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一刻没有休息的时候,每天起早贪黑,陀螺似的,和母亲一道为一家六口的生计操劳奔波。
我们姐弟四个刚刚下地能跑能走,父亲就开始教我们做农事、搞生产,最大的希望就是让我们成为一把劳动好手,多挣工分,为这个贫困的家庭分担些生活重压。
挑猪草、拾稻穗、做饭洗衣,算是我们人生起步时的练摊,下地肩挑手挖才是每天的正事,必修课,必须不折不扣完成。“任务完不成,甭想吃饭!”这一生中,父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一句,急无章法的时候,话也省了,直接巴掌伺候。
长到七八岁时,村里的孩子陆续进学堂了,我们每天还在烂泥坞里摸爬滚打,每天滚成一只只泥猴子,围着井栏上蹿下跳。得让伢子上学哦!邻居半是怜惜,半是提醒,却总被父亲粗暴地打断:上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呀,还不是回来抟泥巴!有手有脚有脑子,饿不死人,这是父亲的理论。
我九岁那年,除了不识字数,耕田耙地之类的农活已经全部学会了,而且样样精通,甚至连怎样为母猪配种、为母牛接生这样“野”的事,都做得有模有样。农村日子虽说辛苦劳累,但不用劳心费神,这点让我们感到自由而快乐。好日子总得先过起来,这是我们的逻辑,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长久,似乎才开了头便草草煞了尾。
一日下午,父亲差我到村头小店买煤油和食盐,父亲觉得店员多收了五分钱,便风风火火赶去理论。站店的是个矮个子男人,很拽的样子,根本不把父亲放在眼里,问急了,便冲父亲吼:“你会不会算账啊,有没有少!”父亲的目光被他的手指引到了门口,纸盒上的“煤油涨价”几个斗大墨字像圆睁的眼睛,闪着嘲弄的光。父亲识字,只是着急没有注意,自然理亏,但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又羞又恼的父亲一脚踹翻纸盒,又踏一脚,一路骂骂咧咧回了家。
自那以后,父亲似乎对生活的沉默又多了一层含义。是的,这世上凡事都可遗忘,唯独不可忘记他人的羞辱。就在那天夜里,我听见父母的卧房里传出低沉而激烈的争吵声:一斤盐一升煤油多少钱都算不清楚,咱陈家还少一窝两脚猪呀?砸锅卖铁,也要让他们读书,读不好,给我滚蛋!
那年秋季开始,我们兄妹四个陆续走进了学堂,开始漫长的求学之路。原来由我们承担的家务活,则被父母全包了,连油瓶倒了都不允许扶一下。“任务完不成,就甭想吃饭!”每次作业累了想偷懒,身后就会突然响起父亲这句话,它像一记鞭子,时刻在抽打我们,将我们抽进了大学,抽上了社会,抽出了一个崭新的人生舞台。现在我也有了与父亲一样的口头禅,每次儿子想偷懒,我便抡起这个鞭子:“任务完不成,就甭想吃饭!”我只是希望孩子做事能坚毅、果敢些,凡事不拖拉、不懈怠,始终抱持一种昂扬奋发的前行姿态。
母亲是在十三年前的春天走的。去年父亲刚过完90岁生日不到一百天,也安静地离开了人世,相隔一轮。昨日夜深,迷迷糊糊中似看见父亲正微笑着和我说话:任务完不成,就甭想吃饭哦。我翻身坐起,伸手来摸父亲,空中画了个圈,方知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