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冬,小茶就会戴上一顶线帽,直到春暖花开。起初每次见她,我以为她戴的帽子都是同一顶,因为款式、颜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帽子她有三顶——厚的、半厚半薄的和薄的。她手巧,三顶帽子都是她自己织的。小茶本可以在帽子上点缀各种图案,这对她来说也不算难,但她的帽子只是一个高高的直筒,边缘有些毛糙,没有任何装饰性的图案,就像当年顾城的那顶帽子一样。
资料图 王金辉 制图
顾城是诗人,他的帽子也诗意盎然。当别人对他那顶奇特的帽子表示疑惑不解时,他说:“那是烟囱,不高兴了可以用来出气;也是裤腿,倒过来可以走路;还是城堡,躲在里面感到安全;更重要的,那是接收福音的天线。”顾城给他的妻子谢烨画像时,也习惯画一顶烟囱一样的帽子,至于谢烨喜不喜欢那样的帽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顾城是喜欢的。人总以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也喜欢,一如吃酒席时,有人会殷勤地把自己爱吃的菜夹给别人,其实那道菜未必合人家的胃口。
顾城的帽子很简单,没有零碎饰物,因为他把更多空间和余地都留给了诗歌。小茶是顾城的铁杆粉丝,也效法顾城删繁就简。可惜我对帽子不感兴趣,无论简单的还是复杂的,高的还是矮的,薄的还是厚的,甚至连滑雪服上的连衣帽也不戴。“假如天下人都像我这样,帽子工厂有一家算一家,全得*。”我说。小茶冲我做了个鬼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参加文学沙龙时,大家讨论某人的作品,我不发言,坐在离某人最远的地方,用宽大的手掌遮住半个脸,作沉思默想状。在我旁边,是同样闭口不言的小茶,她正聚精会神地摆弄一个魔方,对别人热烈的发言充耳不闻。平心而论,我对某人的小说不以为然,那么苍白、肤浅的作品居然能在文学刊物上发表,简直是不可思议。虽然不认可他的文学创作水平,但我佩服他的情商——他用文学以外的功夫,弥补了文学功夫的不足。
对他那篇自鸣得意的小说,有人大唱赞歌,有人随声附和。在洪水般泛滥的溢美之词中,我听出了破绽——其实许多对他赞不绝口的人,根本就没读过那篇小说。这使我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种现象,假如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好奇地蹲在那里看,不一会儿便会有许多围观的人。我们缺少像布鲁诺那样的真理捍卫者,却从来不缺少“吃瓜群众”。
因为厌倦了摇唇鼓舌的勾当,我一直默不作声。在那样的场合你实话实说,某人不高兴;说违心的话,自己不高兴。故而选择沉默,沉默是金。小茶笑吟吟地对我说:“哥,我送你一顶帽子吧,是旧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就遮脸而言,帽子比手掌的效果好。鲁迅先生“破帽遮颜过闹市”,我“破帽遮颜过沙龙”。
小茶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妹子善良,从来没把我当外人。我本想说句感谢的话,不料话一出口竟是:“你的帽子太高,我担当不起。”她一撇嘴,把脸扭开。于是我将错就错:“人家顾城的帽子高,只因他是天才诗人,他写了那么多经典诗歌,帽子再高一点儿也无妨。可我在文学上没什么建树,戴那么高的帽子干吗?做人得有点儿自知之明,不能动不动就膨胀。一个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的人,注定不会卖出好价钱。”
小茶神色紧张地看看我,又看看某人,然后攥着拳头低声说:“小点儿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了,赶紧闭嘴……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