人的同类作品有着明显区别,一些闪光的句子,那种灵动的韵味,并非谁都拥有。
近十年,我常常感觉自己就像一双鞋子,在寻找,在呼唤,甚至在等待灵魂的方向。组诗《寻找脚步的鞋》中有这么一段,也许可以作为我青年时代的注脚:
穿越青翠的小树林,跨过水渠/阳光在头顶和身后,纵容一双鞋/去寻找命运里那快乐的脚步(《准时的阳光》)
无论这双鞋会经历怎样的崎岖、风雨与尘土,它都有权利沐浴阳光,也有希望抵达快乐的天堂。
飞驰的光从不后退
一转眼,已人到中年。
从16岁学习写诗,至今已是32年。少年滋味、青年品味与中年况味,在诗歌内外的种种流变与辗转,仿若隔世,又历历在目,清晰如初。
娶妻、生子、买房、购车、调职、评级……我的人生并不比其他人更特殊,也不敢说比其他人更丰富。但与诗歌的疏远,其间的念想与矛盾,让我经常处在不很深刻却相当持久的撕裂之中。
我常常想起杜拉斯小说《情人》的开头,那句念兹在兹的“我已经老了”。是的,我已经老了,老得不足以维持对诗歌的热爱,只能分居,只能偶尔自卑地暗恋,然后默默地独自离去。
三十年前,我才刚刚学习写诗,发表过一篇诗论《诗歌:灵魂中血液流动的声音》,为什么随着时光的递嬗,我越有力量,却离诗歌越远,任血液渐冷?抑或,正如当年初心之言,“诗人孤独着,在无人可以说话的深处。”而一旦不甘寂寞,就会遮蔽自我。忙于奔波,盲于梦想,让我不觉背弃,诗如敝屣。
几年前,母亲重症未愈,父亲突然中风,我在医院夜间陪护的那段时间,每每彻夜未眠,思接来路,神游旧年,忽地想要写诗。
那是我一生中最惊悸也最坚定的时刻!此前,我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那一刻,我不敢想却不得不想,父母这道屏障终将失去,衰老与死亡已在眼前。呵,中年——
那一瞬我早中年,像炎夏忽然变脸/凉透了秋天。无数尘埃漫过车队/像拂不去的悲伤,悲伤却那么轻/再也不让泪水粘人,而苦笑如此熟练
那一天我已中年,把日子过成断弦/弹不出想念。你猜不出我曾长发/蹙着眉头敲响吉他,正如我麻木地/看着儿子的吉他弃置阳台,落灰满面
那一月我正中年,用生命换取金钱/忘记了誓言。我看见贫穷比死神更凶残/一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医院外边
那一季你才少年,向流水寄托诗篇/逼自己失眠。你看不到三十年后/一个疲乏的男人,他懒得把自己欺骗(《中年》)
那一刻,我改变了当年“诗歌从来不平常”的想法。不,诗歌从来不是我们以为的某种状态,也不是我们刻意营造的某些异象,而是我们本来的那个样子。
如果用我诗中的意象来索引,也许,春天、脚步与光是我三段人生最贴切的隐喻。
人到中年,身心黯淡,我要有光。
三十年前,我曾经写道:“诗歌,作为一种拯救,作为对生命必须承担使命的提醒,从灵魂中,从血液不停的流动中,飞扬并且生长,成为生命中最为温柔最有力量的部分,进入并能够恒久于世界壮丽恢宏的景观。”而今,在漫长的迷失之后,我要重新拯救,寻回自我。
诗歌,就是生老病死,是其间生命的动静与行止;就是人间节气,是其间万物的生灭与兴衰;就是天人合一,是其间心神的亲疏与形意。
从冰冻和空寂里挣脱,身体与灵魂/相互撕裂,连闪电都害怕那扭曲的疼/你却满心欢喜,开始艰难地,绽放一生(《人间节气·惊蛰》)
此生不可辜负,年华岂能虚度?如果天地黑暗,就让我自己来发光。
由此,我开始做诗歌创作的恢复练习,做人文精神的学术研究,还开展了诗歌教育活动的区域实践。三年来,我出版了一本书,创作了几十首诗,举办了二十多次诗歌教育活动,指导过上百首诗的解读与教学,主持着关于诗歌教育的省重点课题;今年,又写起了每月一篇的课程与教学哲学论文专栏,近期还将新开一个名为“挑灯看见”的诗教研究专栏。
这些现实的变化,或者说自我的新生,都是诗歌带给我的。
诗歌向来是日常。它是庸常的悲喜,是平凡的起落,是普通的晨昏,也是一切红尘里的微光,无中生有,小中见大,把一个个随风而逝的日子照亮。
在凡俗里我且凡俗,于风雅间我见风雅。
潮起潮落,时间铿锵;日升日沉,我自有光。
酒菜易冷,而眼神炽烈如升腾的炉火/如满眼的青草葳蕤。人间安稳将尽/众生喧哗渐起,像飞驰的光,从不后退(《人间节气·立春》)
我是众生的一员,在人间发出自己的声音,诗意如光,坚执无已。
我是自我的所有,用诗歌表达热爱的存在,飞驰如光,万象萦怀。
【作者简介】
邢晔,高级教师,作协会员,江苏省南通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教科员,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李吉林情境教育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欢迎向我们报料,一经采纳有费用酬谢。报料*ihxdsb,*3386405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