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这座城,能气死卖胭脂的吧。长冬一来,寒风就幻化成一团团粉扑,将姑娘们的脸颊涂红了。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闻着霜的味道,就开始“猫冬”了。他们在暖洋洋的屋子里,一呆就是半年,黑脸的捂白了,白脸的捂得失了血色。那些日子过得好的老人,在家里看电视听收音机,喝清茶嗑瓜子,逗弄笼中的鸟,观赏鱼缸的鱼,摩挲着怀里跟他们一样懒洋洋的猫,偶尔摸摸扑克牌或是麻将,隔窗望飞雪,昏沉沉想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儿孙唠闲嗑;过得不如意的,粗茶淡饭,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或是儿女的白眼,日暮黄昏中,叹青春不再,苦海无边。管他如意的还是不如意的,都像栽种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为底气不足,精神的少。所以冬天离世的老人和患老年痴呆症的,也就高于其他季节。
活过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尔滨,也就春婆婆吧。在玉门街一带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头垒砌的老城堡,苍苍貌,铁骨身。
人们若问春婆婆的长寿秘诀是什么,她会撇着嘴说:“估摸着哪个小鬼淘气,把俺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勾掉了!”人家就说:“那你还不得活千年万年?”春婆婆摇着头说:“俺要是活在干干净净的月亮里,活个千年万年还中!活在这世上,乌烟瘴气的,够了!阎王爷再不叫,俺就自己去!”人们便起哄,问她怎么去?她要么说跳松花江喂鱼,要么说赶上下雪的日子,多喝几盅酒,夜深时躺在屋外,半宿儿也就冻硬了。总之,她是不想死在屋里的。说是人的魂儿柔软得跟烛苗似的,万一死在屋里,门窗紧闭,魂儿就不好升天了。
春婆婆爱睡懒觉,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在家,后一顿在“黄鸡白酒”小酒馆,那通常是午后四点钟了。她喜欢吃豆子喝烧酒,荤腥除了酸菜白肉,别的基本不碰。所以卖鱼的看见她就别过头去,而卖活鸡的郑二楞逢着她就嚷:“春婆婆,都像您老似的,我就得扎脖子喝西北风了!”
春婆婆吃豆子不挑剔,黄豆、芸豆、黑豆、豌豆、蚕豆,她都爱;吃法上也不拘一格,五香的,油炸的,清水煮的,都行。她爱吃豆子到什么地步呢,就连炒个青菜,也得加一勺豆豉。也许是吃豆子的缘故,她不缺钙,牙齿虽不像年轻时那么白了,但没有损兵折将的;她也不像别的老人弯腰弓背,走路不需拐杖。
玉门街算是哈尔滨最短的一条街吧,二三百米的样子,被两条长街夹峙着,一左一右是铁路局的老房子。这些米黄色的平房,是俄国人建的中东铁路管理局高级职员的宿舍,有上百年历史了。那一座座砖木结构的小洋房,厚墙体,高举架,坡屋顶,庄重气派,高门狭窗均有妖娆的木纹装饰。由于设计合理,这房子住起来很舒适,“冬天冻不透,夏天晒不透”,简直就是宝葫芦。早期俄国人住的时候,家家都有花园庭院;解放后它们成了哈尔滨铁路局职工的住宅,花园就像晚霞一样,渐次消失了。因为独栋房子分几户住,空间就显得狭小了。很多住户私接了棚厦,还在花园里接二连三地搭起煤棚,庭院被瓜分殆尽。而近些年,看上玉门街优越地理位置、前来租房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政府部门将这里划为动迁改造的范围,住户们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和补偿,又见缝插针地违建了不少四四方方的水泥屋,那原本规矩的街区,就成了一头乱发。幸亏有了玉门街,等于在乱发中分出了一道笔直的头缝,不至于太看不下眼。而玉门街两侧顶天立地的老榆树,也很提气。这两道天赐的流苏,为这乱发乎添了妖娆之气。
与玉门街相邻的街,有四五条,如公司街、海城街、联发街、花园街和木介街。不过春婆婆嫌这些街名死性,给它们起了另外的名字:烟火街、门窗街、水腰街、上朝街和银瓶街。别说,玉门街的人,时间久了,还喜欢上了春婆婆起的街名呢。比如买菜的和卖菜的因为几毛钱大打出手了,开杂货铺的王老闷见了,怕他们打出人命,抓起电话报110。接警的问出事地点在哪,王老闷说:“烟火街!”人家又问:“烟火街在哪儿?”王老闷居然火了,训斥对方连烟火街都不知道,不配做哈尔滨的警察!
烟火街比起玉门街,要长得多了。有多长呢?你若想想周遭几千户人家的小日子,是靠它撑腰的,就知道有多长了。这条街上,固定的店铺,有酒馆、面馆、水煎包店、烧烤店、洗衣店、美发厅和旅社,此外还有卖粮油杂货的、卖烧饼切面的、卖蔬菜水果的、卖鸡鸭肉蛋的、卖外贸服饰的;而一早一晚流动的摊贩,数不胜数了。卖粥卖凉糕的、卖金鱼盆花的、卖冰糖葫芦和酸菜血肠的、卖包子饺子的、卖帽子鞋垫的、卖杯盘碗盏的、卖猫卖狗的、卖旧书头饰的,甚至卖假古玩和盗版光碟的,都可看到。你若活腻烦了,走在烟火街上,也是厌世不起来的。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啦。
玉门街平素很少有车辆经过。走得多的,是蹦蹦车和三轮车——这里的小商贩多嘛。到了夏天,人们会发现,这条小街的蚂蚁和毛毛虫格外多。它们要把这街装点成花园似的,黑黑白白、黄黄绿绿地四散开来,舒展着柔软的腰肢,恣意爬行,花朵般绽放。春婆婆说,虫子们也不傻,一看去别的街的同伴儿,有去无回,估摸着不是被汽车轮子碾死,就是被行人给踩死了,因而乐意呆在玉门街。这里车少人稀不说,那些榆树还能做秋千,让它们荡着玩。所以你打玉门街经过,调皮的毛毛虫有时会充当黑客,冷不防从树上落下,拂过你脑门,吓你一跳。
春婆婆住在玉门街东侧一座三层的红砖楼里,靠近水塔。这一带的房屋,多是洋房和私搭乱建的棚屋,所以这座不起眼的楼,在这里却显眼了。楼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最初只有上下水和暖气管线。由于设施陈旧,几十年来被城市建设的洪流裹挟着,几经改造。程控电话、有线电视、网线纷纷入户;煤气罐被管道煤气取代了,而分户供暖的改造,也在争吵声中完成了。由于老楼数次被洞穿,它就像一个历经几场大手术的人似的,饱受重创,伤痕累累。厨房与厨房之间气味相串,东家炒尖椒,能呛出一壁之隔的西家女人的眼泪;楼上的夫妻在床上扑腾出的“小夜曲”,楼下的住户也听得真切。蟑螂和老鼠顺着洞隙,挨家乱窜,邻里间因着这恼人的气味、声音或是害虫,多有口角。而老楼电路和自来水管线的老化,也使这里火灾频仍,自来水管不止一次爆裂。
玉门街的居民冬季取暖,大都还是老法子,自己生炉子。小洋房的地下室,多半设有小锅炉。私建的棚厦,也都垒砌了火墙,盘了炉子。由于烧煤,冬天这里乌烟瘴气,好像从来没有晴天的时候。而一旦刮起狂风,玉门街就成了地狱了。黑烟和煤尘恶鬼似的,猖狂地往人的鼻孔和眼睛里钻。住在这儿的人,冬季从户外回来,鼻孔通常是黑黢黢的。
但春婆婆住的楼不一样,由于有暖气设施,离烟火街的供热站又近,这座楼的住户,能享受到集中供暖不说,室温也比供暖末端区域的房屋,要高出许多。热易生燥,楼里的人家,冬季常常开窗透气。三九天里,那些住在平房烧不暖屋子的人,一看到热气像一群肥美的绵羊似的,被红砖楼的住户赶出家门了,就像看到了无德的富人,将香肠和面包当着乞丐的面,喂给狗一样,恨得牙根直痒。所以红砖楼的人若是因室内外温差过大而患了感冒,走在玉门街上一声不迭一声地咳嗽,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户见了,都在心里骂:“让你烧包呀——”
红砖楼三个门洞,由于格局不一,每个门洞的户数也不同。春婆婆住的二门洞,共有六户人家。她的楼上是在烟火街开杂货铺的王老闷,楼下住着退休教师赵孟儒。对门的住户则不确定了,因为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患有气喘,一到十月,就携老伴去广东的亲戚家过冬。房子干闲半年可惜了,他们就到房屋中介所登记,将其出租。房客是蝴蝶,每年飞来的都不一样。他们中有从外县来哈尔滨做生意的汉子,也有陪读的妇人。对面的那扇门,在春婆婆眼里就是舞台的幕布。大幕每年初冬拉开,直到玉门街的榆树发新芽了,这出戏才落幕。
哈尔滨实施分户供暖工程的改造,到了玉门街已是尾声了。政府规定,如果不获得所在楼的半数以上的居民通过,是不能强行改造的。经年累月住在这儿的人,并不乐意分户,那等于给家里来一次小装修,劳神费力;可是冬季去别处的人,却渴望着改造,这样可以申报停热,只缴纳百分之二十的热能损耗补偿费,省下一笔钱。如果不分户,一座楼开栓供热,管你需不需要,暖气会像隐形天使一样,张着温暖的翅膀。顺着上下贯通的管线,来到每一户人家。如果说楼体是面包胚子的话,那么持续的供暖就是对它进行均匀的烘焙,生生将挺立在寒风中的一座座楼,烤成一块块热乎乎的大面包啦。
红砖楼的住户,在分户供暖问题上,分成了两派,最终二十五户居民签字表决时,十二户同意,十二户反对。剩下一户没签字的,就是春婆婆。如此,她也就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春婆婆不识字,两派都来人找她,送她卤煮的蚕豆或是炒得浓香酥脆的黄豆,要代她签字。最终她是怎么站在同意一方的呢?
一个夏日的午后,春婆婆惯常地来黄鸡白酒小馆吃酒时,三门洞的刘蓝袍找来了。
刘蓝袍本名刘银珠,四十出头。她男人是铁路局货栈的搬运工,九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撇下她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刘银珠虽然改嫁了,但仍念着前夫,终年穿着那男人穿过的蓝袍子,一脸哀怨的,人们就唤她刘蓝袍。刘银珠瘦弱,她死去的男人肥胖,那件蓝袍子在她身上,一副冤鬼的模样,软塌塌的,挺不起来。刘蓝袍家住一层,连着地下室。她的后夫许前,瘦骨伶仃的,在烟火街摆菜摊,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刘蓝袍嫁他,看中的是他的忠厚,虽说他比她小五岁。还有,刘蓝袍跟他好,也有点和命运赌气的意思。她的前夫,谁见了不夸他壮实?他平素都很少感冒。可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说没就没了。俗话不是说吗,病病歪歪活到老,她想许前这种灯芯草似的男人,也许能陪她到风烛残年。就这么的,刘蓝袍一咬牙招许前上门了。卖菜虽不用出苦力,但毕竟风里来雨里去的,刘蓝袍不想让许前吃这份辛苦,利用自家位置的优势,将两间房屋改造成小浴池,夫妻俩开起浴池。因为这一带拥有浴室的人家,少而又少。人们洗澡,还得去公共浴池。浴池开张后,生意还不错。他们在地下室安装了两台小锅炉,一台供热,一台上水。许前负责买煤,烧锅炉,刘蓝袍负责浴池的清扫,客人需要搓澡、拔火罐或是刮痧,也由她做。她备了三四十个大大小小的火罐,玉质和牛角的刮痧板各一块。春婆婆每回去那儿洗澡,都是刘蓝袍服侍着。怕春婆婆年岁大了站不稳,又怕她累着,刘蓝袍特意为她买了防滑胶垫和硬木板凳,让她坐着洗。刘蓝袍不收春婆婆的钱,说她这岁数的人去洗澡,浴池跟着沾了仙气,等于接福了。所以每年春节,春婆婆都会包上一个红包,一百两百的,给小巴夺做压岁钱,变相将钱还上。小巴夺是刘蓝袍和前夫的孩子,这小子虎头虎脑的,大嗓门,暴脾气,春婆婆说他的冲劲很像哈尔滨早年的老巴夺香烟,便叫他小巴夺。
刘蓝袍直肠子,见着春婆婆就诉苦,说是煤涨价了,水和电也涨价了,以前一张澡票四块钱还能盈利,现在一张五元,也没什么赚头了。再涨一块吧,叉怕没人来洗了。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年妇女,进了澡堂子,一洗就是两个钟头,恨不能把皮搓烂了才出来。她们来洗澡,费水费煤费电,不赚反赔。这样呢,她不得不打分户供暖的主意了。因为她家有小锅炉,浴池完全可以自主供热,供热公司每年送的热,白白浪费了。如果供暖分户了,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停热,省下一笔钱。刘蓝袍说完,递上一张字体缭乱的纸,又拿出一盒红色印泥,点着唯一的空格,说春婆婆要是不反对,就帮她填上“同意”二字,然后请她按个手印。
若是别人来劝说,春婆婆会置之不理,她已经到了可以不理踩万事万物的岁数。可刘蓝袍求她,她不忍拒绝。看看这女人那张皱纹累累的脸吧,看看她身上那件已被磨出洞来的蓝袍子吧。春婆婆对刘蓝袍说,我看着你长大,没见你喝过酒。你要是能陪我喝上几盅,我就给你按手印。刘蓝袍连忙掏出笔,在空格写上“同意”二字,然后画了一颗五角星,说万一自己陪醉了,春婆婆就在五角星里按手印。
刘蓝袍没喝过酒,但她前夫爱喝。酒一人口,她想起他来,无限伤感,于是借口烧酒呛着她了,狠命咳嗽着,让眼泪有个名正言顺流出的理由。春婆婆看穿她的心思了,又给她倒了一盅。刘蓝袍一口干掉,擦了擦眼泪,哆嗦着嘴,说:“赶上喝辣椒水了。”春婆婆怕她喝醉,连忙打开印泥盒,伸出食指,轻轻一蘸,按在那颗五角星上。在满纸的黑字蓝字中,它就像一只飞舞的红蜻蜓,明媚极了。
春婆婆放飞的这只红蜻蜓,使分户供暖改造得以进行。施工人员是郊县的农民,他们由供暖公司招募,只经过简单的培训,技术并不熟练,埋管线的沟槽刨得不匀称,凿墙时将洞开得过大。施工现场飞沙走石,一片混乱。大多的住户,想趁此多加几组暖气片,虽说规则不允许,但只要住户塞给施工人员三百两百的好处费,饭口时能好吃好喝款待他们,你就是给墙穿上一圈暖气裙子,也没人管。那段时间,海城装饰材料市场的暖气片销量一路飙升。
春婆婆家的暖气改造,由于不加暖气片,一个上午就结束了。刘蓝袍帮着她,一个下午的工夫,就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各屋的地面,由于管线的进入,不同程度破损。那些比甘蔗粗不了多少的白管子,像绷带一样七缠八绕着,感觉屋子成了要上法场的死囚,被五花大绑着。
红砖楼的分户供暖施工,一周内完成了。改造一结束,春婆婆就后悔了。因为红砖楼东侧外墙上那颗好看的铁路局徽标,生生被钻孔给震碎了。在春婆婆眼里,那个徽标就是一枚印章。能住在打了印章的房子里,她曾引以为豪;还有,楼道被两根碗口粗的红蓝管子给穿透了,那根红色的管子还像树一样分出两个权,就像举着把巨大的耙齿,要给谁一耙似的。家家放在墙角的酸菜缸,只好顺势前移,空间变得狭小,上下楼的人经过这儿,不得不仄着身子。更让春婆婆伤心的是,那只被唤为“花花”的流浪猫,以往会在黄昏时,顺着楼梯爬到春婆婆家门口,吃留给它的食儿。可是红蓝管线出现后,花花不来了,春婆婆想它怕是被那管子给吓跑了。她多次寻猫,老榆树下,垃圾箱旁,饭馆门前,花花以前爱去的地方她都去了,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春婆婆把怨气,都撒到楼道的红蓝管线上啦!她发现管子摸上去有点软,像是包了一层泡沫,便从针线匣里翻出锥子,纳鞋底似地扎着管子,嘟囔着:“我让你吓跑花花,扎死你个坏东西!”锥尖穿透泡沫,杵着金属管,一次次被碰回头来,春婆婆就收了锥子,拿出锤子,敲了它几下。锥子锤子使过,她认为已经对管线做了惩罚,原谅它了。
吃豆子喝烧酒,时不时干点小坏事,春婆婆这些嗜好,玉门街一带的老住户都晓得。她说了,人生有意思的时候少,得给自己找乐子,所以从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是个促狭鬼。
春婆婆十七岁成亲的那天,由于迎亲的马队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未能如期赶到,而典礼不能推迟,娘家人只好将闺房做洞房,临时抓了只大公鸡,替代新郎和她拜天地。若是别的新娘遇见这事,会哭丧着脸,可春婆婆不。她抱着大公鸡咯咯乐,因为它的屁股对着她的胸,一撅一撅的。她想新郎倌一直想摸却没敢摸的地方,竟让大公鸡给摸了,为他叫屈。典礼结束,春婆婆对主婚人说,大公鸡晚上不能跟她住,它一打鸣,她就得跟着早起,而她起大早梳妆累着了,想睡个懒觉。在场的人,没有不笑的。人们都羡慕那个被阻隔在风雪中的新郎,想着跟这样的姑娘过日子,冷日子会是暖的,苦日子也是甜的。也就是从这天起,春婆婆几乎不碰鸡肉了,感觉吃鸡,就是吃她男人。
春婆婆是小姑娘的时候,哈尔滨满大街的俄国人,他们夏天喜欢躺在松花江的沙滩上晒太阳。她知道他们爱花,稍有空闲,就在草甸子采了各色野花,配上柳枝,一把把捆上,插在盛着凉水的铁桶里去卖花。每卖一束,她都要悄悄打开铁桶旁的一个小铁皮罐,摸一条捉来的毛毛虫,悄悄投到花束里。往往是拿着花的人刚走开,突然间“啊——啊——”大叫起来,将鲜花丢到地上。春婆婆这么干,无非是因为听不懂叽哩咕噜的洋话,心生气闷。而洋人“啊——啊——”的惊叫声,她却听得懂。
春婆婆做这些小坏事时,心底是愉悦的。在生活中,她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葬礼的气氛。她参加的葬礼,都因她的捣鬼,冲淡了死亡带给人的阴影。比如一个老太死了,春婆婆掖在怀里一朵红色绒球花,在遗体告别时,将绒球花抽出,别在老太花白的鬓角上。说是人一死就又回到青年时代了,若是不戴朵花,上路后不吸引男人,那就吃亏了。她的论调把死者的子孙都逗笑了。再比如刘蓝袍的男人死时,她前去送别,带了一把油壶,放到那男人灵前,说:“俺知道老天为啥叫你去了,它相中了你这一身肥肉啊。天到了晚上时,也不是夜夜有月亮,它黑了也憋屈呀。咋办呢?点灯吧。天那么大,得费多少灯油呀。灯油不够使,就把你召去炼油啦!你得答应俺,炼好了油给俺留一壶,想个法子捎回来,俺好省下电钱,多吃几回酒呀。”刘蓝袍当时正拍着大腿,哭自己命苦,说她和小巴夺无依无靠,没法活了。春婆婆的话,让她止了哭声。想着小巴夺他爸,若是被天给召去炼灯油了,也是他的造化呀。
霜是个干净物,它落脚之处,不是无人踩踏的屋檐,就是树间的落叶。它们很娇羞,最见不得太阳那张热辣的脸。春婆婆在晨光中一看到湿漉漉的落叶,就知道它这是被太阳强行吻过了。她会拣起一片叶子,怜惜地说:“要是俺金袍子上披的白纱,让人给扯碎了,也会哭哇。”秋风吹黄了树叶,它们真的像是穿着金袍子的姑娘呢。
春婆婆就是在霜降时节,生发了要给自家停暖的念头的。因为她每次回家,一看到楼道的红蓝管线,就像看到两个无赖,烦死了。她想,你让我不痛快,我就得算计算计你。她思谋着,自己住在中间,上下左右都有住户,家里没有冷山,楼道的管子又能散热,按照往年供暖的热度来推算,她就是停了热,家里也能有个十来度。而且,哈尔滨的冬天逐年变暖,烟火街曾经很红火的卖棉服的铺子,生生被这连绵的暖冬给弄黄摊儿了。冬天没个冬天样了,有什么怕的呢。再说了,她还有一台电热油汀取暖器,实在挺不住,有它救驾。还有呢,她每天一顿烧酒,等于给身体埋下了一团火炭。
一旦想明白停热可以省下两千多块取暖费,春婆婆就不后悔自己按下的手印了。她想今冬自己在嘴上亏不着了。秋林的酒心糖,老鼎丰的椒盐五仁月饼,奋斗副食的粉肠,马迭尔的小面包,她可以换着样吃了。
春婆婆曾经有一些积蓄的,但这些年来她吃在街上,再加上每年缴纳的包烧费、水电煤气等日常开销,她存折上的钱数,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屈指可数了。她最大的财富,就是手中的这套住房。如果动迁,按现在的地价估算,少说也能获得六七十万的补偿。所以近些年来,与她隔阂甚深的浪荡儿子马胜,忽然对她热情起来。除了自觉支付赡养费,每年肯给她千八百的零用钱。春婆婆明白,他这是想以小投入,换取遗产继承权的大回报呢。马胜每次来,都要跟人打听玉门街什么时候拆迁。春婆婆知道他巴望自己早死,所以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儿子一来,她故作萎靡,佝偻着腰,喘粗气,说胡话,做出手脚不利落的样子,打翻茶碗或是水杯,让他觉得自己快进焚尸炉了。可是马胜一离开,她就直起腰,哼小曲,步履轻快地离开家,到黄鸡白酒吃酒去了。
第二章 梅园
二十年前吧,哈尔滨的市民,秋冬交接时有一项绕不过去的活儿:糊窗缝。而近些年来,新兴的建筑一水是铝合金和塑钢的门窗,不需糊窗缝了。那些老宅的住户,为图方便和美观,不惜破费,纷纷革掉木窗的命。你只需在海城街走一遭,就明白为什么木窗要消失了。这条街上,居然有十几家门市,是做塑钢门窗生意的。不过,春婆婆不喜欢追逐那样的时髦。在她眼里,金属门窗冷冰冰的,只有骨头没有肉,它们把持家,没有温馨感;而木头门窗有血肉,不仅能吸纳阳光和月光,还能送来风的呼吸。更重要的,木窗可以刷油漆。你若是将蓝色窗格看腻烦了,就漆成乳黄的或是翠绿的吧。蓝格的窗,像是被蓝天映照着的一块块晶莹的水洼;乳黄的呢,宛如盛月亮的笸箩;绿色的,谁看了都会联想到一畦春韭。陈旧黯淡的屋子中镶嵌着一扇明媚的窗,就是拥有了一束永不凋零的花。春婆婆深知木窗的好处,对它难舍难弃,就得年年糊窗缝了。
哈尔滨的木窗,为了抵御寒流,都是双层的。五六十年代的木窗,不像七八十年代的留有气窗,窗子一糊死,一个冬天就不能开启了。也因此,糊窗缝一定要在晴朗的日子,不然二层玻璃间积存了湿气,冬天容易上霜。一般来说,窗缝糊在外侧,保暖效果才好。若糊在里侧,窗纸一旦被融化的霜花涸湿,易破损和脱落。可是只有住平房的人,才方便将窗缝糊在外侧。
春婆婆刚搬到这儿时,见二楼的窗子离地面也就四米来高,便请木匠打了个梯子,攀着它糊窗缝。反正她那时灵巧,有力气,肩上搭着用报纸裁成的一条条窗纸,提着浆糊上上下下,跟玩似的。这梯子平素戳在西山墙,邻居们晒干菜或刷墙需要时,就把它当短工吆喝到家,使唤完了再放回去。木梯跟人一样,也会老朽,十几年过去,风雨将它侵蚀糟烂了,春婆婆便将它送与住平房的人家,劈了烧火。从此后,她只能在里侧糊窗缝了。糊窗缝对她来说是件美好的事情,打糨子,裁纸,捏几支蜡花,插在两层窗中央的锯末子上,那里也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梅园。为什么要在两层窗之间填充锯末子呢?因为窗根的缝隙大,风易入侵,锯末子能堵严缝隙。不过近些年来,由于屋子暖,加之春天清理起来麻烦,春婆婆已经不填充锯末子了。
近些年来,春婆婆怕爬高有闪失,再摔个半死不活的,都是请计时工来糊窗缝。年轻人很少有会做这活儿的了,所以来的人,年龄都偏大。她们干活不利落不说,还多嘴多舌。她们鄙夷木窗,把钢窗夸得天花乱坠。春婆婆听了,气哼哼地教训她们:“木窗有血脉,钢窗有吗?住在不过血脉的屋子里,能活长吗!”
因为做了停热的打算,春婆婆想今冬糊窗缝时,两层窗格间得放锯末子啦。她记得烟火街卖活鸡的郑二楞,为垫鸡舍,从一家建筑工地拉来了几袋锯末子,估计还有剩余,便找出一只塑料编织袋,打算朝他要点。家里三个窗户,厨房的连着阳台,只是半米见方的一扇小窗,没必要填充,另两个屋子的窗,估摸半袋锯末子就够了。
郑二楞是个红脸汉子,即便他没喝酒,也给人喝了的感觉。他四十多岁,高个子,手大脚大,得穿特制的鞋子。他有个毛病,只要站在街上,不出半个钟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淌眼泪。黄鸡白酒的店主冯喜来见了,爱打趣他,说他应该去殡仪馆帮人哭丧,这营生走俏,不用投入本钱,只要哭得好,一天下来少说也赚个三头二百的。郑二楞一听冯喜来这么说,就会气得直瞪眼,“我有爹娘,我哭别人家的,万一把眼泪哭干了,等我爹娘走的那天哭不出来,不是大不孝吗!”冯喜来说:“到时你有了钱,也雇哭丧的帮你哭呀!如今这世道,只要你舍得钱,孝子贤孙遍地爬!”郑二楞使劲摇着头说,帮人哭丧就是一天挣八百他也不干,你想想吧,一个大男人在火葬场哭一天,晚上回家什么心情?吃肉喝酒有滋味吗?抱着老婆还能腿不软吗?不能!他可不想为了钱,毁了小咸菜的幸福。
小咸菜是郑二楞的老婆,瓜子脸,峨眉,凤眼,微微上翘的嘴唇。她本来模样不差,可是因为胃肠不好,一天到晚地嗳气,面色青黄,再加上老爱鸵鸟似的弓着背,使她减去了几分姿色。郑二楞当初进城,她死活不干,说是哈尔滨车多,满街的汽油味,她闻了想吐,吃不下饭。但郑二楞坚持进城,她也只好跟来了。她没别的手艺,小咸菜做得地道。于是郑二楞在出租屋外卖活鸡,她在屋里卖小咸菜。那些以中式早餐为主的人家,稀粥、油条和小咸菜,是必不可少的三样。她自制的小咸菜,鲜香可口,广受欢迎,烟火街的人都叫她“小咸菜”。郑二楞进城后落下了流泪的毛病,小咸菜呢,她是鼻腔干燥。所以谁一说哈尔滨好,她就撇嘴,“好什么好?二楞毁了眼睛,俺毁了鼻子!五官有两官不灵了,别的再出岔子,俺们就得化成灰,给苞米当肥料啦!”
郑二楞和小咸菜在阿城乡下时,最喜欢种玉米了,他们也是因为玉米才进城的。有一年夏天,郑二楞听说哈尔滨的烤玉米生意好做,便掰了玉米,备上木炭和铁皮炉,开着农用三轮车,来哈尔滨碰运气。郑二楞将炭炉,支在了复兴街和西大直街交汇的地方。这里是交通要冲,人流多不说,身后的铁路文化宫,也就是早年俄国人兴建的中东铁路俱乐部,靠着舞厅和影院,依然吸引着市民。影迷们进剧场前,习惯买点小零食,瓜子、爆米花、虾条等。突然一天,路口有卖烤玉米的了,他们便奔这新鲜物来了:郑二楞早晨八点多摆摊,下午四点来钟,两百多穗玉米就卖光了。他估算了一下,除去玉米的本钱和三轮车的柴油费,轻松赚了七八十块。他想,谁说在城里不好生活?哈尔滨就是个容易赚钱的地方嘛。郑二楞一高兴,买了张票,犒劳自己看电影。他一进去就迷恋上了影院的气氛,那红丝绒包裹的座椅,那演绎着人生喜乐的大银幕,那动人的宛如在崇山峻岭间回旋的音乐,让他如坐云端,无比逍遥。也就是这一刻,他升起了一股野心:一定要进城,过上这样的日子!他想玉米是季节性食物,不能长久卖,而鸡是四季餐桌上不败的花朵,于是在烟火街租了间门市房,做起活鸡买卖。别看这房子只有十七八平方米,但因为有地下室,等于衰草丛中藏了条貂尾,拥有了招财进宝的通道。郑二楞将地下室改造成鸡舍,将屋子用胶合板间壁起来,里侧住人,外侧做酱菜铺子,开始了新生活。郑二楞卖的鸡,多是从农村收购来的土鸡,肉质鲜美,广受欢迎,十几年下来,他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虽比不起阔佬们,但比在阿城种玉米的农人,要富裕多了。南于见天地*鸡,他穿得油渍麻花的。烟火街的老住户,若是看到郑二楞穿得干净利落地朝大直街方向走,就知道他这是去铁路文化宫了,他还保留着每周看一场电影的习惯。
最开始做活鸡生意时,郑二楞是自己收购。每隔十天半月的,他开着三轮车回乡一趟,看看父母和一双儿女,载回上百只鸡,关进地下室,卖完一批,再回去上。后来他做得名气大了,就有农人主动联系他,把土鸡送上门来。他们在城里打拚,一双儿女就扔给乡下的父母了。男孩子争气,考上了八一农垦大学;女孩则不省心,逃课,早恋,贪玩,撒谎,爱虚荣,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了,农活和家务一样不做,只知道吃喝玩乐。她一旦缺钱了,就来哈尔滨找父母,他们要是不给,她就站在烟火街哭闹,说他们只图自己享福,不管儿女死活。郑二楞怕人笑话,只好乖乖掏腰包。那女孩瘦瘦小小的,由于日夜泡在网上,再加上一天两包香烟,看上去像个痨病鬼,黑眼圈,皮肤粗糙,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女孩的水灵劲。她每回来,小成菜都如临大敌,稍不称她意,她就会打翻铺子里盛酱菜的坛坛罐罐。郑二楞最看不得她的爆炸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鸡窝。也许知道自己气色昏暗吧,她在头发上挑起一波又一波的色彩浪潮。忽而染成金色,忽而又是红色,忽而又是红蓝相间的。气得郑二楞跟小咸菜说,好嘛,她老子卖鸡,她就把自己打扮成鸡样了!小咸菜管束不了她,只能叹气。她觉得对不起女儿,不该在她需要母亲的年龄,把她推给爷爷奶奶。所以她抱怨哈尔滨害了她的鼻子和二楞的眼睛时,还要加一句:把俺家二熳也坑了!
天凉了,又没生意做,郑二楞抄着袖子倚着店铺的砖墙,眯缝着眼,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他旁边一米见方的铁丝笼里,圈着几只花花绿绿的鸡。它们看着笼外青砖地上粘结着的、混合着污血的肮脏的鸡毛,便知小命难保,缩着脖子,瑟瑟发抖。郑二楞卖完一笼,再从地下室捉几只填上。
郑二楞选鸡,跟选妃子似的,很在意外观。那些体态矫健、羽毛浓密、色彩艳丽的鸡,最中他意。小咸菜不止一次骂他蠢,说是卖鸡应该挑肥的,压秤,能多赚点。郑二楞龇着牙,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样的鸡才有赚头呢,不过他不说其中的玄机。倒是黄鸡白酒的冯喜来看出了奥秘,他知道郑二楞收购土鸡,不论斤,论的是肥瘦,而卖的时候呢,论的是斤。也就是说,羽毛越厚,越划得来,因为多一两羽毛,就多得两三块钱。他收购来的,多是羽毛丰满、便宜至极的瘦鸡!当冯喜来戳穿郑二楞的把戏时,他梗着脖子辩解:“秃头秃屁股的鸡,都是病秧子!谁得意!”虽然嘴硬,他卖给冯喜来土鸡时,会少要一两块钱。
春婆婆见着那些缩成一团的鸡,叫了声:“可怜见的——”然后抖着编织袋对郑二楞说:“垫鸡窝剩锯末子了吧?给俺点,今冬溜窗缝使。”东北人习惯把“糊窗缝”说成“溜窗缝”,这个“溜”字,不仅形象,念起来也更上口。
“嗬,春婆婆,您住的那小楼,冬天那么热,我老见你们敝阳台放热气,还用锯末子封窗?”郑二楞使劲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
“不舍得给俺是不是?”春婆婆故意“哼”了一声。
郑二楞“哎呦呦”叫着,说:“春婆婆,您使锯末子,是它的造化呀。估摸着锯末子在您家呆一冬,开春时都得变成黄金啦!”说着接过编织袋,拐到屋后放杂物的棚厦,盛锯末子去了。
装完锯末子,春婆婆又让郑二楞帮她去玉门街的老榆树下,撅几条树枝,说是捏蜡花用。郑二楞虽然个子高,但比起那些高大的榆树,还是矮小了。他高扬手臂,也够不到最下端的枝桠。郑二楞说,榆树枝桠难采,又不好看,不如采丁香枝条,矮株易采不说,枝权也美。春婆婆说:“可不是嘛!插上丁香枝,兴许来年开春时,锯末子上能开出花呢。”
郑二楞帮春婆婆将锯末子扛回家。这一带的人,帮她干点小活,已成为习惯了。春婆婆要沏茶给他喝,郑二楞说:“茶跟汤药似的,咱享受不了。明下晌儿去黄鸡白酒,您赏盅酒吧!”
春婆婆一撇嘴说:“看来干活不要工钱的主儿,这世道没啦!”
郑二楞呵呵笑着,赶紧回去守他的鸡摊儿去了。
郑二楞走后,春婆婆觉着乏,便歪在沙发上小睡片刻。等她醒来,太阳快到中天了。她喝杯茶,吃了两条奶油酥心蛋卷,去尚易开的院子采丁香枝。
如果说烟火街像一条铺展开来的又宽叉长的灰白色的金丝绒布的话,玉门街就是横在它上面的一支短笛。春夏时节,这笛子是绿色的;冬天的时候呢,雪天是银色的,而雪被泥土弄污了,则是黑褐色的;此时秋叶铺地,它成了金色的短笛了。春婆婆踏上玉门街的时候,想着天上的哪位神仙爱笛子,没准会趁月亮好的夜晚,伸出长臂拈起它,吹上一刻呢。
玉门街一带住的多是引车卖浆之流,拥有律师事务所的尚易开,在这里就算头面人物了。尚易开曾是铁路局的一名中层干部,十几年前因为严重渎职,被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法院判了三年,他只坐了一年多牢就出来了,说是在狱中有立功表现,获得减刑。春婆婆在黄鸡白酒小酒馆,听人议论过尚易开为什么能那么快出来。说是他被检察机关带走后,交代问题有技巧,将顶头上司统统绕开,与他们的权钱交易一概不提,这样拔出萝卜不带出泥,泥土依然给他提供充足的养料。与尚易开有瓜葛的头头脑脑,用尽办法往出捞他。尚易开出狱后,跟以前一样风光。出门有车接送,华服美食依旧。
尚易开住的小洋楼,原来也是与人合住的。他动用关系,硬是将那户人家迁出,独享小偻。这一带住户中,也就是他家的院子没有煤棚,规整漂亮。米黄色木栅栏围起的庭院中,花木繁茂。迎春、桃红、丁香和蔷薇,一到春天次第开放,蜜蜂、蝴蝶、鸟儿,甚至叫春的流浪猫,都恋着那院子的花树,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春婆婆不讨厌尚易开,正是因为流浪猫叫春扰得他睡不好觉时,他从不埋怨。
尚易开出狱后,在开发区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开始几年生意不错,可是近两年,律师们纷纷跳槽,他快经营不下去了。春婆婆听说,根源在于尚易开保下的那几个人,纷纷退休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主儿,大都在沿海城市买了房,离开哈尔滨,颐养天年去了。尚易开失去保护伞,立刻成了落汤鸡。他鬓角白了,不爱刮胡子了,十天半个月的不换一套衣裳,背也有点驼了。以前他从不到小酒馆吃酒,可是今年以来,他已经到黄鸡白酒三次了!有一次春婆婆逢着他,他喝得酩酊大醉,说是要把比乐街一座俄式老房子盘下来做酒吧,请春婆婆当女招待,她只需坐在门后的椅子上,来了客人问声好就是。他包吃包住,一个月净给她三千。黄鸡白酒的冯喜来一旁听了,龇着两颗麻将牌似的大板牙,说:“雇佣百岁老人当招待,这可丧良心呀。春婆婆也不会放着清福不享,遭这份罪去吧?”尚易开含糊不清地对冯喜来说:“我明白、你、你为啥、不让春婆婆去。你这黄鸡白酒、不也靠、靠老寿星、给撑腰吗?”冯喜来叫道:“哎哟,你可不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春婆婆来这里,是她自己喜欢!再说了,我这小馆的麻油酥骨鸡,在哈尔滨可是一绝,这一带的人谁不知道?不说别的,好多人家三十晚上的年夜饭,都得订它!你问问老寿星,是不是这样?”春婆婆不吭气,她凭什么吭气呢。在她眼里,尚易开和冯喜来都是孩子,小孩子斗嘴,哪有对错呢。
尚易开家门庭冷落了,可蝴蝶呀蜜蜂呀鸟儿的却照旧来,那院子的春光也依旧灿烂着。尚易开惜花,不许别人折一枝,但春婆婆采,他是欢喜的。花开时节,若是路遇春婆婆,他要拉她到自家小院赏花,临走时再剪上一簇桃红或是丁香,让她带回家。
春婆婆走进尚易开家的院子时,他婆娘老乔正腌酸菜。花树间放着一口大缸,老乔正把晒好的白菜往里装。摆一层,撒层盐。再摆一层,再撒层盐。由于肥胖,她低头抚弄白菜时,丰满的双乳颤动着,看上去像是两棵圆实的大白菜,也要掉进缸里了!
老乔是小乔时,杨柳细腰,模特身段。她虽不漂亮,但身为医生,穿着白大褂,飘飘摇摇的,再加上注重保养,肤色白里透粉,光洁细腻,看上去风姿绰约。可是尚易开一倒霉,她内分泌失调了,一路高歌猛进地胖起来,脸庞变成了倭瓜,屁股变成了磨盘,清脆的嗓音也变嘶哑了。小乔心不在焉,出了两次医疗事故,终于失去工作,沦为家庭主妇。小乔成为老乔后,沉默寡言,见着人从不打招呼。你若在烟火街听见她说话了,一准是买菜时与摊主讨价还价呢,而以前她是不还价的。老乔最大的功劳,是将儿子培养成材。那个单薄纤细的男孩子,以哈尔滨理科前十名的好成绩,考入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春婆婆记得,老乔前年收到儿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个人去了黄鸡白酒。她要了整只的麻油酥骨鸡,一斤烧酒,独斟独酌。她不使筷子,撕扯着鸡肉。每吃一块肉,就喝一盅酒,然后看一遍录取通知书,再撕一块肉,喝一盅酒,看一遍录取通知书。老乔吃喝完,酒盅一副风尘相,浑浊不堪;而录取通知书被油污点染成花纸了。老乔走出店门后,搂着一棵老榆树,泪涟涟地叫着:“我的好姐妹呀——”。
老乔见春婆婆来了,直起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说:“花花没来这儿。”她见前几天春婆婆四处找猫,以为她是为这个来的。
春婆婆告诉老乔,该溜窗缝了,她想撅几枝丁香枝条,捏蜡花用。
老乔“哦”了一声,停下手中的活儿,奔向丁香树,伸出浑圆的胳膊,“咔嚓咔嚓——”地一连气折了七八枝,放到春婆婆怀里,说:“相中哪枝,自个选吧。”接着腌酸菜去了。老乔的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落叶波峰一样起伏着,一看就是秋风的手笔。老乔返身去墙根下抱白菜时,将干爽的落叶踩得刷啦啦响,好像她的脚在翻阅着一本旧书。
想起多年前的小乔,春婆婆的眼睛潮了。
春婆婆回家选好丁香枝,便去抽屉翻捏蜡花用的蜡烛。家里有个老式五屉柜,紫檀木的,盛着春婆婆的生计。针线盒药盒、锤子钳子、毛巾香皂、牙膏牙刷、胶水印泥、尺子剪子、窗帘钩蚕丝扇,过日子该用的东西,似乎在那里都可找到。春婆婆一旦缺东少西了,会惯常走到这个柜前,挨个抽屉拉。它们就像百宝匣似的,总不会让她的希望落空。这个五屉柜还是春婆婆婚后,她男人马奔打的。虽然使了七十多年了,依然很结实。除了漆色黯淡,找不出它的大毛病。春婆婆翻遍了抽屉,连个蜡头都没找到,这让她很失望。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在五屉柜面前碰壁,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不帮俺弄杆蜡出来——”埋怨起已过世半个多世纪的马奔。在她心目中,这么多年来,她之所以找什么能得到什么,是马奔暗佑的结果。
没能在家找到蜡烛,春婆婆便去王老闷的杂货铺。王老闷一听说买蜡烛,用二拇指弹着柜台说:“春婆婆,这年头除了庙里,谁家还点蜡呀?我也就是过年时上一箱红蜡,人们买了供祖宗用,要是平时进,一根也卖不出去!”
王老闷的话,倒提醒了春婆婆。黄鸡白酒供奉财神,每逢初一十五,神龛前摆着瓜果梨桃,香烛的气息会将麻油酥骨鸡的香味压下去。反正她也该去那儿吃酒了,就手朝冯喜来讨上一根就是了。走时再要一摞旧报纸,糊窗缝需要的蜡花和窗纸就齐全了。
黄鸡白酒小馆在烟火街的中段,与玉门街相距不过百米。房子是铁路局六十年代建造的,最早是一家印刷厂。如果说它背后的俄式老建筑是一群破落贵族,它就是忠诚的仆人了。虽然矮矮墩墩,其貌不扬,但它墙基厚实,高门方窗,天棚和地板都是木制的,看上去朴素亲切。这幢狭长的房子一分为二,东侧是黄鸡白酒小馆,西侧是粮油店。房子门前有两棵大榆树,挂着标有“古树名木”字样的黄铜牌子。一棵直溜溜立着,一棵则罗锅似的,将半个身子扑在屋顶上。这棵树因为环抱烟囱,被熏得面色黧黑,很多枝桠干枯了,春夏时节别的榆树枝繁叶茂,而它绿意阑珊。
春婆婆走进酒馆时,冯喜来正愁眉苦脸地翻报纸,灶房传来桂香的训斥声,这说明店里只他们夫妻俩。冯喜来爱看报,《生活报》和《新晚报》是他的最爱。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家门,去西大直街口的报摊买两份报回来。冯喜来看完报,客人来了接着看。都看过了,便摞在墙角。废报纸在黄鸡白酒是能派上用场的,桂香常取了它,擦拭刀刃沾上的油污,或是剐鱼时垫在地上,收拢雪片一样飞溅的鱼鳞;开化时客人的皮鞋溅上了泥点,把它当擦鞋纸;而那些喜欢抽旱烟的人,会撕一条下来卷烟丝。
桂香听见门响,知道这时辰来的人是春婆婆,没什么好忌讳的,照例发泄着不平。她每回数落冯喜来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因为他喝多了免去客人的酒钱,有时因为在他手机上发现了暧昧短信,有时因为他随礼拿多了钱,有时则因为他去洗浴中心泡小姐。这次呢,是因为股票。她骂他榆木脑袋,说是那只股票谁都不看好,他非要买,结果一万多块钱被套进去,等于跌进深谷,难有出头之日了。冯喜来正被她唠叨得心烦,春婆婆来了,连忙得救似地起身问候,将话题转移了。春婆婆问他可有蜡烛,冯喜来拍着胸脯说:“我这黄鸡白酒是聚宝盆,要啥有啥!就是没有的话,春婆婆要蜡烛,我宁肯跑趟极乐寺的香烛铺子,也得给老神仙买到!”他的话音刚落,桂香用托盘端着一壶酒和两碟小菜出来了,她骂冯喜来:“嘴甜的男人都没好东西!”
小酒馆摆着的桌椅都是木制的,为求朴拙,与木天棚和地板协调,桌椅追求的是简洁稳重的风格,方桌的板材有两寸厚,椅子的靠背直上直下,没有弧度和雕饰,中规中矩。春婆婆喜欢坐在远离窗子的位置,因为她这辈子看过的风景太多太多了。
大概是比往日多走了点路,两盅酒落肚,春婆婆有点困了,她放下筷子,歪头打起盹来。很快,她走进了一片盛开的梅园。梅树枝头满是雪白的花朵,亮晶晶的,星星一样。春婆婆看到马奔从梅园深处走来,穿着对襟的蓝布褂,黑色灯笼裤,见了她一愣,说:“春春,你怎么老成这样啦?”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她脸颊的皱纹深重得像榆树皮,头发也跟白梅一个颜色了。
第三章 二十年代的急板
春婆婆还是春春的时候,哈尔滨的大街上,灰眼珠的人比黑眼珠的多。以俄国人为主的洋人,大都聚集在埠头区和新城区,也就是如今的道里区和南岗区。俄国男人西装革履,吊着牛舌头似的领带,穿马甲,戴礼帽,拎手杖,蓄着大胡子,爱去酒馆和舞场;女人们呢,夏天多是半高跟的皮鞋,年轻的穿布拉吉,年长的穿套裙;冬天的时候,无论长幼,一水的高腰皮靴和毛呢裙子,头上扣着锅盔似的呢毡帽。女人们喜欢的地方是面包坊、香水店和剧场。
在春婆婆眼里,俄国人修筑的中东铁路,就是一条长长的皮鞭,朝着哈尔滨这个肥沃的大牧场,横空打着响鞭,将他们的人,一拨拨羊群似地赶了过来。他们中有中东铁路管理局的职员、护路队的警察、商人、教师、医生、传教士,也有落魄的酒鬼,卖艺的流浪汉,打家劫舍的匪徒和站街的妓女。不过,俄国人生性是不甘堕落的,所以你能看见步履蹒跚却扎着污渍斑斑领带的酒鬼,衣不蔽体却戴着礼帽的流浪汉,以及在昏暗的路灯下抽着劣质纸烟,摆出优雅姿态的下等妓女。
春婆婆姓彭,虽说有姓,但她原姓什么,无人知晓。
九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早晨,哈尔滨傅家甸的张铁匠出门抱柴,由于刚起炕犯迷糊,再加上那是个浓雾的早晨,没有注意到柴垛下有个用蓝花布包裹着的弃婴,一脚踩上了她!婴儿哇哇哭起来,张铁匠吓得掉头就跑,以为撞到鬼了。张铁匠的婆娘胆子大,她听说柴垛出鬼了,冲出屋子,大吵大嚷着,说真有鬼来,就捉了它当柴烧!待这婆娘奔向柴垛,发现那是个女婴时,鼻子都气歪了。原来她生的仨孩子,全是丫头,一天到晚大丫二丫三丫地叫,把嘴都叫苦了。要是谁扔个小子在这里,她乐得捡着,可是送上门来的偏偏又是个丫头,好像老天爷都在揭她的短!这女婴异常瘦弱,像一团没拧*抹布,皱巴巴的。她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看上去也活泛,不是因残疾和痴呆而被遗弃,估摸着是哪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养下的。张铁匠的婆娘说,丢下这女婴的不是本地人,傅家甸女人的肚子,哪个大了,就跟月圆月缺一样,谁不清楚呢!再说了,熟悉她家情况的人,知道她不得意丫头,把女婴往这儿送,等于扔在唾沫上,断不肯的。估计这是附近村屯的人,趁着天没亮,丢在这儿的。可是家中的狗干什么去了?来了生人它怎么不叫唤呢?张铁匠的婆娘一声声地吆喝它,未见应答,跑到狗窝一看,那家伙睡得一摊泥似的,用烧火棍都捅不醒,一看就是吃了下了迷幻药的美食!看来弃婴者既怕狗声张引出主人,又怕它吃了孩子,所以下了猛药。张铁匠的婆娘怒火中烧地拖出狗,狠命地踹它,骂:“废物!你贪吃那一口,家里溜进个四丫!”
张铁匠的婆娘没有把弃婴抱进屋,说是她要是进了门,家里阴气更重,自己下一胎怀上的没准还是个丫头!她和男人商量,将她抱到埠头区的彭裁缝家。彭裁缝的男人,在松花江打鱼时淹死了,撇下她和两个年幼儿子。她时常唠叨,要是她男人再给她留个丫头就好了。俩儿一女,在彭裁缝眼里,就是一个女人的天堂。
彭裁缝欢天喜地地收留了弃婴,因为她是春天来的,起大名为彭锦春,小名春春。春春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孩子,爱笑爱动,人见人爱。春春十岁时,彭裁缝就教她缝纫的手艺,她心灵手巧,一学就会。她十二岁时,已是缝纫的好手了。彭裁缝的铺子,原本是做中式便服的,自从俄国人来了后,做洋服的多了,这其中有俄国人,也有追逐洋风的中国人。彭裁缝死性,说做洋服辱没祖宗,不愿意接那活儿。可春春爱做洋服,它们式样简单,裁剪容易,做起来畅快,钱挣得容易。
彭裁缝对春春隐瞒着身世,嘱咐两个儿子和左邻右舍的知情人,不许说春春是捡来的。可是春春越出落越漂亮时,彭裁缝动起了心思。因为她的两个儿子财旺和财喜,都喜欢春春。她想春春不管跟他们中的哪一个成亲,都将是永远的一家人。而张铁匠的婆娘三番五次登门求亲,也促使彭裁缝对春春要早做打算了。
春春到的那年,张铁匠的婆娘又怀上了,转年正月,她迎来了生育上阴转晴的日子,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张铁蛋。张铁匠的婆娘认为春春招来了铁蛋,俩孩子命中有缘,一意让春春做他们的儿媳。如果张铁蛋拿得出手,彭裁缝也不是不能跟张家做亲家的。可是这个张铁蛋,自幼被骄纵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品性也不好,常偷邻家的鸡鸭,用瓦盆闷死,拎到郊外的窑厂烧了吃;他还嫌猫会上树,自己上不去,剁掉过猫爪子。张铁蛋胖得像座粮同,走路气喘吁吁,浑身的肉乱颤,就像弹簧撑起的人。彭裁缝可不想把水灵灵的春春往火坑里扔!
春春是张铁匠家抱给彭裁缝的,所以他们提亲最终遭拒时,火冒三丈,把春春当成了物件,说是要物归原主,将她领回铁匠铺。他们在里屋争吵的时候,在外屋缝纫的春春,把这一切都听到了。她没有回避,而是走到里屋对母亲说,自己早猜到不是她亲生的,因为两个哥哥有生日过,自己却没有。一个没生日的人,显然来历不明。
彭裁缝颤着声问春春,既然猜到了,为什么憋在心里不说出来?
春春平静地说:“俺不觉着憋屈,亲娘不要俺了,俺有后娘疼!再说了,在哪儿不是活着呢。”
张铁匠的婆娘说:“是俺把你捡着的,俺也是你后娘!你得嫁给铁蛋,给俺生孙子!”
春春摇了下头,说:“俺不嫁。”
彭裁缝喜出望外,说:“那你嫁给哥哥?财旺和财喜,你喜欢哪个?”
春春又摇了下头,说:“俺不嫁!”
春春的两下摇头和两声“俺不嫁”,让两个女人哭起来。张铁匠的婆娘骂春春不识抬举,彭裁缝骂她是个小没良心的!
春春不喜欢张铁蛋,觉得那就是一头两条腿的猪!她也不喜欢财旺,他虽然忠厚,但不爱说话,闷闷的,总不见笑模样,心想嫁了他,等于一头扎进乌云里,这辈子别想有晴朗日子了;财喜虽然性子好,但单细得像棵豆芽,饭量跟猫一样,走路轻飘飘,连屁都放不响。春春想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就等于提了盏纸灯过日子,让人提心吊胆的。
彭裁缝问春春:“那你想找啥样的?”
春春“唉——”了一声,无限惆怅地说:“俺也不知道。”
春春同到外屋,接着做活儿,她在为一个新娘子做喜服。当她给衣服上袖子的时候,张铁匠的婆娘从里屋冲出来,扯起她的胳膊往出拖,声言要带她回铁匠铺,好好捶打。说是女人跟铁一样,不捶打不成器。一捶打,让做谁的媳妇就是谁的了。春春没客气,对着那女人的肩膀,吭哧就是一口,把张铁匠的婆娘咬得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地打她,说她是疯狗,也不配做铁匠铺未来的女主人!春春被打得鼻口窜血,鲜血溅到喜服上,她心疼地拈起喜服,说:“这个新娘子真倒霉呀。”
就在这年秋天,春春在斯捷潘维奇家见到了马奔,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可见你爱什么样的人,只有遇见了才知道。
斯捷潘维奇是个流亡钢琴家,犹太人,个子高高,有一双漂亮的灰眼睛。他满头飞扬的灿烂鬈发,就好像住在火烧云里。虽然他来哈尔滨没几年,但中国话说得地道,也喜欢和中国人交往。他与矮矮胖胖的画家昂季诺夫,住在斜纹街的一幢木房子里。昂季诺夫每天去画室画画,斯捷潘维奇每周在江畔俱乐部演出两次。他们雇佣了一个中国女佣,人称马大婶。斯捷潘维奇在演出前是个绅士,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可演出一结束,他一头钻进酒馆,出来就成流浪汉了。他衣冠不整,且歌且舞,成了旋转的陀螺。他回到家,不是丢了手杖,就是少了礼帽。有一回,他醉倒在大街上,衣襟旁刚好有只没踩灭的烟头,将他挺括的黑礼服,烧出了个大窟窿!马大婶不得不来彭裁缝的铺子,为他定做一件新礼服。
春春就是去斯捷潘维奇家送做好的礼服时,遇见的马奔。
马奔是马大婶的侄子,家住平房,父亲是个马佚。那一年俄国人在埠头区修筑中国大街,马大婶将马奔召来,她听说修路比放马挣钱多。
中国大街就像一条长长的花枕头,浪漫芬芳,谁都想枕着它入梦。这条一千四百多米长的土街上,洋行、酒肆、饭馆、旅馆、咖啡店、钟表店、乐器店、服装店应有尽有。这街在平索性子是温顺的,可是雨季一到,它就耍脾气了,翻浆路常使马车和行人陷落其中,与这街的繁华气息,颇不相称。这年夏天,俄国人下决心改造它了。由于土路松软,很难铺砌石板,俄国工程师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长条形的花岗石,竖着钉人地面,就像在地里镶嵌了无数的石头牙齿,让它们紧密地咬合在一起,使石子路根基稳固,平展漂亮。由于石块是长方形的,像一块块面包,人们叫它们“面包石”。
铺这样的石头路是个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俄国人在招募铺路工时,要求严格,前来应招的人,有一半被选上就不错了。马奔在平房除了放马,还喜欢做木匠活,他既有力气,又有手艺,一来就被挑中了。面包石很贵重,每块大约值一个银元,够穷人家吃一个月的,铺路现场监工严密,防止有人把石头偷出去。马奔白天在中国大街铺路,晚上住在工棚里。春春送礼服的那天,因为一个白天都在下雨,铺路停工,马奔便到斜纹街看姑姑来了。
斯捷潘维奇家养了几只鸽子,屋外东南角有个鸽棚。鸽棚的一块木板脱落了,所以雨一停,马大婶就吩咐侄子将木板钉上。春春在雨后的黄昏走进这座院子时,看到的正是站在梯子上,手持锤子钉木板的马奔。
他穿一件蓝色棉布汗褂,黑裤子,平头,露着结实而黧黑的胳膊,铿锵有力地钉着木板。春春觉得这个人的背影让她眼热,一进院子,情不自禁地站定了。马奔干完活儿,要下梯子的时候,春春连忙往屋里走。他听到脚步声,回了下头,微微一笑。马奔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和微笑时露出的雪白的牙齿,格外动人。梯子上的他,在黄昏时分,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让她心慌意乱。
春春送上礼服,收了缝纫费,没有即刻走。因为马奔干完活回到屋子后,餐桌上的斯捷潘维奇和昂季诺夫问他,是否把他们交给他的东西,埋在了中国大街的面包石下?春春好奇,想知道让他埋什么东西。
原来马奔上次来时,他们听说他在中国大街铺路,异想天开,将两张巴掌大的纸交给他,让他悄悄埋在面包石下。马奔一看,一张纸上是蝌蚪一样的符号,另一张纸上是个素描的美妇人。斯捷潘维奇说,他将创作的最优美的旋律,写在了纸上,他要让它在这片土地获得永生;而昂季诺夫画的美妇人,是他在俄国的情人。这是他流亡哈尔滨后,最魂牵梦系的人。
马奔说,他没有把那两张纸埋在地下。一是监工严,他没机会,还有他迷信,因为小时候,他给心爱的马写了一句诗,埋在一棵榆树下,没想到那棵树当年就死了。他怕乐谱和素描埋在面包石下,这条街会不太平,翻浆更厉害。斯捷潘维奇问他,当年埋在榆树下的那句诗是什么?
马奔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心爱的马呀,你不用给我驮来银子,有一天,你给我驮来天上的星星,我就再也不对你使鞭子!”
斯捷潘维奇和昂季诺夫笑了,马大婶和春春也笑了。斯捷潘维奇热情地邀马奔入座,也邀春春入座,说是今天高兴,鸽棚修好了,还听了这么美的诗!他给每人倒了一杯酒,让他们干掉,说是喝了酒,他要给他们弹奏那段最优美的旋律!
春春在那之前,从未坐到俄国人的餐桌前,更没有喝过酒。彭裁缝教育她,女孩子不能对生人笑,更不能随便拿起别人家的筷子,酒就更不用说了,那是绝对禁止的。可是这一天,这几件事她都做了。她和马奔坐下,将晶亮的玻璃杯里的酒一点点地喝光。天色越来越黯淡,斯捷潘维奇坐在壁炉前的钢琴前,满怀深情地弹奏起来。那是一段凄美的旋律,斯捷潘维奇反复弹奏着,不觉夜色起来了,马大婶打开一盏壁灯,柔和的灯影像一束彗星斜射过来。春春听得动情,可马奔不知是累了,还是不胜酒力,竟靠着椅子睡着了。斯捷潘维奇为了唤醒他,将舒缓的曲子换成疾风暴雨式的。可是那爆豆似的急板,并没让马奔坐直,他热情洋溢地打着鼾,似乎在与急板叫板。斯捷潘维奇弹奏了无数段著名的急板,累得手指僵硬了,马奔仍沉溺在梦乡中。斯捷潘维奇泄气地离开钢琴,倒了一杯酒喝掉,苦笑着对昂季诺夫说,这家伙看来赶着马,去天上驮星星了!
那个傍晚,春春是被彭裁缝叫回家的。天黑了女儿还没回来,彭裁缝急了。因为打发她给客人送衣服,她还从来没有出去这么久过。一想到春春去的是斯捷潘维奇家,彭裁缝有点慌了。因为这个人在她眼里,疯疯癫癫的。彭裁缝找到斯捷潘维奇家,怎么也没想到,春春竟坐在了洋人的餐桌前,而且喝了酒!她本来就一肚子气,领着春春回家时,又听她一路上在吃吃地笑,这笑声像刀子一样戳在彭裁缝心尖上,她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第一次对春春动了手,狠狠地扇了她两巴掌。彭裁缝本以为春春会哭,可她发出的仍是抑制不住的笑声,这让她彻底心凉了:这孩子心底有了大喜悦了,而这大喜悦,一定与坐在椅子上酣睡的男人有关!
彭裁缝没有猜错,两天后的晚上,春春到铺路队的工棚找到马奔,送给他一双用彩纸裁剪的鞋样子。不是说红男绿女吗,红纸的是马奔的,绿纸的是她自己的。她眼力实在好,只在斯捷潘维奇家的餐桌前,悄悄低头看了一眼马奔的鞋,就知道他穿多大尺码的。马奔收了鞋样子,心领神会地对春春说,他会把它们悄悄埋在面包石下——他们的脚,从此就不会分开了!春春羞涩地告诉马奔,她家的裁缝铺子该怎么走,马奔点着头,说他找路跟赶马一样,是把好手。春春走的时候,明明是黑夜,可她眼里到处是光明!春春知道,这个养马人从此把鞭子交给了她,而他成了她的马了!
一年后,中国大街的石子路铺就了。女人们喜欢这路,高跟鞋踏着花岗石,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声,令人精神抖擞;马儿也喜欢这路,它们昂着头行进其上,威风凛凛的。春春在这年冬天嫁给马奔,婚后住在夫家,马奔放马,给人做木匠活,她则靠着缝纫的手艺,开了家小小的裁缝铺,日子过得踏实而温暖。然而三年后,养母患了半身不遂,而财旺和财喜娶的媳妇,一个病病怏怏,一个自私刁蛮,没一个乐意侍候彭裁缝的,春春只好和马奔从平房回到哈尔滨。他们在养母家附近租了间房,马奔在犹太人开的老巴夺卷烟厂做工,春春在家一边照料母亲,一边做裁缝。彭裁缝对春春没嫁给她的两个儿子,始终心怀怨恨,从不正眼看马奔,一直到死。不过,她还是疼春春的,临终前将家里的房产留给了她。这样,春春就成了裁缝铺的新主人。
彭裁缝死后,财旺财喜与春春基本就不走动了。倒是傅家甸张铁匠的婆娘,时常过来,以主子的身份,在春春面前耍耍威风。春春觉得她也够可怜的,她的几个孩子,大丫二丫过着穷日子,三丫好不容易找个富裕人家,可那个有钱的主儿爱逛窑子,把三丫气得频频流产。张铁蛋更是不成器,整天吃喝玩乐,相了无数姑娘,没一个瞧上他的,仍是光棍一条。由于婚后多年,春春的肚子一直波澜不起,张铁匠的婆娘便怂恿她离开马奔,说他中看不中用!声言只要春春回心转意,他们不会嫌弃她曾嫁过人,让张铁蛋娶她。春春想,自己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马奔。为了打消张铁匠婆娘的鬼念头,春春认她作干娘,让她叫自己四丫,逢年过节的,提着好吃好喝的登门探望,成了她家中的一员。春春快三十岁时,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马瑶。马瑶出生四年后,她又生下儿子马胜。那时东北已成了“满洲国”,哈尔滨街上的日本人多了。可是春春不喜欢日本人,他们来了以后,吃白米还算“经济犯”,日子过得艰难了。春春婆家所在的平房,驻扎了一支特殊的日本部队,他们去附近村屯收购老鼠,放到一个用铁丝网围起的院子饲养。那个院子,平素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进出车辆武装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里面是些什么人,老百姓休想靠近。马奔听说,那是一支细菌部队,他们捉了老鼠培养细菌,有时会在活人身上做试验。而被当做人体试验的人,都是中国人。所以住在平房一带的农民,去田间劳作时,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被日本人给抓了去,当试验材料了。
日本战败那年,细菌部队的日本兵在逃窜前,炸毁了做实验的房子,将笼中老鼠放了出来。那个秋天,平房农民种的玉米,被老鼠糟蹋得几乎绝收。日本鬼子滚了,恼人的老鼠来了。农民们为了保护粮食,什么法子都使上了。有的把粮食装在枕头里,夜里枕着,白天吊在摇车里;还有的去铁匠铺打了铁皮箱,将粮食封在铁壁内。老鼠们找不着吃的,夜半啃啮窗户纸。窗纸破了,西北风钻进屋里,柴草就吃紧了,气得农民们直骂。
谁也没有想到,转年夏天,这群被放出来的老鼠,挑起了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平房的二道沟屯爆发鼠疫,很快蔓延到邻近的村屯。染病者先是低热咳嗽,继而高烧不退,面色青紫,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顶多挺个三五日,就一命呜呼了。二道沟屯的人家,一死就是好几口。那时春春又*了,婆婆看她既要做裁缝,又要看护马瑶马胜,实在辛苦,便把孙女马瑶领到平房,帮她照看。平房闹起鼠疫,马奔和春春慌了,雇了台马车,要接亲人出来。马奔知道鼠疫的危险,不让春春同去。说是她有身孕怕颠簸,让她和马胜留在家。马奔出发之际,紧紧搂了一下春春,说万一自己回不来,万不可为他守节,一定找个好男人改嫁。春春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就俺这样,手里拉着的,肚里揣着的,都是你的孩儿,谁稀罕要?”马奔笑了,说:“没人要更好!俺在天上等你几十年,好好再娶你一回!反正天上没有暴风雪,耽误不了婚期,不能让你再抱着大公鸡成亲了!”春春恼了,她跷起脚,咬了一下马奔的鼻子,嗔怪道:“你敢撇下俺和孩子,俺就用烧火棍捅破天,‘咕咚’一下把你捅下来!”
马奔这一去,不但没有接回亲人,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平房这次鼠疫,使春婆婆失去了丈夫、公公、婆婆和女儿。而罪魁祸首,就是日本人放出的那批带细菌的老鼠。
春春哀思过重,动了胎气流产了。张铁匠的婆娘喜出望外,说是春春孤儿寡母怪可怜的。让张铁蛋娶了她。没等春春回绝,张铁蛋把自己交代给阎王爷了。有天他用玉米秆捅后院的驴,被激怒的驴伸出蹄子,踢在他命门上,疼得他满炕打滚,不出三天就死了。张铁蛋没了,张铁匠的婆娘*了驴,吃完驴肉蒸饺,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了麻绳,黄昏时吊死在铁匠铺了。
春春恋着马奔,不管媒人给她介绍的男人条件多么好,她都不为所动。五十年代,在铁路局工作的二哥财喜,突然找到她,要跟春春换房。说是他婆娘的工作在松花江冰棍厂,最小的两个孩子又在道里上学,从南岗往来道里,花车钱不说,还耽搁时间。其实春春明白,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养母留给她的裁缝铺子,独门独院,靠近松花江边,居住舒适,出行方便,周围风景又好,谁不想住在那里呢。春春想,本来这房子也该是两个哥哥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永久拥有的,便同意换到南岗她现在居住的地方。
春婆婆来到南岗,住在红砖楼里,就不方便开裁缝铺子了。不过为着生计,她先后到四家裁缝店,给人卖手艺,一直到纫不上针为止。她的钱,都是那个时期攒下的。她撒手不*那年,以为自己挣的钱,一百岁都花不完,谁料现在钱越来越毛了。原来的钱是冬雪,能存得住;现在的却是春雪,说化就化了。前些年,热心的邻居说春婆婆这情况可以享受低保,帮她去社区申请时,工作人员一听说是春婆婆,当场就否决了,“那老太太,不是见天去黄鸡白酒喝酒么?”
春婆婆没有生日,她就把马奔的生日,当成捡来的旧衣,披在身上,认作自己的生日了。每年的十月十九日,她都穿得立立整整的,乘公共汽车去中央大街,也就是过去的中国大街,走上一遭,然后找家小酒馆,喝上两盅。她听马奔说当年把鞋样子,埋在了这条街的中段。也就是马迭尔旅馆附近。所以她每次去中央大街,都要到那儿,俯下身来,抚摸冰凉的面包石,直到把石头摸暖了。那个时刻,她就仿佛摸到了马奔的脚,亲切踏实。中央大街人来人往,人们看着一个老妪用瘦骨嶙峋的手在石子路上摸来摸去,都以为她掉了什么东西,在苦苦寻找呢。第四章生日歌
春婆婆不识字,她觉得识数就够过日子的了!数字算起来才十个,跟自己养活的孩子差不多,每一个都记得牢牢的。可是字呢?简直是灾年的蝗虫,团团簇簇飞舞,分不清谁是谁,让人心烦。建国后不识字的人都参加扫盲班,春婆婆却不,她不想费那个脑筋。扫盲班的人开导她,说是她开裁缝铺,需要识字,起码给客人下衣单时方便。春婆婆想,我会画图,又会写数,衣单标注的都是数字,用字作甚?至于客人的姓名,她自有办法标记。除了一个娘胎同时爬出来的,每个人的脸都不一样。就说眼睛,有眼大如铃的,也有眼小如豆的;鼻子呢,有酒糟鼻子的,也有鹰钩鼻子的;嘴巴呢,有樱桃小嘴的,也有鲶鱼大嘴的;而额头、耳朵、眉毛、牙齿,也是各有各的不同。除了这些,各色痦子就像手戳一样,给人的脸打上独有的印章。所以春婆婆下的衣单,别人看了都笑。那上面画的千奇百怪,牛眼、龅牙、柳叶眉、招风耳、麻脸、豁嘴,以及鼻梁、嘴唇或是眉心的痣,都可看到。
春婆婆不识字,她办理存取款业务。只去位于木介街的一家小银行,那儿的营业员认识她,不会为难她在确认单上签字,按个手印就是。可是前年这家银行忽然变成了一家美发厅,这把春婆婆吓坏了,以为她的存款也跟着没影了!仔细一打听,才知这家小银行因为业务量小,合并到西大直街的大银行了。春婆婆赶紧去了那家银行,一见以前小银行的营业员仍端端地坐在那儿,知道自己的钱跟金鱼似的,不过是换了个大号鱼缸,心里这才托底了。
别看春婆婆不识字,可字像是认识她似的,老找上门不说,还爱往她怀里钻。楼道门隔三差五的,就有字纸上身。以前春婆婆进进出出时,发现有新纸张贴上去,碰到识字的人,还问问那上面贴的是什么。答案是五花八门的,有社区贴出的养生保健讲座的通知,有公安局张贴的通缉犯人的通告,有寻人寻物启示,还有管道疏通、开锁服务、免费试药、制作证章、推销净水器或是节电器的小广告。总之,合法的非法的都有,这门好像成了黑白两道都通吃的人。而走在商业街上,那些散发小广告的,也爱塞给她一份。粉纸蓝字的,绿纸白字的,红纸黑字的,简直是一群花蝴蝶。春婆婆爱惜纸张,将它们带回家,叠得整整齐齐的摞到床头。睡不着时,只要拈起一张,那些字就像安定药片,让她立刻犯迷糊。她不知道带回家的字都是什么意思,有次特意给小巴夺买了一对炸鸡翅,让他给自己念念。小巴夺那时才上六年级,但字能认个大概了,他告诉春婆婆,那些纸张,除了几张是饭店、美容院、机票代购、出国旅游和药品的广告,大多是推销房屋和墓地的。春婆婆嘟囔道:“这世道,人咋这么看重阳宅和阴宅?”小巴夺问什么是阳宅阴宅,春婆婆说:“活人住的地方是阳宅,死人住的地方就是阴宅!”小巴夺懂了,说:“那我亲爸住在阴宅里,后爸住在阳宅里!”春婆婆点点头。他又问人能不能不去阴宅?春婆婆说,是人最终都得住阴宅,管你活着时是穷还是富,是官人还是白丁,谁也逃不脱死的命运。小巴夺先是打了个寒噤,接着搓了搓手,说那对鸡翅在肚子只垫了个底,没吃饱,问这阳宅可还有吃的东西?春婆婆笑了,把家里的核桃酥、花生、红枣、蚕豆、爆米花一样样捧出来。小巴夺风卷残云地将它们吃光,临离开时,对春婆婆说:“下回再让我念字,没有一桶炸鸡我不干!”
小巴夺本来就不爱上学,从那儿以后,他三天两头就逃学。刘蓝袍教训他,他梗着脖子辩驳,说春婆婆说了,人早晚有一天要去阴宅,可见上学也是白上。春婆婆得知,赶紧买了一桶炸鸡,把小巴夺叫到家里,教育他上学用途大,书念得好,能住漂亮阳宅不说,还能娶俊俏媳妇。可小巴夺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地吃炸鸡。吃累了,他打着饱嗝,用油乎乎的手指着床头那摞纸,问春婆婆让他念哪一张?春婆婆一赌气,说挨张都要念。小巴夺抽着鼻子,苦着脸说:“那我现在就去阴宅吧,省得遭这份罪。”春婆婆只得抽出两张纸给他。小巴夺一张还没念完,嫌生字太多,将小广告团成球,撇到垃圾桶,出去玩了。从此后,春婆婆对字失去了兴趣,楼道门贴什么,她不问了;走在街上,谁再向她塞小广告,她一摆手就走掉了。
哈尔滨的冬天,有时来得缓慢。十月中旬,天还是蓝的,虽然一早一晚要穿毛衣了,但正午时分,太阳这个织匠甩下的雪白的丝网,还像保暖内衣一样地罩着人。可有时候,雨夹雪突袭,秋天“咕咚——”一下栽个大跟头,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冬天一夜之间降临哈尔滨的感觉最恐怖,那时供暖期还没开始,人们在冰窖似的屋子里,穿着羽绒衣,盖着厚棉被,仍冻得缩手缩脚。一到这时候,商场里电暖气、热宝、暖水袋的销量就直线上升了。可是电暖气一开,电表的计量表,就跟长了飞毛腿似的飕飕转,心疼电费的人家,每天至多开三四个小时;而不吝惜电费的人家,嫌开电热器干燥,还得开加湿器,也是有怨言的。
春婆婆没有料到,今年哈尔滨的冬天来得这么早。十月十号,头场雪就来了。玉门街老榆树的万千枝条,被白雪濡染成了银条,每棵树都成富翁啦!先前停在街角卖秋菜的四轮车,无影无踪了,就连街上的行人都少见了。初雪跟初恋差不多,纯美之至,也脆弱之至,别看它来的声势浩大,但存留的时间很短。也就一两天吧,雪花就会被余温尚存的正午的太阳给烘干了。然而这一回,哈尔滨的初雪竟然站住脚了!这说明,寒流要做这座城的统帅啦!
离十月二十号的供暖期,还有一周多的日子,夜间气温就降到了零度以下,看来人和冬天签署的看不见的协议,寒流是不认账的。它凭什么非要二十号左右才抵达哈尔滨呢?玉门街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户,这时节就显出优势来了。他们和着雪花的节拍,生起炉子,让小锅炉运转起来,舒舒服服地呆在暖屋子里。看着平房升起的袅袅青烟,住在红砖楼的人,就像望见了福音书,羡慕坏了。
春婆婆人缘好,住平房的人见着她,知道红砖楼还未供暖,都请她去自家住几天避寒;楼上的王老闷更是三番五次登门,说是杂货铺生了煤炉,唤她去那里烤火。春婆婆不愿意麻烦别人,总是说:“一把老骨头都僵了,觉不出冷了!”
红砖楼的人盼暖气的那些日子,春婆婆中午时就去黄鸡白酒了。
黄鸡白酒的客人,明显地比上秋的时候多了。春婆婆一推开酒馆的门,冯喜来就会大声地冲灶房吆喝:“桂香,给老神仙烫酒!,'春婆婆入冬喝热酒,已是多年的老习惯了。
不管桂香在灶房忙得多么热火朝天的,总要回一声:“听着啦——”扑鼻的酒香和菜香,将黄鸡白酒浸润成麻油酥骨鸡了,油滋滋的,香喷喷的。
来黄鸡白酒的客人,老主顾多,他们跟店主不外,说起话来随便。他们喜欢说说黄段子,骂骂暴涨的房价和贪官,晒晒自己曾有的风光。冯喜来上菜时,喜欢插个话。不过客人咒骂掺假食品时,他就避开了。春婆婆知道,不仅是黄鸡白酒,一些名气较大的酒店,也在进劣质调料,悄悄使用各类食物增香剂。春婆婆多次撞见,那些来历不明的色拉油,被小货车载着,装在黑乎乎的半人高的铁桶里,在清晨人少的时刻,到一家家餐馆门前,由一条甘蔗般粗的塑料管,连接着车上的大油桶和车下店家的塑料油桶,悄无声息地进行交易。而小作坊勾兑的酱油和醋,寡淡至极,却能在各色酒店登堂入室。春婆婆知道饭店的这些猫腻,所以每个月政府发给九十岁以上老人的一百元补贴金,她都用于买调料了。她将喜欢的花生油、酱油和醋,从超市买了,放到黄鸡白酒的灶房里。桂香给她做菜时,就用春婆婆自备的调料。冯喜来一见春婆婆提调料来,就会红着脸说:“老神仙,你信不着我!我进的油盐酱醋,没那么假!”春婆婆并不想过多责备冯喜来,因为很多餐馆都这么干。她只说自己这岁数了,剩下的饭是有数的了,不想亏待自己的嘴。
由于寒流早来,哈尔滨市供热公司,对部分区域。提前一周供暖了。可是春婆婆所在的楼,都十六七号了,楼道的暖气管除了试水时响过一阵,一直不见动静。冯喜来说,报纸上说本市开栓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那是胡扯。他打听了,南岗和道里区开栓的地方,除了那些高档楼盘。就是政府官员聚集的区域。他牢*满腹地说:“烟火街住的都是小老百姓,不是我嘴损,等着吧,不到二十号,休想有暖气!”
已经是十八号了,烟火街一带,还没有一座楼得到暖气的眷顾。因为家里冷,春婆婆几乎整天呆在黄鸡白酒,酒馆打烊才回家。晚上钻进被子,先是瑟缩成一团,待身体吸纳了棉花的暖,四肢舒展了,春婆婆才能安然人梦。
捱到十月十九号早晨,春婆婆过节似的,早早就起来了。她先是奔到窗前,朝着玻璃窗底部弥漫着的一片疏淡的霜花,呵了几口气,将它暖化了,然后打开煤气灶,做了碗鸡蛋面,趁热吃下,之后哼着小调,打开箱子,取出深蓝色水波纹图案的缎子小袄和藏青色的斜纹布裤子,满心喜悦地穿上,端来一盆清水,坐在镜前,精心打扮自己。她用木梳蘸水,将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给发髻插上镌刻着梅花的银簪子——那还是她生了马胜后,马奔犒劳她的呢。她平素不用香脂,但这天会擦上一些,让脸润泽光洁,弥漫着香气,然后再撕一块红纸,放到唇间濡湿,染红嘴唇。最后,她穿上千层底的黑色绣花棉鞋,戴上灰羊毛围脖,然后坐在窗前,看着太阳一点点升高,错过了上班高峰期,这才离开家,去西大直街的公交车站。
哈尔滨过了七十岁的老人,可以免费乘坐市区的公交车。春婆婆一年去不了几次道里道外,她在南岗出行,又大都步行,所以她的免费乘车证极少使用。
春婆婆好久不乘车,忘了该坐哪一路车去道里了。她在站台向一个模样忠厚的小伙子打听,他听春婆婆说要去中央大街,就告诉她刚开通了一路联运车,可以直达中央大街南口的经纬街。春婆婆才说完“那敢情好呀——”,那路车呼啸而至。未等车停稳,自动门就弹开了,里面传来售票员的吆喝声:“快下快上啦!”下车的两个中年人,如旋风一样闪下,而上车的乘客则急行军似地跨进车门。春婆婆刚靠近车门,售票员发现了她手里攥着的免费乘车证,大嚷:“老太太,这路车承包了,免费乘车证不好使。”“哗啦——”一声闭上车门,那路车又开始了野马一般的狂奔。
站台的小伙子很气愤,对春婆婆说:“联运车为了赚钱,开疯了!您有免费乘车证,他们拒载是不对的,我帮您投诉他们!”
春婆婆摆摆手,对小伙子说算了,他们纵有不是,可司机和卖票的挣的是辛苦钱,不容易。春婆婆叹了口气,踏上了另一路到哈一百的公交车,从那儿到中央大街也很方便。赶上今天不顺吧,春婆婆上了公交车,没找到空座,售票员呼吁了好几次:“哪位给这位老人让个座?”一直没人吭气。售票员没办法,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春婆婆,冲着坐在座位的人嚷:“小心你们的屁股,别坐出烂疮了!”这下好,有个坐在前排的烫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的姑娘不干了,她指着售票员的鼻子骂:“你骂谁呢?*屁股才生烂疮呢!”售票员梗着脖子,说:“我就骂你了,怎么啦!”春婆婆一看她们斗鸡似地掐上了,赶紧起身劝架,说自己身子好,不用坐着。可是烫发的姑娘不依不饶,把火气撒到春婆婆身上了,“这么大岁数不在家好好果着,大冷天的坐公共汽车干什么!”春婆婆说:“到中央大街看俺男人呀,今天过生日,一年才和他约会一次,能不出来吗!”
春婆婆的话,引来满车笑声。就连售票员和那个烫发的女人,也停止争吵,笑了。春婆婆不明白,一句大实话,有什么好乐的呢。
春婆婆在哈一百下车后,腿有点酸,就在圣索菲亚教堂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歇息片刻。眼前的这座东正教大教堂,是早年俄国人为派遣到中国的西伯利亚步兵兴建的,有五十多米高。教堂清水红砖的墙体,穹顶涂着墨绿的油彩,看上去就像一个丰收了的大南瓜。穹顶四围,有四个大小不一的帐篷顶,如少女被风鼓起的裙衩,飘逸浪漫。前些年对教堂修复时,穹顶和帐篷顶竖起了金光灿灿的十字架,看上去像熊熊燃烧的火炬。春婆婆还记得,三十年代时,她曾为这座教堂的神甫做过两件长袍,一件白色,是复活节时披的;一件绿色,是做弥撒时穿的。她来过几次教堂,除了送做好的衣服,还有一次是和马奔参加斯捷潘维奇的葬礼。葬礼后,斯捷潘维奇的亲密伙伴昂季诺夫神秘地消失了。有人说他跳了松花江,追寻斯捷潘维奇去天国了,还有人说他去了澳大利亚,不再画画,做淘金人去了。斯捷潘维奇是怎么死的呢?他在一个雨夜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街头,被马车碾死了。葬礼那天,教堂来了许多人,当敲钟人手脚并用,将钟楼吊着的七座铜钟,次第撞响的时候,春婆婆紧紧拉住马奔的手!她是多么恐惧,这样的丧钟有一天会为她而鸣啊。
虽然马奔那天在教堂也死死地攥着春春的手,可是十年之后,他还是彻底松开了她。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进过这座教堂。“文革”时,教堂遭到破坏,壁画、铜钟和十字架都不见了,教堂先是沦为商场的库房,后又成为话剧院的练功房。不管怎么修葺复旧,那涤荡肺腑的钟声,这座城市的人,是再也听不到了,而那是春婆婆最深的怀恋。
春婆婆想起马奔、斯捷潘维奇、昂季诺夫和教堂的敲钟人,还是有些伤感,他们怎么就成了风中之人了呢?她缓缓起身,到对面透笼街的快餐店,打算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服务员告诉她,店里只有茉莉花茶,一杯十元。春婆婆想茉莉花茶也不错,滚烫的开水沏出的花茶,当是热腾腾的,香喷喷的。可是茶上来后,她发现那是劣质的陈年花茶,茶杯油渍斑斑的,散发着洗脚水一样的气息,难以入口。春婆婆只好把它当作手炉,暖了暖手,照常付了钱,出门后朝中央大街走去。她边走边慨叹,还是旧时的饭馆好呀,不管茶的等级如何,茶碗是何等的洁净呀。
因了那场雪的缘故,中央大街面包石的缝隙,嵌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这使这条青龙似的长街,仿佛生了无数闪光的鳞片,看上去更加气派华丽了。虽然个别路段,因跑冒漏水、或是铺设公共设施管线时回填土不实,造成面包石下沉和破损,但这一点都不影响这条街的整体形象。历经百年风雨的它,魅力依然。时值正午,游人很多。街上没有车马的喧嚣,也听不到商贩的叫卖声。街两侧的商场食肆,名头都大。名商名号是什么?就是一年四季盛开着的花朵呀!你不用吆喝,人们便闻香而至了。走在步行街上,你完全可以胡思乱想,因为能撞着你的,就是行人了。
春婆婆走到马迭尔旅馆门前,蹲下来,伸出苍老的手,敲门似的,用指头叩击着面包石,深情地叫了声“我来了——”,泪水滚滚而落。久已不流泪的缘故吧,那夺眶而出的泪水,竟饱满得如丰收的麦粒,沉甸甸的,春婆婆甚至听到了泪滴敲击花岗石的回音,看来泪滴把石子路当做铜锣了。大街上人来人往,春婆婆看着那一双双跃动的脚,想着早晚有一天所有的脚都会僵硬,化为尘土,泪水悄然止息了。花岗石被寒流浸得跟冰块似的,怎么也摸不暖,春婆婆收回手,打着寒战站起来,用脚尖点着地,嘟囔着:“你要是还惦着俺,来年春天让鞋样子发芽吧,长出两双绣花鞋来!一单一棉,省得俺花钱买。”说完,“扑哧”一声乐了。
春婆婆酒足饭饱地回到南岗时,太阳西斜了。她一踏进门洞,就发现楼道湿淋淋的,赵孟儒家的门大敞四开着,有一股湿热的潮气扑面而来,春婆婆还以为这是赵家的暖气跑水了。
赵孟儒是个退休教师,在这儿住了三十多年了。他中等身材,马脸,戴着宽边的黑框眼镜,喜读诗书,是玉门街一带最有学问的人。黄鸡白酒酒馆的名字,就是冯喜来请他给起的。赵孟儒离异十多年了,一直独居。春婆婆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因为没退休的赵孟儒不苟言笑,整天板着脸,穿一套藏蓝色西服,像一把没打开的扇子,看不到他身上任何的褶痕和风景。可是退休后的他呢,就是一把打开的扇子,春光乍泄,尽显妖娆。他变得活跃了,见人爱说话,敢穿花衣服,早晨去公园练剑,晚上到立交桥下与老年人一起扭秧歌,白头发染黑了,不断往家带女人。邻居们议论说,赵孟儒这是报复女人呢,因为他是被前妻甩掉的。也真是的,他带女人,都是阶段性的,换来换去。不过今春开始,赵孟儒这把打开的扇子,又收束回去了。他穿上了庄重的衣服,颜色非灰即蓝,一早一晚的,不出去健身了,恢复了居家读诗的老习惯。最重要的是,他带回家的女人,是同一个人,看来是动了真情了。那女人五十来岁,微胖,个子不高,眉目清秀,戴副金丝边眼镜,见人总是低着头,穿着素气,整个人就像一只浸泡在酒中的山参,白白净净,滋润极了。
赵孟儒见春婆婆打门口经过,奔过来说:“春婆婆,您可回来了!今天开栓,王老闷家跑水跑到您家,从您家又漏到我家,我家卧室的墙淋湿了两面,地板也翘起了一大片,估计您家更是泡得不成样子了!”
不止王老闷家,红砖楼的住户,在分户改造时私接的暖气,由于质量不过关,在正午开栓后不久,接二连三爆裂,一时间暖气管涌出的热水,让这座楼成了个大蒸笼。王老闷家因为住在顶层,暖气接的多,爆裂的也最严重。因他急于上货,在暖气开栓后在家只守了半小时,见无异常,就出门了。谁想他前脚走,家中暖气就成了冲天的爆竹了。从他家奔涌而出的浑浊的热水,顺着上下贯通的各种管线的缝隙,冲下楼来。当赵孟儒发现自家卧室的屋顶滴答漏水时,还以为是春婆婆家的暖气冒水了。他跑上楼,敲不开门,去黄鸡白酒找,冯喜来告诉他春婆婆去道里过生日了。赵孟儒在回家的路上,想想春婆婆早晨出去,暖气中午才来,估计她家还没开栓呢,问题应该出在王老闷家,于是径直去了烟火街的杂货铺,把刚上货回来的王老闷喊回家。
春婆婆打开家门,见里屋床下的一双黑色绣花鞋,被水给冲到了门厅,像两只娇俏的花猫,一前一后温柔地迎着她,心想马奔还真送鞋来了,会心一笑。因了这双鞋,她对自家遭淹,一点怨气都没有。她走向里屋,见白墙上满是污水漫过的痕迹,像无数的字映在上面,还说:“弄出这一墙的字来,是想在俺家开扫盲班?”第五章蹭暖
您听说过蹭吃蹭喝的、蹭车蹭戏的,没听说过蹭暖的吧?哈尔滨分户供暖改造,诞生了“蹭暖”一族。春婆婆听说,近来停热的市民越来越多。这其中有交不起热费的困难户,有为了省钱停了自家暖气,去父母那儿住的年轻人,还有一些早出晚归的上班的人。新建的高层住宅,由于日照好,再加上新型建筑材料的外墙保暖性好,只要是七八楼以上又朝阳的住户,停热以后,借助于左邻右舍的良好室温,能达到十五六度。对于活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室温足够了。而对于年龄偏大的人来说,每天晚睡前,开上一两个小时的电暖气,十八九度的理想室温就达到了。
人们议论蹭暖一族时,春婆婆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有意无意地,成了这个族群的一员了。
这段时间,最郁闷的就是王老闷了。他家暖气爆裂造成的损失大,可又不敢声张。因为私接暖气是违法的,供暖公司知道了,不负责任不说,还将勒令其拆除。由于住在顶楼,他家的天棚和墙壁幸免于难,但复合地板就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被淹得抽搐变形了。最要命的是,楼下两户跟着泡汤,给他惹了大麻烦。春婆婆好说话,赵孟儒那就不一样了。他说春节要再婚了,卧室现在被一场水糟蹋成这样,实在让他不爽。王老闷很愧疚,表示一定请人为他修复如初,可赵孟儒直摇头,说是他请的工人,一准是街头那些站大岗的,既没手艺,又没审美眼光,还不得把他家给收拾成农家客店呀!王老闷反驳说,都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人家还不得依着主人的心意干活呀。可赵孟儒就是不同意,他要自己选择工人,让王老闷赔钱。王老闷见他难以通融,不得已点头了。
赵孟儒列了一个物品损失清单,让王老闷气愤的是,连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也算在其中了。说为他书写条幅的人,是本省著名的书法家,他的字如今一平尺三百块,这幅四平尺的字起码值一千二百块,连同修复地板和墙壁的费用,让王老闷赔偿六千。王老闷拿了那张清单回家后,和老婆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下楼和赵孟儒讨价还价,最终赔偿四千块,而这是他杂货铺小半年的收入了,心疼得他直捶胸。王老闷给赵孟儒钱时,邀春婆婆做证人。赵孟儒收了钱后,王老闷讨要那幅被水淋湿了的字,说是他买了那字,条幅该归他。其实它只涸湿了一角,字迹没模糊。赵孟儒舍不得,可自觉理亏,只好拿给他。王老闷将那幅字挂在杂货铺里,标上五百的价格,说是贱卖,回来一分是一分。那幅字写的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烟火街的人来杂货铺买东西,都说条幅中的“离恨”二字不吉祥,白给都不要。而王老闷生的煤球炉子,在气压低的日子常常冒烟,才半个月,就把它熏黑了,看上去像灵幡一样丧气,赵孟儒来买马桶刷子见了,很心疼,要出二百元将其买回,王老闷说低于三百不卖!赵孟儒说:“那你就留着自己看吧。”王老闷上来了倔脾气,扯下条幅,将它塞进炉子,让“离恨”灰飞烟灭了。自此之后,赵孟儒和王老闷隔阂起来,两个人在楼道碰见,连招呼也不打了。春婆婆觉得两个人都有毛病,一个太计较,一个太较真,这两“较”,让他们顶上牛了。
春婆婆家的墙壁损失大,有三面墙被淋湿了,墙皮雪片般脱落,浊黄的水渍曲曲弯弯的,蚯蚓似的爬满墙。地面的情况相对较好,因为只有卧室是木地板,其他空间的地面,一水的青灰水泥地。污水漫过水泥地,等于锋利的矛遇见了坚同的盾,兴不起大风浪。而卧室中长条形的木质本色的老式地板,不像现在的地板块是拼接的,它是在地上纵向打上木方,横着铺就,用钉子固定的,所以水对它的侵害也不大。春婆婆唯一心疼的,是厅里的五屉柜。它最底的那格被水侵袭后,里面放着的马奔的铜娴袋锅,让污水冲得变了味了,春婆婆很是失落。因为她想马奔时,常常拿出烟袋锅,放到嘴上咂摸。真奇怪,这烟袋锅有半个多世纪未装烟丝了,可烟管的烟味却隐约可闻,好像这么多年来,马奔依然在悄悄捧着它抽烟似的。
当王老闷问赔给春婆婆多少钱合适时,春婆婆把烟袋锅的事儿说与他,吓得王老闷直咋舌,说:“我的娘呀,要是赔烟袋锅里的烟味儿,我就得闭了眼,带着烟袋锅,去找您家的那位马老爷,让他抽上几袋烟,把烟味儿再给您捎回来!可是那地界,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春婆婆笑了,说:“你带着烟袋锅去,他以为你是我和别人养活的孩子,吃起醋来,还不得用烟袋锅敲碎你的脑壳呀!”
王老闷傻呵呵地说:“那就让马胜大哥去吧,那是他自己的儿子!”
王老闷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春婆婆与儿子隔阂甚深,玉门街的老住户,心里都是明白的,他真不该戳老人的疼处啊。王老闷连忙给春婆婆拱手作揖,说:“老神仙,您要我赔多少钱我都乐意,等于敬佛积德了!”
春婆婆笑了,说:“那就把你家整个赔给俺。你光着屁股去街上睡得了!”
春婆婆对王老闷说,现在天寒地冻的,不好收拾屋子,等到开春时,他请来刮大白的,将她家墙面修补修补,粉刷一下就行了。她这岁数的人,脑袋已是熟透的瓜,说落就落,就是住在皇宫里,也是有数的日子了,犯不着为屋子多操心。
春婆婆不要一分钱,王老闷倒过意不去了,他去烟酒批发市场,买了两箱春婆婆爱喝的酒,放到冯喜来那里。这样春婆婆去黄鸡白酒,就不用付酒钱了。
分户供暖改造后,楼道确实温暖如春了。那些习惯将越冬蔬菜放到楼道的住户,眼见着大白菜一天天地干瘪萎缩,土豆生出雪白的嫩芽,萝卜长出翠绿的缨子,而腌在缸里的酸菜,半个月就浮现白醭了。本该吃半冬的蔬菜,挺不了一两个月了,人们起了怨声。而那些关闭不严的楼道门,到了夜晚,会有流浪猫潜入,蜷伏在楼道的红蓝管线下呼呼大睡,吓着夜半归来的人。
春婆婆听说楼道能招来流浪猫,便在一楼和二楼的红蓝管线下,悄悄撒了猫食,盼着花花回来。晚上她连觉也睡不安稳了,一宿要披衣起来好几次,开门看看有没有花花的踪影。结果她没看见猫,倒不止一次撞见一个谢顶的老男人,在夜深时鬼鬼祟祟地从对门出来。
对门的新房客,是位细高挑的面容娟秀的女大学生。她通常周末的傍晚回来,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提着大包小包的食品。她每次回来,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会随之出现。王老闷对春婆婆说,他撞见过那男人用钥匙开女大学生的房门,说明他们关系非同一般。春婆婆说,没准是她爹呢!王老闷说:“有爹和自己闺女在外租房约会的吗?”按照他的猜测,这女大学生是那男人包养的情人,而这个男人,是个有钱有权的主儿。不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会跟个老气横秋的蠢家伙?
那男人四十多岁吧,或许更老,因为他已谢顶了。他小眼睛,酒糟鼻,双下颏,油乎乎的脸,比女孩要矮半头。即便穿着宽松的黑皮夹克,也掩饰不住突起的啤酒肚。春婆婆几次夜深开门与他不期而遇时,他总是不自然地揉一下鼻子,咳嗽两声,嫌恶地瞟她一眼,匆匆下楼。春婆婆从这男人的举止上,判定王老闷说得在理。因为这男人从不在这儿过夜,估计有家室,晚上还要回家的。春婆婆气不过,觉得这男人是在欺负女大学生,说是要管一管,不能让姑娘跳火坑!当春婆婆在黄鸡白酒表达出这愿望时,冯喜来笑得前仰后合,说:“老神仙,您好好喝酒吧,别管那闲事!您要是管了,把那老男人赶跑了,那女大学生不但不感激您,还得骂您呢!为啥呢,在人家眼里,那不是跳火坑,是跳钱坑呀!您不知道现在的一些大学生有多现实和开放呀,我在报纸上看了,一个名牌大学的校花,被一个大老板包养着,通身名牌,钱夹里好几张信用卡,有房有车;还有南方一个落马的高官,他包养的六个情妇中,也有个女大学生!”春婆婆听冯喜来这样讲,更加生气了,说:“过去卖身的姑娘,都是被逼无奈;现在的姑娘可倒好,图稀享受,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就跟人睡的女孩子,早晚有一天也得被人随随便便给打发了,傻呀!”
哈尔滨的冬天,在上个世纪降雪量还很大。可是进入新世纪后,老天成了守财奴,把雪花当作了银子,不肯大把大把下发了。谁也没料到,今冬老天又变得慷慨了,频频散雪花银了!下雪空气好,风景美,但带来的麻烦也实在多。飞雪之中,所有的汽车仿佛都成了灵车,慢吞吞行进着。这样的日子,上班迟到的和误机的人比比皆是。尽管除雪机和清冰雪的人彻夜鏖战,街巷中冰雪的死角依然存在,骨伤科医院住满了摔伤的患者。春婆婆出门时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个闪失。毕竟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摔了。
雪大,寒流来得也就猛烈。春婆婆家玻璃窗的底格,夜夜有隐形的丹青高手光顾,以霜花为墨,将一块块玻璃勾勒成空灵的山水画。那些二层窗格间插着的粉白的蜡花,仿佛置身于桃花源,被霜花遮掩了!因为借邻居的热,加之天冷,室温比春婆婆预想的要低,霜花到了正午太阳直射的时候,才开始融化。可未等它们化尽,一路向西的太阳携走了暖流,冷气回升,玻璃窗底部的霜花,也就成了月亮里的桂树,屹立不倒了。
最开始供暖的一个月,尽管屋子霜花满窗,但春婆婆家的室温能有个十五六度,晚上在棉被上加条毯子,就能睡个暖和觉。春婆婆有点小得意,心想这个冬天自己挺走字儿的,坏事全变成了好事。楼道的红蓝管线和屋子里四处游走的分户暖气管线,本来让她气闷,但它们织就的网,使她得到停热省钱的便利;而王老闷家暖气跑水殃及自家,反倒让她一个冬天在黄鸡白酒不用付酒钱了。白天楼道无人上下的时候,春婆婆就把家门敞开,让走廊的热气春风般地灌进屋子。这个时候,她就有点害羞,觉得自己揩了邻居的油。这样一想,她就拿出钱来,到秋林商场,花了二百多块,给王老闷的老婆葛素荣,买了一件蓝底白花的羊毛衫;给赵孟儒在革新街的一家瓷器店,买了个青花笔筒。
邻居们接到春婆婆的礼物,反应是不一样的。葛素荣在一家敬老院当服务员,整天伺候老人,伺候得她自己也满脸暮气,一天没得好心情,睡不踏实觉,终日肿着眼泡,才四十多岁的人,眼角皱纹累累,皮肤干涩,头发白了多半。由于在敬老院要穿白大褂,她上班的时候,随便穿上一件衣裳就是。因为再好看的衣裳,也得被白大褂罩着。
春婆婆没想到自己送上的羊毛衫,竟惹了麻烦。葛素荣感动得大哭一场之后,竟说什么也不去敬老院干活了。说是一个女人穿着好衣服而不能露出来,一年四季披着白大褂,吊孝似的,活得跟鬼一样,太丧气了!她要辞了工作,找一份能穿漂亮衣服的活儿。王老闷气坏了,说按摩院和洗浴中心的小姐们,可以穿得桃红柳绿,不过她一个老妈子了,哪个客人稀罕呀!图享受的男人们,找的可都是光鲜动人的姑娘!葛素荣嫌王老闷说话太噎人,和他大吵了一顿,一气之下,将新婚时买的一只玻璃糖罐摔碎了。王老闷怕她真辞职,只好告饶,说尽好话,劝住了她。他们的儿子没个正式工作,四处打工,儿子的女朋友提出结婚时,不能和父母挤住在一起,要单独过。现今随随便便买套房子,都得三四十万,葛素荣要是丢了工作,他们更难攒钱了。王老闷时常慨叹,过去都是儿子养爹,现在倒过来了,爹养儿子。虽然葛素荣仍然去敬老院上班,但自此以后,她下班回家,会立刻换上漂亮衣服,打扮起来。进厨房后,怕油烟熏着衣服,给王老闷准备的晚饭,煎炒烹炸的少了,凉拌和素菜成了主角。王老闷爱吃的辣子炒腰花和酱焖猪蹄,基本在餐桌消失了。王老闷嘴上亏着了,见了春婆婆自然发牢*:“唉,女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您老好心送她花毛衣,竟让她变了个人似的!晚上她穿着漂亮衣服,让我看她。我不看,她就坐在穿衣镜前看自己,嚯,吓死个人!”
收到笔筒的赵孟儒,不像葛素荣表现的这么极端,但这件礼物也让他犯嘀咕,只要碰见春婆婆,他就会歪着脖子问:“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呢?”春婆婆被问烦了,只好撒谎,说这笔筒是她买东西时,商场搞抽奖活动,自己抽中的奖品。她大字不识一个,要笔筒作甚,满楼就他一人念的书多,便顺手送与他了。赵孟儒这才释然一笑,说:“我说嘛——”
春婆婆想不明白,为什么现今的人一收到点小礼物,就以为别人有求于他。在过去,她开裁缝铺时,客人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她看着可惜了,总是想方设法做点什么,拼个椅垫呀,缝个烟口袋呀,或是做个衬领和套袖,客人取衣服时,顺带着把这些小东西送出,他们别提多高兴了!而她也时常收到客人们馈赠的物品,针线、纽扣、花边或是剪刀,都是做裁缝用得着的。而左邻右舍的人,送来的多为吃的东西。比如刚从松花江打上的鱼,一捧新炒好的瓜子,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包子。这也惯出了童年马胜的坏毛病,认为别人家吃好的,就该有他的份,以至有回后院的邻居炖猪骨,他闻到香味了,见人家没送来一碗,竟然用石子砸人家的玻璃,那一年他十四岁,这把春婆婆气坏了。马奔离世后,她想到儿子没爹,处处宠着他,没想到宠出他一身的毛病,于是用烧火棍狠狠打了他一顿,从此以后,对他严加管教。然而孩子就跟小树一样,如果不勤于修剪,任其发展,长歪了,你想再把他直溜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马胜对春婆婆来说,是她心头永久的痛!她常慨叹马奔走了,没给自己留下个好儿子。
马胜好逸恶劳,油嘴滑舌,十七岁时,就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而他又不肯与人家成亲,结果那姑娘羞愤难当地吊死了。春婆婆为此,几乎赔了半个裁缝铺给那姑娘家。马胜直到三十岁才结婚,娶了个在商场卖炊具的售货员。婚后妻子一*,他就开始在外*。马胜在齿轮厂做工人挣的那点钱,没贴补家用,都撇在风*女人身上了。孩子出生后,他这个当爸的,嫌小孩子夜里哭闹,影响他睡眠,连家都很少回。售货员一天到晚地哭,抱着孩子来春婆婆这儿诉苦,说是她和儿子不受待见,不如离了。春婆婆说,那就离了吧,这畜生跟谁过,都不会安生的。可是马胜不同意离婚,说是他娶的女人,即便守空房,死也得做他的鬼!春婆婆火了,说你以为自己是皇上呀!她带着儿媳去法院起诉儿子,最终让他们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女方,马胜付抚养费。春婆婆同情儿媳,怕她带着孩子累赘,难以改嫁,孙子六岁时,便接到自己身边,一带就是七年。春婆婆接受了教训,不溺爱孩子,教他抹桌扫地,端茶倒水,打小就让他自己洗裤衩和袜子,教育他尊敬老人,怜贫惜弱,宁可自己吃亏,不能亏待别人。从上小学起,春婆婆的孙子马达宽,就是年年的三好生。春婆婆的儿媳,虽然后来改嫁了,又生了个孩子,但她还是放心不下马达宽,孩子十三岁时,把他接回自己身边。可是马达宽回到母亲身边仅一年,就出事了。那年深秋的一个阴雨天,马达宽为了帮助生病的同学值日,天黑了才离开学校。从学校到家有三站路,马达宽为了省钱,从来都是步行。他不走大马路,而是抄近便路回家。那时偏僻的街路,路灯间隔很远,昏暗不堪,行人极少。马达宽途经一条这样的小街时,没注意到一个马葫芦张着黑漆漆的大口,一脚跌进去。这个两米多深的污水井,成了他人生的最后站台。
马达宽死了,本来不关心亲生儿子死活的马胜,去找前妻闹,说她没管好儿子,让他这个当爹的老无所依,该把他这些年给儿子的抚养费都还回来。马达宽的母亲为了息事宁人,背着丈夫给了他一笔钱,可马胜嫌少,依然胡搅蛮缠。这样,马达宽的母亲,就说儿子出这种事,全怪婆婆。不叫她总是教育孩子助人为乐,马达宽不帮生病的同学值日,天没黑前回家,就不会路遇不测。马胜听前妻这样说,转而找母亲闹,说她为了当道德家,害了亲孙子,是个老妖婆,绝不养她老。春婆婆哼着说:“别看我是你娘,谁死在谁前面,还不知道呢!”
马胜五十岁就办了病退,另谋出路了。他把房子抵押了,贷了笔款,在道外太古街,与人合开了一家卖墙纸的小店。开始几年生意红火,他大把大把地赚钱,还了贷款,买了轿车,虽然没老婆,但出入酒店和娱乐场所时,身边总不乏年轻女人的身影。人一有了钱,头脑就发热。那时墙纸因为环保性差,已不是装修材料的宠儿了,可他还盲目扩大店面,使得货品滞销,经营陷入窘境,最后不得不卖车,将大房子换成小房子,偿还银行的贷款。他想着东山再起,做了一番市场调查,发现人们越来越重视健康,热衷于绿色食品和健身器材,于是改头换面,卖健身器材了。可是经营健身器材的集中在体院的大成街一带,马胜开在太古街的店,少人问津,交易冷清。他逢人就说:“做买卖的是干什么的?他妈的就是马戏团里走钢丝的呀,一天到晚悬着心!”春婆婆听儿子这么说,有点同情他了。
过了小雪,就是大雪。南方的大雪节气,还花红柳绿的,而哈尔滨的大雪节气,寸草不见,冷得没边没沿。大雪之后是冬至,这已经是十二月了,北风的势力越来越强,你站在户外,穿着羽绒服,一会儿便冻透了;开洗头房的人家,当街泼一盆污水,也就十来分钟吧,就凝结成冰了。
春婆婆轻松蹭了一个多月的暖,快冬至时,有点承受不住了。虽然没到小寒节气,可是夜间气温连续多日降至零下三十度,楼道的温度骤然下降,邻居家的暖气,只有个温乎气,她家的室温,跟着急转直下,日照强的正午,能有个十二三度,到了夜间,也就十度上下。春婆婆每天晚上,要在棉被上加两条毯子,而且得烧上一壶热水,烫个热水脚,再把余下的水灌进暖水袋,抱进被窝,才能勉强撑到天亮。她家玻璃窗上的霜花,原来只在最下一格徘徊,现在攀升到了第二格,霜雪满窗,都看不清外面的天空啦。不过此时的天空也没什么可看的,灰白寡淡,就像一张发霉的面饼。
春婆婆上午在家呆不住,又不好那么早去黄鸡白酒,她就到别处蹭暖去。她碰见的老熟人,都在咒骂天气太冷了。住平房的人家,说今冬的炉子就是饿鬼,吃煤没够,屋子怎么也烧不暖;红砖楼的住户则抱怨分户改造不好,老管线改线后,好像一个壮汉突然变成了病秧子,身上没热力了,人们在家看电视,还得穿毛袜子。起夜时要是不披上厚衣服,就会打哆嗦。冷冬使煤的燃烧量大,产生的烟尘也大,一早一晚气压低时,空气中浓重的煤烟和汽车排出的大量尾气混合在一起,让走在街上的人觉得,这座城市好像在放臭屁。
最开始,春婆婆习惯到附近的高档商场去蹭暖。像新世界商厦、秋林公司、远大购物中心、松雷大厦。这些商场暖气开得实在太足了,进去后你连棉衣都穿不住。那些时髦女士进了商场,便把大衣脱下,搭在胳膊上,只穿着轻便的绒衣购物。她们搭在胳膊的大衣,多为貂皮。春婆婆想,哈尔滨这座城,是动物们最恨的城市吧。因为它们的皮毛,很多上了这座城市女人的身啦!春婆婆不购物,她进了商场,至多看看一楼卖饰品的柜台。明亮的玻璃柜台下陈列的那些金银玉器,玛瑙琉璃,做得是那么精致,流金溢彩,美轮美奂。春婆婆一件也买不起,只能饱饱眼福,不过她也不遗憾。因为在她眼里,那些东西终将成为遗物。君不见墓穴出土的陪葬物中,它们占的比例最大?看着人们在柜台前兴致勃勃地选着价格高昂的饰品,看着她们对动辄上千上万的衣服满怀兴趣和热望,春婆婆就怀念黄鸡白酒,她觉得进这样的商场大把花钱的女人是傻子,而进黄鸡白酒花小钱滋润自己的女人才是聪明人。可在玉门街,她见过的女人,很少有进酒馆的。所以来黄鸡白酒的男人们,见着她都爱说:“您老最懂得享受呀!”
大商场很少有休息区,但卖鞋的区域有试鞋的软椅,春婆婆便坐在那里。商场实在太热了,一楼卖鞋的又基本挨着卖化妆品的,各色化妆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对人有催眠的作用,春婆婆闻着闻着,就打盹了。那些好心的营业员见她年龄很大,穿着体面,只坐着不买鞋,以为她是逛商场累着了,由着她坐;但也有各色的,嫌她坐着影响生意,轰一条狗似的,赶她走。这个时候,春婆婆就会立刻起身,脸热心跳地走掉,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一周下来,她不再去高档商场,那里的奢靡气息她厌弃了,于是转战到海城桥畔的奥维斯商场。
从玉门街去奥维斯,即便走得慢,二十分钟也到了。虽然不识字,但春婆婆喜欢看商场的名字。在南岗众多的商场中,她最喜欢奥维斯的“奥”字。它看上去像一张支开的桌子上,搁着把四方形的茶壶;还像一个蓄着八字胡的国字脸的男人。她还记得春天的一个晚上,她路过这里,见“奥维斯”几个大字被霓虹灯映衬得像红透的苹果,在夜空中闪烁不休,异常美丽,忍不住驻足观望。这一观望,竟发现了问题,“奥”字和以前不一样了,它丢了下面的一撇一捺。在春婆婆眼里,“奥”字没了八字胡,那国字脸的男人就没有精神了;少了桌腿,那盏茶壶也就性命难保了,于是咚咚敲门,通告门卫。门卫跟出来,飞快地向前走了十几米,回身仰望商厦的顶层,发现老婆婆所言不虚,“奥”字真的丢盔卸甲了,连忙对春婆婆拱手言谢,说是尽快修复。“奥”字复原后,春婆婆看了,有一股说不出的骄傲。如今她去奥维斯蹭暖,理直气壮的。
春婆婆进了奥维斯,直奔女鞋区。上午十点多了,顾客还不是很多。看着货架上陈列着的那些款式新颖的鞋子,春婆婆直为女人的脚叫屈。虽然它们花骨朵似的好看,但大都不实用。有的鞋跟尖如锥子,有的鞋脸窄窄巴巴,有的鞋帮弧度过大。这些看似漂亮的鞋子,其实是跟女人的脚作对的,它们与旧时代的裹脚布又有什么区别呢?看到这样的鞋子,春婆婆会怀念马奔埋在中央大街面包石下的鞋样子,那种鞋样子做出的鞋,穿起来是多么舒适啊。春婆婆慨叹着,刚在试鞋的软椅上坐下,服务员就殷勤地过来打招呼,问她想买什么样式的鞋?春婆婆摆了摆手,营业员莞尔一笑,客客气气地说:“不买鞋,这里是不能坐的。您要想休息,坐扶梯上楼,拐角处有椅子。”营业员温和地劝她离开,春婆婆也就不好意思再坐,起身走到扶梯处,上楼,果然看到了镂空的金属椅子。
春婆婆随身带着一个蓝布兜,里面装着一块手绢,一瓶水,一小包芥末青豆,半卷手纸,还有一册连环画。她年轻时为了打发寂寞的长夜,买了不少连环画。别看她不识字,但连环画的情节,大都看得懂。她喜欢那些根据中国古典名著改编的连环画,今天带来的便是《武松打虎》。春婆婆坐下后,打开蓝布兜,取出水瓶,先润了润嗓子,然后拿出连环画,惬意地翻起来。正看到趣味处,打扫卫生的来了,唤她抬起脚来。春婆婆毕竟岁数大了,再加上一路走来有点乏了,腿拾得不够高,穿蓝袍子的女人,无法将墩布顺到春婆婆脚下,呵斥她:“老太太,别把这儿当敬老院,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她的话音刚落,对面卖裤子的胖女孩帮腔说:“这岁数了还在外乱跑,估摸是个要饭的!找保安撵她走!”春婆婆没有想到刚落座,就遭到员工的奚落。看来这里的人并不欢迎她。这座城市可蹭暖的地方海着去啦,何苦在这儿受羞辱呢!
走出奥维斯商场,春婆婆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苍凉四顾,心下茫然。自己该去哪儿呢?医院?候诊大厅椅子多,也够暖和,可是去那儿的都是看病的,侵占病人的座位于心不忍,再说医院喷洒来苏水,那股烂韭菜似的味儿,她受不了。去火车站?虽然不会有人撵她,可候车大厅人来人往的,声音嘈杂,空气也不好。春婆婆突然想起近在咫尺的海城桥下有个鲜花批发市场,隆冬时节,即便不为蹭暖,看看鲜花,也是享受,于是朝那儿走去。
推开鲜花批发市场的门,就等于从冬天撞人春天了!市场里花香扑鼻,姹紫嫣红。摊主是清一色的女人。春婆婆每走过一家摊位儿,卖花的都亲切地问她:“您买什么花?做什么用?”春婆婆带着歉意说:“俺就是看看。”她们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凋零了。装鲜花的塑料桶错落有致地摆在地上,颜色多样的康乃馨、玫瑰、菊花、百合是花市的主角,而白色的满天星和紫罗兰则是配角。春婆婆看了一圈,开始怀念自己早年在江畔卖的那些野花了。那样的花儿被夜露滋润过,被月光照耀过,被蜜蜂和蝴蝶亲吻过,被微风吹拂过,所以那花儿内里内外地灿烂!而市场的花朵,是栽培出来的,愣头愣脑不说,一些花儿的叶片上,还残留着农药的淡白痕迹。不是节日,也不到周末,市场里的顾客并不多。有两个买花的引起了春婆婆的注意。一个是穿黑大衣的女人,她红肿着眼睛,一脸哀戚,要了一篮白菊花,说是去火葬场送朋友;还有一个是生着一对虎牙的小伙子,他乐呵呵地买了一篮玫瑰,说是妻子刚在医院给他生了个男孩。看来不管在哪儿,生与死,总是人间最广泛的消息。春婆婆转第二圈时,对花已了无兴趣了。她甚至觉得,这满场的鲜花,还不如自己捏的蜡花招人怜惜呢。也就是这个瞬间,春婆婆做出了开栓的决定,她不想四处蹭暖了,她要让暖气吹散玻璃窗上的霜花,让窗格里的梅园,在她眼里明亮起来。
第六章 腊月的起诉春婆婆家入冬后竟没有开栓,这消息一传出来,把玉门街的人都吓着了。
王老闷见着春婆婆,“啊呀啊呀”叫着,说:“今冬这么冷,您老怎么想的呢,为着省钱?”
春婆婆故意说:“俺看你家暖气跑水,担心俺家开栓也跑水,把赵老师家再淹一次,人家那屋子还怎么做新房?他这岁数了,好不容易遇着个对路子的,不易呀。”
王老闷“哼”了一声,说:“就他这么计较,哪个女子跟了他,算是倒霉啦!”
郑二楞见着春婆婆,“啧啧”叫着,揉搓着眼睛,泪汪汪地说:“春婆婆啊,您可叫我开了眼了!我这四十多岁的骨头,都受不了这份冷,压箱底的厚棉裤,今冬都穿上了!我估摸着呀,您的骨头是铁匠铺打出来的!”
春婆婆“扑哧”一声笑了,说:“还别说,俺就是在铁匠铺被人捡着的!跟铁有缘,铁骨是指定的了!”她反过来同情郑二楞,说今冬冷,煤烧得多,烟尘大,估摸着他的眼睛在这样的空气中,比往年流泪要甚,嘱咐他少到街上站着,屋里空气咋也比外面好。
郑二楞没有好气地说:“屋里有啥好空气?地下室圈着一群鸡,地上是咸菜坛子,再加上个吃煤球的炉子,哪个是散好气的?”
春婆婆说:“你家小咸菜擦雪花膏,她身上有好气呀。”
郑二楞用手拍了一下脑门,苦着脸说:“她擦雪花膏倒好了,那味儿不呛嗓子!可前段她去商场给二嫂买皮夹克,抽奖抽中了瓶香水回来。这香水一喷,我的天呐,直打鼻子!我估摸着夏天用它赶苍蝇蚊子都行,省得买*虫剂了!”
春婆婆听郑二楞这么说,逗他,“你就是只大苍蝇,你媳妇喷那香水,为着就是赶你呀,省得你一天到晚地跟她黏糊!”说完,朝黄鸡白酒去了。
黄鸡白酒门前的两棵老榆树,被越冬的烟火给熏染得尘垢满面,像两个刚从煤坑升井的矿工;而那棵扑向屋顶的榆树,盘旋的虬枝黑黢黢的,就像黑夜叉。
冯喜来见着春婆婆,舌头像是被热水烫着了,话都说不利落了:“老神仙哟——老神仙——可不敢拿——拿身子骨开玩笑呀——”
春婆婆摘下围脖,搭在椅背上,慢慢坐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俺想把自己冻成冰美人来着,可是老天嫌俺老,不待见,呵呵,给赶回来了,还得来这里喝酒吃豆子。”
春婆婆今天来黄鸡白酒,多要了两个菜,为的是请尚易开,咨询他点法律上的事情。她和刘蓝袍去了供热站,人家告诉她不缴纳全额取暖费,是不会给她开栓的。春婆婆觉得这不合理,自己家入冬以来没开栓,应该刨除掉这部分钱。
那天从海城桥下的鲜花批发市场出来,春婆婆顺路到一家面馆吃了碗面条,回到玉门街后,直奔刘蓝袍家,想着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暖透身子,下晌去供热站缴费,让家里热起来。
春婆婆进了刘蓝袍家,先听见一阵咳嗽声。刘蓝袍穿着蓝袍子,坐在女池入口的硬木椅子上,面色灰黄地织着毛袜。屋子感觉不如往年暖和,春婆婆还以为这是今年停热,造成的温度下滑呢。刘蓝袍见着春婆婆,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眼圈红了,说家里入冬后倒霉透了,先是许前感冒了,高烧不退,去医院点滴了十一天,才算治好。谁想到他刚好,她就感冒了。好在不发烧,只是咳,她自己去药店买了几种药,吃了一个礼拜了,也没怎么见轻。天太冷了,她怕小巴夺上学冻脚,给他织毛袜子,织了两天了,一只还没织完,因为咳嗽大发了手直哆嗦,老是掉针,好不容易把掉了的针挑回来,没织几下,咳嗽起来,又掉针啦!刘蓝袍说到这儿时,许前拎着一桶煤灰,摇摇晃晃地从地下室出来,他的鼻梁和下巴上沾着煤灰,像是马戏团溜出来的小丑,引人发笑。许前对春婆婆说:“叫她别织,她逞强,不听!小巴夺火力旺,每回进家换鞋,我摸他脱下的鞋,鞋窠热热乎乎的,老母鸡在里面都能孵鸡崽!你说她净作践自己,干些没用的活儿!”刘蓝袍白了许前一眼,话里有话地说:“谁的孩子谁不疼?天这么冷,男孩子脚下凉,容易做病,不给他穿暖点怎么行?”许前没有好气地说:“那你干脆见天把他捂在被窝算了,一点都冻不着。”
春婆婆从他们的言语中,明显感到气不顺。许前出去倒煤灰时,她小声问刘蓝袍:“和你家掌柜的闹别扭了吧?”刘蓝袍也不隐瞒,说是这段小巴夺很不省心,又开始逃课了,许前出去找,都是在网吧将他揪出来的。许前总拿话敲打她,说是这孩子要是随他就好了,善良,本分,吃苦耐劳,他们不用操过多的心。言下之意,小巴夺根不正!刘蓝袍顶撞丈夫,说是宁可要个惹事精,也不要个窝囊废!夫妻俩结婚多年,终于因为小巴夺红了脸。刘蓝袍咳嗽着说,小巴夺也确实不争气,老朝家里要钱,迷上了网络游戏不说,刚上初一,就和同学称兄道弟,在外吃吃喝喝,哪像个十五岁的学生呀。春婆婆帮刘蓝袍出主意,过年的时候,带小巴夺去殡仪馆给他亲爹烧点纸,让他知道,她把他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他得好好学习,给死去的爹争气!刘蓝袍说,去年她带小巴夺去过一次,烧纸的时候,她叫着前夫的名字,让他保佑小巴夺能有个好前程。小巴夺嫌她对着一盒骨头渣子瞎念叨,神经病一个,没等烧完纸,就溜到小卖部买小食品去了。春婆婆听了,只能跟着叹口气。
刘蓝袍放下手中的活儿,服侍春婆婆洗澡的时候,春婆婆说浴池没有往年热乎,是不是停热的缘故?刘蓝袍这才告诉她,停热得在供暖期开始前一个月去供暖部门申报,人家同意了,签了协议,才能停热。她去申报时,遭到拒绝。说是她家在底层,不符合停热条件。她反复解释自家开着浴池,有小锅炉可以自主供热,不会影响邻居,可人家根本不听,说只要是一楼的住户,你就是家里安装了十台小锅炉,也不能停热。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交钱开栓。今年供暖不好,再加上洗澡的人少,地下室的小锅炉烧的不旺,所以屋子温度上不来。
春婆婆听了刘蓝袍的话吃惊极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听说?”刘蓝袍咳嗽着,捶着胸脯说:“哪好声张啊,都知道这分户改造,不叫我找您按手印,就没这份折腾了。我为了省俩钱,让不想分户的人家跟着受罪,现在钱没省一分,人家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死呀。”刘蓝袍喘着粗气说:“人要是倒霉呀,喝口凉水都塞牙!取暖费没省下,许前一个感冒又搭进去八百。如今不生病,就算是攒钱了!赶上今冬冷,没多少人来洗澡,这块收入也少了。许前说我家地下室有神灵,分户改造动了地气,吓跑了神灵,这才处处不顺。”
春婆婆撇着嘴说:“神灵胆子那么小,还叫神灵?”
春婆婆洗完澡,从浴池清清爽爽地出来,坐在椅子上,像小女孩似的咬着手指甲,吃吃笑了几声,才对刘蓝袍说,你没在取暖费上赚着,俺倒是小赚了一笔!她说要用那钱,请她去黄鸡白酒吃酒,让她痛快一下。刘蓝袍听春婆婆说家里暖气没开,惊叫着:“天哪,您怎么受得了哇。”春婆婆告诉刘蓝袍,她白天四处蹭暖,晚上从黄鸡白酒回来,老早就钻进被窝了。刘蓝袍红了眼圈,说:“都这岁数了,何苦省那俩钱,遭这份罪呢。早知道,就接您来家里,挤挤住了。”
刘蓝袍见春婆婆兴致勃勃的,便将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提醒她如果没做停热申请,即便家里没开栓,取暖费也是一分都免除不了的。
春婆婆说:“没人告诉俺,停热还得跟他们申请呀。”
刘蓝袍说:“楼门口早就贴出通知了,我哪能想到您家不开栓呢,没跟您说。”
春婆婆说:“俺不识字,他们贴什么,在俺眼里都是没字的白纸。再者说了,楼门贴的纸,万一贴得不牢靠,三五天就被风给吹没影了!就是牢靠的,不出半拉月,也被别的纸给蒙上了,谁注意呀!他们改造后不是一户一栓吗?那栓是什么?就是他们安的锁头呀!他们锁了锁头,钥匙揣在自己怀里,还让人签协议,太霸道了吧?”
刘蓝袍见春婆婆动了气了,连忙安慰她,说是她的情况特殊,特殊情况应该特殊对待,估计他们会对她网开一面,春婆婆这才和颜悦色了。
然而午后刘蓝袍陪着春婆婆去供热站申请开栓时,却碰了钉子。烫着一头鬈发的女收费员,笑眯眯地说开栓可以,但是整个采暖期的费用必须交齐。春婆婆说:“姑娘,俺这些日子没用热气呀,没使的东西,你们非收钱,昧良心呀。”收费员说那没办法,供热条例规定的是按采暖期来收费,而不是按月收费,所以不管你是在采暖期开始还是中期开栓,都得交全款。春婆婆说:“那俺今冬就不开栓了,再挺几个月,不就可以不交了吗?”收费员说那也不行,她家没做停热申请,没签协议,就是一冬不开栓,这笔钱最终也得补上,如果现在不交,将来还得加收滞纳金。
春婆婆“啧啧”叫着,说:“这不赶上早年放高利贷的了吗。”
春婆婆家没有供暖,现在想开栓,却要缴纳一个供暖期热费的消息,经刘蓝袍和许前一传播,很多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同情她,说供热方这是欺负不识字的老人,应该跟他们打官司。春婆婆不喜欢官司,她觉得打官司就是捧着一团乱麻过日子,心里堵得慌。可如果全额缴费,这段日子的冻算是白捱了,心有不甘,再加上大家都为她叫屈,春婆婆便找到老乔,让她请尚易开帮着出出主意。
春婆婆约尚易开午后三点到黄鸡白酒。实心眼的桂香,三点一到,就把酒菜摆上桌了!可是三点二十了,滚烫的砂锅豆腐不冒热气了,尖椒肉片也半凉了,也没见尚易开的影子。冯喜来翘着二郎腿,叼着香烟,哗啦啦地翻着报纸,跟春婆婆说风凉话:“老神仙,我跟您打赌,尚律师肯定要迟到半小时!他一进来就得说,他那儿太忙了,脱不开身,他是推掉了一个重要的事,赶过来的。要是我猜中了,您得赏我盅酒呀!”
春婆婆说:“你要猜中了,往后我就叫你小神仙!”
冯喜来笑了,说:“黄鸡白酒要是有俩神仙,得天天用笸箩装银子了!”
不出冯喜来所料,黄鸡白酒门楣上悬挂的老式挂钟,响起短促的半点报时钟声时,尚易开推门而入。他穿一件老式人字呢大衣,戴一顶旱獭皮帽子,一进门就对春婆婆说:“真对不起!我本来两点就从事务所出来的,可是刚下楼,碰到两个顾客!他们慕名而来,让我们帮着打一个数额巨大的经济纠纷的官司。我一想春婆婆的事儿不能耽搁,跟他们说了一半,就往出来,谁想到省政府那儿堵车,您看紧赶慢赶的,还是晚了半个钟头!真是对不住哇。”
尚易开话音刚落,春婆婆就憋不住乐了,她吆喝冯喜来:“小神仙,快把菜端灶房去,让桂香给热热!砂锅豆腐不烫,就没吃头了!”
冯喜来撇下报纸,手舞足蹈地走过来,捧起砂锅,冲春婆婆眨了眨眼睛,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去灶房了。
尚易开脱下大衣后,春婆婆发现他穿着西装,扎着红格子领带,不像平时穿得那么随便,这让她很意外。尚易开解释说他们做律师的,要取得当事人的信任,得穿庄重些,这是职业习惯。春婆婆好不感动,心想为区区几百元的取暖费,人家这么上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啊。尚易开脱大衣时,还看不出老相,可他一摘下帽子,好像一下子长了十岁,春婆婆没有想到他谢顶得这么厉害了!他头顶那块寸草不生的区域,以前只是鸡蛋那么大,现在却无限扩张,青光闪耀,就像顶着张白面饼。春婆婆想起马奔像他这般年龄时,头发漆黑浓密,活力四溢,每个夜晚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将她滋润得像春天的杨柳一样,便明白老乔之所以臃肿起来,是因为尚易开已不再滋养她了。她很为他们难过。
因为怀揣了同情,尚易开落座后,春婆婆夹了几颗麻油蚕豆到他的碟子,嘱咐他多吃豆子,身子骨会强旺。尚易开点着头,拿起碟子,将豆子一股脑倒进口里,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还煞有介事地叫着:“好香——”这让春婆婆更同情他,一个人吃东西这么马虎,说明活得越来越潦草了。春婆婆跟他谈事时,便不想让他过于劳神了,“唉,供热站也真欺负人,俺家至今没开栓呢,非要收俺一个冬天的取暖费!俺气不过,邻居们也气不过,都支持俺打官司。可是你一来呀,俺想着九十多了,还能坐在这儿吃豆子喝烧酒,该知足了,就不想置这个气,跟他们打官司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不如意者常八九,不跟他们掰扯了,图个心静!来来来,咱娘俩今天只为吃酒,不谈官司了!”春婆婆给自己和尚易开斟满酒,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春婆婆饮酒,一滴未洒,无比畅快,而尚易开却手抖得洒了半盅酒,把筷子都淋湿了。他一放下酒盅就急切地对春婆婆说,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碰到不公的事情,千万不要放弃诉讼的权利!他说从老乔那儿得知她的遭遇后,已经给一家报社打了热线电话,反映了她的情况。报社表示,如果他们代理春婆婆的案子,法院正式受理后,他们将追踪报道这场官司。
冯喜来将热气腾腾的砂锅豆腐重新端回来时,听了这话,“啧啧——”叫着,对尚易开说:“报纸跟进官司,那你的律师事务所就跟着出大名了!你得付给春婆婆广告费!”
尚易开的脸红了,说:“我主要是为春婆婆讨公道!”
春婆婆见尚易开如此情态,知道自己打官司于他的事务所是有好处的,她又改了主意了,想帮帮他,问他如果真打官司,胜算的可能性有几成?
尚易开说:“五成!”
春婆婆说:“五成还打它做甚?”
尚易开说:“官司没开始打,输赢都在五五成。律师的职责,就是帮助当事人,把五成的官司打成六成,六成不就赢了么!”
春婆婆干脆利落地说:“那就奔着六成打吧。”
尚易开没有想到春婆婆转变得这么快,连忙给春婆婆敬酒,不过因为太激动了,端起酒来,又弄洒了,这次淋湿的不是筷子,而是他的衣襟。他兴奋地对春婆婆说:“为了六成干杯!”
尚易开对春婆婆说,为取得证据,她可以按供暖部门的要求,在开栓前,将整个采暖期的费用交齐,留下发票,待官司胜诉,供暖部门将退回不该收取的那部分不说,还得对她进行精神损害赔偿。春婆婆不懂什么是精神损害,问尚易开,待他解释完,她摇着头说:“那可不中!生气归生气,他们也没把俺气出毛病,要那个钱,不成了讹诈吗?”
尚易开说:“您老就别管了,官司都这么打,到时我让邻居们给您出具精神损害的证言,您放心地来这喝酒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春婆婆的心没放下,反而提溜起来了。
在哈尔滨,进入十二月的太阳,算是恋上黑夜了。才四点钟,它就支持不住了,向着黑幕沉沉坠落。想必它落的时候,被飞鸟或是浓重的云给刮伤了吧,光明消失后,西边天常隐现几缕暗红的晚霞。然而要不了多久,晚霞就成了陈年的春联,随风飘逝了,整座城市陷入无边的黑暗。这样的黑暗幽深漫长,次日早晨七时许,太阳才磨蹭着从东方升起。想必它与黑夜缠绵过分了吧,冬日的太阳血色不足,苍白惨淡。
春婆婆家终于开栓了!这个日子是尚易开为她选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也是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为了等待这个日子,此前的几天,春婆婆是在刘蓝袍家度过的。她和小巴夺挤在一张床上。她自编了不少鬼神故事吓唬小巴夺,什么逃学的孩子头发里容易生毒蜘蛛,爱去网吧的孩子脚丫会变成大螃蟹!小巴夺听完,笑嘻嘻地说,头发里生毒蜘蛛,把头发剃光不就行了!脚丫变成大螃蟹可太好了,饭馆的螃蟹那么贵,学生们吃不起呀。春婆婆听小巴夺这么说,哭笑不得。
开栓的这天早晨,很多人聚集在春婆婆家。当供热站的工人,用特制的扳手打开她家的暖气阀门时,春婆婆家的暖气管,就像苏醒的蛇,开始嘶嘶叫了。刘蓝袍的感冒虽然没好利索,但已经不那么咳嗽了,她不断地抚摸暖气片,试探暖气是否春风般荡漾其中了。王老闷呢,他重点查看暖气的各个衔接点,看是否有漏水现象。郑二楞性子急,他挨屋窜,见暖气上来得慢,就说集中供暖没有自家的煤炉子好,那个热得快。一直袖手站着的尚易开,嫌郑二楞太闹人,赶他回烟火街卖活鸡去。冯喜来说:“就是,再不回去,小咸菜就把你的鸡给卖了!”郑二楞听出了弦外之音,踹了冯喜来一脚,说:“对呀,小咸菜把我的鸡卖到黄鸡白酒,让你家桂香吃个够!”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
春婆婆家虽然没像王老闷家的暖气惹大麻烦,小麻烦还是有的。她家厨房的暖气管,在众人散去后,临近中午,有一处接缝漏水了。由于各种管线的改造,厨房是重心,所以这个地带,上下楼之间的漏洞多,薄弱之处多:这边淌水,很快就渗到楼下了。春婆婆正想锁了房门去黄鸡白酒,赵孟儒咚咚敲门,告诉她厨房漏水了!春婆婆说自家没加一组暖气片,完全按供暖改造铺设的管线,现在出了问题,他们应负全责。赵孟儒帮春婆婆打电话给供热站,做了故障申报。对方听说漏水不是很严重,磨蹭到下午两点才来。在这之前,春婆婆怕赵孟儒家厨房被淹,将漏水处放上脸盆,接满一盆就倒进水池,循环往复,所以修理员上门时,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了。
赵孟儒是红砖楼里唯一一个对春婆婆晚开栓产生抱怨情绪的人。他说难怪入冬以来,他在家呆着,老觉得头皮簌簌的,好像有冷风吹过,原来楼上没开栓啊。春婆婆把这话学给王老闷,王老闷气愤地说:“那我家素荣最近老说脚底凉,也得赖到您头上不是?”王老闷历数赵孟儒的种种不是,把他贬得一无是处,春婆婆有点听不下去了,说:“不管怎么的,他给冯喜来家酒馆的名字起得好呀。”王老闷“呸——”了一声,说:“那也不是他起的,人家说古诗里就有这个词,他是照搬过来的!”春婆婆说:“能拣好东西搬,也是本事。”
冬至一过,就是腊月了。尚易开这天来到黄鸡白酒,拿来几张印满了黑字的纸,让春婆婆按手印,说那是诉讼代理书。春婆婆按完手印后,尚易开用手指捋着稀疏的头发,对她说还需缴纳一千八百元的诉讼代理费。春婆婆一怔,说:“俺又没错儿,怎么还得交钱——”尚易开对春婆婆解释,律师事务所给当事人做代理,都得收费。不过官司胜诉后,这笔钱由败诉方支付,最终会回到她手上的。春婆婆想了想,问:“那要是输了呢?”冯喜来一旁听了,“哎呦——”叫着,说:“老神仙真糊涂呀,要是输了的话,您的钱可就是打水漂了!”春婆婆说:“那可就不上算了。”
冯喜来对尚易开说,像春婆婆这种情况,他们应该免费代理。尚易开为难地说,自己是律师事务所的所长,不好开这个先例,不然以后别的律师都这么干,他就没法经营了。不过他保证,这笔钱最终会回到春婆婆手中!如果春婆婆输了官司,他就是个人出钱,也不会让老神仙有损失。春婆婆听他这么说,也就没顾虑了,去银行取了笔钱,交给尚易开。
春婆婆的诉讼请求,法院很快受理了。尚易开联系的那家报纸,开始做跟踪报道,在舆论上取得了优势。冯喜来买报纸比以前更积极了,有关春婆婆案件的消息,他会一字不拉地念给她听。他说:“尚易开的律师事务所,本来是匹快死的马了,现在靠着老神仙的官司,这马不但活了,还跑得欢实了!,'他嫌尚易开没有在采访中提到黄鸡白酒,春婆婆在授权代理书上按手印,是在他这儿呀!他给尚易开打电话抗议,尚易开答应他,下次采访时,让记者来黄鸡白酒。果然,半个月后,春婆婆的事件再度上报纸时,有了黄鸡白酒酒馆的名字。冯喜来将那张报纸贴在北墙上,客人一进门便可望见。
腊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是个周末的日子,春婆婆在黄鸡白酒吃酒,顺手将冯喜来丢在桌上的报纸拿过来,结果她从一张新闻图片中,看到了一群瘦骨嶙峋的猫!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花花!春婆婆不知道花花失踪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在报纸上出现,连忙喊冯喜来给她读报。原来数月前,有几个民间的动物保护者,收容了一批流浪猫。报道称这些猫,少数是走失,多数是因为老了,病了,或是主人看上了更时髦的猫,而遭遗弃的。动物保护者收容了一批流浪猫,租了间地下室,义务喂养它们。这个举动,得到很多人的同情,人们纷纷解囊相助。可是一周以前,记者回访这个收容站时,发现人去楼空,流浪猫一只都不见了。调查的结果是,这些人其实是靠着收容流浪猫,博取人们的同情,据此敛财。得了钱后走人,把猫放掉,让它们继续流浪。冯喜来指着报纸的那群猫,说这张照片,还是当时记者前去采访,帮他们呼吁时拍摄的,如今这些猫去向不明。
春婆婆气得发抖,说:“这么说,花花不知去哪儿了?”
冯喜来说:“肯定又四处流浪啦!保不齐哪天会回到玉门街,毕竟它熟悉这儿呀。”
春婆婆这天回家,心里惦着花花,一点好心情都没有。赶巧进楼门时,又碰到了那个提着好吃的、来度周末的女大学生。她没有好气地对她说:“姑娘,要自爱呀,别当人家手里玩着的猫,最后玩腻烦了,给扔在街上,就成了流浪猫啦!女人的春光不多,可别洒在不值当的男人身上啊。”
那女大学生听了后,一边上楼一边咯咯乐。待她走到楼梯转角处时,回过头来,说:“男人想让我成为流浪猫,我就先让他成为流浪狗!放心吧——老婆婆!”
春婆婆进了家,说不出的疲惫。她打开灯,凑到窗前,想看看窗格里的蜡花,让心亮堂一下。可是屋子暖气不足,再加上傍晚户外寒气上浮,玻璃窗又满是霜花啦。赏不了窗格里的梅园,春婆婆便打开五屉柜,取出马奔的烟袋锅。她将它当成笛子,横在嘴畔,对着烟锅轻轻吹了起来。别说,它还真的出声了,“噗噗噗——”的,好像烟管里钻进了一只飞蛾,正快乐地飞舞着。春婆婆想,这只飞蛾一定明白,扑向光明就是死亡,所以将幽暗的烟管,做了自己的天堂。
第七章 判决
出了正月,打春了!哈尔滨的冰雕雪塑,这些冬季大放异彩的美人,因为恋着寒风和飞雪,不肯将冰心交与春天,纷纷解体了,大街小巷泥泞不堪。行路者频频遭到稀泥的暗算,那些经营擦鞋店的人,就乐开怀了。不过他们也高兴不了多久,也就半个月吧,回暖的太阳会将面团似的稀泥烘干,让它们不能在人的鞋子上作祟了。
和煦的南风一旦成了哈尔滨的主宰,显赫一时的北风,就成了穷寇了。一到这时节,玉门街出租房的生意就格外好。卖凉糕盆花的,修鞋的卖菜的,这些春夏秋活跃在烟火街的小生意人,又携家带口地回来了。他们租的多是住户私接的棚厦,不算水电,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块。租户太多,棚厦不够使了,有的人家又开始在空地乱盖房子了!他们竖起单砖墙,上覆石棉瓦,开上一两个小小的窗子,就算房子了。这些违章建筑,让一些老榆树饱受欺凌。它们有的被盖在棚厦中,下半截身子在屋里,被住户钉上钉子,当衣帽架使了;上半截身子穿过屋顶,与烟囱比肩而立,尘灰满面。还有的榆树,干脆被砌在水泥外墙里,像是遭到绑架了。而这样的榆树,大都活了一个世纪。春婆婆心疼与己同龄的它们,感觉像是自己被五花大绑了,憋屈得慌。所以当记者再次来到黄鸡白酒,采访她对即将开庭的官司有什么想法时,春婆婆只说了三言两语,便把记者引到玉门街深处,让他救救那些老榆树。记者没有料到这片曾经多次报道的区域,如此的脏乱差。街巷中垃圾遍地,让人难以下脚,违建的棚厦由于没有卫生间,一些住户竟然把门前的路当作了茅坑,尿*昧熏得人直反胃。记者说,很多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都关注玉门街一带的改造,提案提了不少,政府也一度做过规划,想把这里的俄式老建筑都保护下来,将其他的拆除,建成民俗花园、商务花园、啤酒花园、家庭旅馆等。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对它难以下手。
春婆婆说:“把这儿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不改造也挺好。俺刚搬到这儿的时候,树是树,花是花,草是草,现在呢,花草差不离没了,这些老榆树再保护不好,哈尔滨的小鸟又少了片林子。一座城只有人声车声,少了鸟鸣,这城还有什么意思呢。”
记者点头称是,端着照相机,将那些遭侵害的老榆树悉数拍下,回报社了。
春婆婆没想到,关于受虐的老榆树的报道,第二天就登上了报纸的“民生关注”版面,她说那记者是她见过的最神的农民,白天育苗,半夜插秧,清晨秧苗就结籽了!她在黄鸡白酒,拈着冯喜来给她读完的这份报纸,直说下次记者再来,一定请他喝一盅。说要是他没有对象的话,就给他介绍个好姑娘。冯喜来说:“你哪认识女孩子呀!除了我家桂香,就是老乔和葛素荣,哪个不是人老珠黄的货儿?”冯喜来敢这么说,是因为桂香给春婆婆买干豆腐去了。
春婆婆说:“谁说我不认识女孩子?我对面就住着个天仙儿似的女大学生!”
冯喜来说:“谁不知道呀,她是被人包养的,可别埋汰人家小伙子了!”
春婆婆立刻就情绪低落了。是啊,对门的房客,实在让她堵得慌。她为此去花园派出所找过民警,让他们周末上门,将那个啤酒肚的男人给逮住,关他个十天半个月的。民警熟悉春婆婆,对她说他们至多是个非法同居,这事情如今多着去了,不好管。春婆婆便抱怨现在的民警不如从前好,以前常查户口,谁敢在家干坏事!说得民警们都乐了。春婆婆想着房主从南方回来避暑时,建议他们以后租房子,可不能选这样的,这不等于在他家开窑子吗?
桂香买干豆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中了彩似地嚷:“报纸可真厉害呀,上边派下来人了,正查老榆树旁的违章建筑呢!”冯喜来听了,连叫了几声好,情绪高涨地说,玉门街一带的老住户,靠着违章建筑,这几年发了大财了,政府相关部门,早就该重拳出击。他希望对那些违章建筑一律拆除,让这些人跟自己在股市一样,也栽个大跟头!他那幸灾乐祸的表情,让春婆婆心里很不舒服。
桂香把卷了羊角葱的干豆腐卷捧给春婆婆的时候,王老闷哭丧着脸来了。最近葛素荣下了班,不下厨房,常来这儿吃晚饭,他只好在杂货铺的煤炉子上,煮方便面吃。这么对付下来,胃病犯了。他恳求桂香:“以后她再来,不管点啥,你都说没有,她没的吃,也就回家做饭了!你说哪有女人不给老爷们做饭的呀。”
桂香为难地说:“素荣姐要的,不是打卤面,就是蛋炒饭,十块八块的东西,哪个店没有啊,就是不在我这儿吃,别处也有,我怎么好回绝呢。”
葛素荣来黄鸡白酒吃晚饭的事儿,春婆婆听说了。不过她来时,自己已回家了,从没碰上过。大家都说葛素荣这是学春婆婆呢。春婆婆见王老闷这段日子瘦了一圈,面色青黄,也觉葛素荣做得过分了,便帮他出主意,说是只要葛素荣来黄鸡白酒,他就关了杂货铺,买上大鱼大肉回家下厨,大吃大喝,葛素荣见了,自然受不了,还得给他下厨。为什么呢?家里饮食开销大了,厨房不清洁了,都是爱家的女人不能忍受的。
王老闷说:“可惜我不会做呀。”
春婆婆说:“这有什么难的?买了猪排骨,放上葱姜、花椒、大料、桂皮,添上水煮,熟时撤点盐,就能吃了。要不你就去郑二楞那里买只鸡,用山药炖着吃,提气养胃!”
冯喜来说:“老神仙,您不爱吃荤腥,怎么这么熟悉做法呀。”
春婆婆说:“别忘了俺也做过新娘子!年轻力壮的男人,哪个不爱荤腥?当年俺可是没少给马胜他爹做鸡呀鱼的。”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王老闷说:“郑二楞家昨晚又被掐伤一只鸡,正好贱卖,才十块钱,我买回家炖了!”
冯喜来说:“你也不怕吃出禽流感来?”
王老闷说:“你也真没知识,禽流感可不是这么得的。估摸着是黄鼠狼溜进地下室,把它掐成这样的。鸡又没死,肉是新鲜的,不碍事。”
郑二楞家的鸡舍,开春之后,不止一次遭到不明动物的袭击了。地下室唯一的气窗,在这个罕见的严冬里,不敢打开,所以这一冬,郑二楞在家没闻到一点好空气。有次他去看电影,刚落座,邻座的女人便嘟囔:“怎么一股鸡屎味?”掩着鼻子换到别的座位了,这使郑二楞深受刺激。他再去看电影时,不光换衣裳,还要洗个头了。所以四月天气刚转暖,郑二楞就迫不及待地开鸡舍的气窗了。可没有想到的是,气窗打开后,鸡舍不太平了。已有三只鸡被神秘地掐伤了。大家都说这是黄鼠狼*。可春婆婆不这么认为。黄鼠狼会打洞,不需走气窗;还有,黄鼠狼喜欢夜间出动,而来郑二楞家鸡舍的家伙,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它掐伤的鸡都不大,掐伤的部位有时是脖颈,有时是翅膀,有时是脊背,说明这家伙虽然凶残,但是生手,不得要领。小咸菜只要听见地下室的鸡发出惊恐的叫声了,就知道那家伙又来了。她奔向地下室,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建议给气窗钉个纱窗,设道屏障,可郑二楞说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必须消灭了那家伙才是。
挤占老榆树生长空间的违章棚厦,四月中旬时,被执法部门拆除了。那天刚好马胜过来,他还以为这里开始了拆迁改造,母亲得到大笔补偿费了,欢喜了片刻。春婆婆一见儿子登门,立刻耷拉下眼皮,佝偻起腰。马胜坐下后,给了母亲一千块钱,央求她把房屋名字变更成自己的,说是要开灯饰城,投入大,他去银行贷款,可是银行评估了他的房子,说价值低,不够做抵押的。他说即便这套房子的名字变成他的,也不会住进来,请她放心。其实春婆婆知道,像马胜这岁数的人了,银行是不给放贷款的,他这是编瞎话骗她将房产过户给他。因为去年的时候,冯喜来七十一岁的舅舅,想贷款做点小买卖,跑了好几家银行,都说他超出贷款年龄了,他只好找外甥借。冯喜来借给舅舅一万,让他打欠条,把舅舅给气跑了,春婆婆当时还嫌冯喜来小气呢。
春婆婆将儿子给的钱,立马还给他,歪到沙发上,说是昨夜没睡好,昏沉得支持不住了,要睡一觉。马胜知道母亲不待见他,虽然满心不快,但为未来计,不好发作,便把那一千块钱放到沙发上,说:“看着买点啥好吃的吧。”起身走了。
哈尔滨的供暖期,从十月二十日始,至次年四月二十号结束。有时气温回升快,四月初吧,暖气就若有若无了。可是今年哈尔滨气候异常,进入四月,热了没几天,一场春雪突袭,气温又降至零度以下,倒春寒让供暖企业措手不及,为了利润,他们已不再储煤了。锅炉烧不旺,送出来的暖气自然气若游丝,无法达到供暖的室温标准。很多小区的老人和儿童,都被冻感冒了,市长热线快被供暖投诉打爆了。
就在这个时节,春婆婆家发生了一场火灾。火灾是对门的女大学生引起的。她和那男人来度周末,因为屋子冷,彻夜开着电暖气。女大学生离开出租屋时,忘了关闭电暖气,它超负荷地运转,引燃了老化的电线。火灾发生在白天,发现得及时,报警及时,消防车来得及时,所以救住了。不过,春婆婆家的厅堂,还是跟着遭殃了。火从窗户蔓延过来,将窗格里的梅园烧成灰,将她心爱的五屉柜也燎伤了。消防员在清理火场时,春婆婆回到一片狼藉的家,奔向五屉柜,见烟袋锅还在,只不过被熏得黑黢黢的了,她舒了口气,说:“好家伙,这回你可是抽了场大烟。”
消防车救火的时候,围观者中,有刚被拆除了棚厦的住户。他们知道是春婆婆为了几棵老榆树,引来了记者,断了他们的财路,心生憎恨,巴不得红砖楼一股脑烧掉,让她无家可归,所以看着火熄灭了,他们就像是看一出戏,没到高潮却谢幕了,有些悻悻然。
火灾后,人们试图寻找那个女大学生,可是没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更不知道她在哪里。周末到了,她和那男人竟也不来了,好像知道闯下大祸似的。冯喜来说,红砖楼的这场火灾,第二天见了报,估计他们看到这消息,不敢回来了。王老闷只好打电话给原房主,告诉他家里遭火灾了,让他们快回来。房客人间蒸发了,春婆婆家的损失自然无人包赔。不过她也不难过,说是家里不过烧掉一扇窗,五屉柜收拾收拾还能使,熏黑的屋子也能刷白,一把火能烧掉一个窑子,这点损失值当。春婆婆最难过的是,满市场找不到经营木窗的,她只好换成塑钢的。坐在冰冷的钢窗前,她觉得窗外的春天,仿佛带着股生铁的味道。
四月二十七号,春婆婆的案子,在法院公开审理了。那天玉门街的很多老住户都去法院旁听,春婆婆坐在黄鸡白酒等消息。当冯喜来在正午时,将她败诉的消息带回来时,春婆婆的眼前一黑。她没有想到,这世界的光明,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她这样的老人,悄悄作别了。
春婆婆输了官司,尚易开反而情绪高涨了。他要春婆婆上诉到中院,说是这个案子打下去,必胜无疑,而且会成为经典案例。他拟好了上诉书,让春婆婆按手印,一切仍由他代理。春婆婆没有按那个手印,她说自己的手指是上天赐予的花朵,得好好带回去,不能再把指纹留给人间了。她朝尚易开要来属于自己的那份判决书,当做餐巾,垫在桌上,喝了一下午的酒。她离开黄鸡白酒时,将吃剩的豆子包在判决书里,说是春天来了,花花该回来了,她要把豆子带给它。
花花也确实回来了,四月的最后一天,一个无比晴朗的日子,郑二楞设置在气窗下的捕鼠器,终于逮住了残害鸡的元凶,它就是花花。特制的捕鼠器*伤力很大,将花花活活拍死了。花花瘦得像风干了的腊肠,毛发肮脏,少了半截尾巴,大家猜那是冻掉的。它身上唯一还亮堂的地方,是它的眼睛。人们围着花花慨叹:猫死了还能睁着眼睛呀。
郑二楞要把花花扔进烟火街的垃圾箱,春婆婆没让。她去王老闷的杂货铺借来一把锹,亲自动手,把它埋在黄鸡白酒的老榆树下。埋完花花,春婆婆去杂货铺还铁锹时间王老闷,葛素荣最近给他做饭了吗?王老闷笑着说:“春婆婆,您这招真灵,她现在又回厨房了!她嫌漂亮衣服吊在衣柜里可惜了,在墙上钉了一个光板的衣服挂,将喜欢的衣服都挂上,一进屋就能望见。呵,不熟悉的人进了我家,还不得以为我家开着裁缝铺呀。”王老闷说得喜滋滋的,可是春婆婆听完,心里顿了一下,觉得有点对不住葛素荣。
春婆婆出了杂货铺,慢吞吞地朝黄鸡白酒走去。她见冯喜来叼着烟卷站在烟火街上,仰头望着老榆树,便问他看什么。
冯喜来说:“我小时候,奶奶对我说,猫是由七个姑娘的魂灵变成的,现在您把花花埋在这棵树下,我想它转世了,是不是树顶会站着七个仙女?”
冯喜来的话,催下了春婆婆的泪水。这段日子,她的心可不像眼前的春色这么明媚,说不出的委屈。玉门街的人,不像以前跟她那么亲了!那几户被拆除了棚厦的住户,见着她爱理不睬的;尚易开远远看见她,就像躲避麻风病人似地走掉了,绝口不提还她律师代理费的事情;对门的住户回来后,去房屋中介所寻找女大学生,可是她留下的电话已经停机,他们责备春婆婆没有尽到做邻居的义务,该提醒房客红砖楼电线老化,使用电暖气要格外小心,他们见着春婆婆,也没有好脸子。唯一跟她突然亲起来的是赵孟儒,不过他亲得让春婆婆害怕,他跟那女人分手了,一到半夜就在卧室大声念诗。有一次他见着春婆婆,两眼直勾勾,说他认识了无数女人,最可爱的当属春婆婆,如果她愿意,他要娶她为妻,把春婆婆吓得腿直抖,直叫“阿弥陀佛”!
又是五一长假了。哈尔滨的游客,比平素多了起来。游客们喜欢去太阳岛的渔村吃开江鱼,去玉泉狩猎场狩猎,去中央大街看风格各异的老建筑,去索菲亚教堂遥想百年前哈尔滨的钟声。南岗区除了老秋林,很少有游客光顾。但这天下午,玉门街却迎来了两个年轻游客,一个中国小伙子和一个俄罗斯姑娘。小伙子穿着灰夹克,背着照相机,手里拿着地图和一张老照片;姑娘梳着金黄色马尾辫,穿着时髦的短裙,露着雪白的大腿。他们比照着照片,在俄式花园洋房间穿来穿去,最后找到尚易开家的房子,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欢呼起来。春婆婆看见,他们欢呼之后,那个俄罗斯姑娘,突然又忧伤起来,扑到小伙子怀里,在烂漫的春光里哭起来。春婆婆不知道这座洋房里,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让她如此动情。当年住在这儿的人,想必是她的祖辈了。
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玉门街发生了一件大事,小巴夺将二嫚睡了!那天深夜,小巴夺从网吧回家,在玉门街遇见了刚下出租车的二嫂,她喝得醉醺醺的,摇晃着去父母的出租屋。小巴夺好心上前扶她,她拧着他的脸蛋叫了声“小弟弟——”,二嫚绵软温热的身子和这声娇滴滴的呼唤,让小巴夺热血沸腾,他把她撂倒在一棵老榆树下,将在黄色网站看到的画面,演变成现实。平素这时辰了,玉门街没有行人了,可是这天尚易开没回家,老乔怀疑他在烟火街新开的发廊和小姐厮混,出来捉奸,路过这里,撞个正着。本来两厢情愿的事情,被老乔一张扬,成了强奸了。
刘蓝袍终日以泪洗面,她抱怨那些让孩子性早熟的食品,抱怨无处不在的害人的网吧,抱怨玉门街的路灯——嫌它们间距遥远而昏暗,抱怨二嫚勾引了小巴夺。春婆婆觉得自己也该遭到抱怨,可刘蓝袍对她恭敬如初。玉门街的人,有的同情小巴夺,说二嫂早就不是黄花闺女,小巴夺是被她给玩了;也有的同情二嫂,说是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被一个小畜生糟践了,将来怎么嫁人?小咸菜火气十足,坐卧不安,手指在鼻腔抠来抠去的,恨不能把鼻子抠烂了,没人敢买她的小咸菜了;郑二楞的眼睛,就像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标本,虽然水汪汪,却毫无光彩。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春婆婆撑着伞去黄鸡白酒。她路过郑二楞家的鸡摊时,见一只羽翼漂亮的大公鸡,正扑棱着翅膀,痛苦地挣扎着。它脖颈流出的鲜血,与雨水融合在一起,顺着污渍斑斑的地砖缝隙,流到春婆婆脚下。春婆婆想郑二楞这是心不在焉,手软,没有将它宰利索。她扔下伞,吃力地抱起湿漉漉的鸡。雨水是那么凉,可那只鸡还是温热的;它那还突突跳动的心,令她战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