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乌陵镇还没有通自来水。居民饮用水,几乎全靠镇上大大小小的水井。
小时候,我住在镇子北门钵子巷。钵子巷口,便有一口水井。水井挖建于南宋高宗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当时乌陵镇还是一个小山村。打这口井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怪事,据说还死了人。恰逢国师赖布衣辞官归南经过乌陵,施术镇住了井中的邪气。当时人们并不知道他就是风水大师赖布衣,还以为是仙人下凡,这口井便叫仙人井。乌陵历经变迁,沧海桑田,唯独仙人井没有人动过。
乌陵十景,仙人井排名居首。一年到头,仙人井的井口都萦绕着一重淡淡的烟雾。烟雾腾挪,如玉兔如奔马如游龙,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鬼斧神工,变幻诡谲,可谓人间奇观。仙人井的烟雾奇观几乎天天可见,只是出现的时间没个准头,早中晚都有可能。倒也有一些外乡人慕名来到乌陵,只为一睹仙人井风采。仙人井旁边,有座石香炉。逢年过节,总有一些迷信的妇女三三两两聚拢在香炉前,对着仙人井烧香叩拜,还愿祈福。但乌陵闭塞偏远,仙人井终究是孤独的。见惯的风景,不是风景。平常日子,在乌陵人眼里,仙人井跟别的水井并没有太大区别。
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和石头去仙人井挑水,刚走出钵子巷,就看到了仙人井的奇景:光雾幻影。那次仙人井上的烟雾特别浓,辗转飘移,忽而聚合成人。那个“人”有点像画像上的古人,扎着头巾,五官四肢,历历清晰。三娘在井边洗衣服,她注意到了仙人井上的那个“人”,但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继续埋头槌衣服。石头快步上前,绕过三娘,走到井边,伸出一只手穿进那“人”的胸腔,好奇地胡乱搅动了几下。那“人”似乎皱了一下眉头,突然张口咬住了石头的手,身形急坠,如同拖着一块破布,把石头一起拖入了仙人井。
我隐约听到石头在井中“啊”一声,便没了声音。我吓得魂不附体,壮胆跑到井边,身子往前一探,往井底瞅了瞅,井底幽深阴暗,什么也看不清。
我愣了一下,然后跑进钵子巷,歇斯底里喊道:“死人了!石头掉井里了!”人们听到呼喊声,纷纷跑出来。很快仙人井边就聚满了街坊邻居。石头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他的母亲和奶奶闻讯而来,伏在井沿上,哭得死去活来。三娘似乎还没有从如其突来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别人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仙人井。
围观者议论纷纷。
“石头子准是中邪了。”一位老人说。
“一定是得罪了仙人。”一位更老的老人纠正道。
不管怎样,性命关天,先救人要紧。
大家找来了各种照明工具,蜡烛、手电筒、汽灯、玻璃罩提灯,琳琅满目,把水井照得通亮,但水井里压根没有人。有人就说,肯定沉下去了。天色暗了下来。黑灯瞎火,水井又深,根本没办法施救。幸好水井井壁上都会凿一些凹口,一是挖井的时候,方便井底的人爬上来。二是方便日后有人上下。有两个壮年人,每人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顺着井壁爬下去。为防万一,身上还绑着绳子,上面有几个成年人拽着。下井的两个人用竹竿在水井里捣了一阵,回到井口,表情有些奇怪。竹竿已经探到了井底,但根本没有碰到什么大物件。
大家商议了一会。几个年轻人陪石头的叔叔借来了一台抽水机。水井渗水很多,费了好大工夫,总算见到了井底。井底全是不小心断绳掉落的小水桶,也有诸如铜钱梳子发夹之类的零碎物件,就是没有看到石头。石头的奶奶听了不信,死活也要自己爬下水井看个明白。几个妇女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把她拖回家。
就这样,石头不见了。搁在衣柜里的樟脑丸,还能折腾几个月。一个大活人,却疏忽来去,说没就没了。
石头虽然不见了,但人们都相信,他只是受仙人的惩罚,把人藏起来了,他的魂还在井里。也许真是这样。石头失踪后,仙人井跟故宫珍妃井一样,冤魂不散,经常闹出一些动静。
一天清晨,卖豆腐的六手指挑着担子经过钵子巷口,看到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站在老榆树下对着他痴痴笑。他正想靠近看个究竟,那孩子转身就跑,冲向仙人井,青蛙一样跳了下去。还有一次,有两个上晚自习的女生放学回家,看见石头悬空立在井口,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吊着,浑身湿淋淋的,衣服上的水一滴一滴往下落。这些传言煞有其事,钵子巷开始人心惶惶。晚上很少有人出门。
我比大人们镇定得多。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无知者无畏,更有可能是因为我跟石头太熟悉了。石头的家,跟我家就隔了几个门牌号码。我和石头一起上学,一起捉弄女生,一起漫山遍野疯跑,掏鸟窝、挖泥鳅、抓竹老鼠。石头跟我关系很好,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拿我妈的话说,“好得就像穿一条裤子”。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连环画。依稀听到石头叫我。我转过头。石头站在窗后,像往常一样把一只手从窗棂中伸进来,嬉皮笑脸说道:“你在看什么?给我看看。”我有些奇怪,朝窗户走去,说:“你不是死了吗?”石头正要答话,我妈走了进来。看到我妈,石头脸色一变,把手缩了回去,跑了。我妈说:“你跟谁说话呢?”我说:“石头。”我妈听了,脸色变得比石头还难看,赶紧跑到窗户边,对着窗外的夜空骂骂咧咧,很大声,很凌厉,有点歇斯底里。我妈是个温厚善良的山镇妇女,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如此粗野,如此暴烈。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妈对石头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再来找我家阿飞,我就去挖你家灶头!”
我妈说完这句,便关上玻璃窗,走到我身边,柔声说道:“以后他来找你,你千万别答应。”
我有些不高兴,说:“干嘛不答应?他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
我妈说:“死人找活人,能有什么事?他是来索命的。”
我跟我妈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石头根本没死。他在窗棂后面的形象鲜活生动,跟以前没有任何分别。也许他在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呆着呢,不愿回来。
大人们明显不喜欢石头打扰他们的平静生活,仙人井很快就被填上了。那几天,我在我外婆家做客,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听姐姐说,给仙人井填土的时候,石头的母亲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流一滴眼泪。也许,她的眼泪早就流光了。不久,石头的母亲和奶奶搬出了钵子巷。
随着时间的推移,乌陵人渐渐淡忘了石头。唯独我没有淡忘。我不止一次梦见他。
有一次,我在梦中问石头:
“石头,你住在哪儿?”
石头说:
“你不是知道吗?我住在仙人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