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公园有几棵大榆树，高二十余米，两抱粗，枝繁叶茂，大概二三百岁。每年牡丹花盛开前，榆树梢头挂满密实的榆钱，沉甸甸的，把枝条都压弯了。
关于榆树，《本草纲目》记载：“其木甚高大，榆未生叶时，枝条间先生榆荚，形状似钱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钱。”榆钱有指甲盖大小，呈铜钱状，种子包裹在正中间，周围是薄如蝉翼的边，成熟后由绿变白，随风飘落，纷纷扬扬如漫天飞雪。一棵老榆树，一次不知能打多少籽，反正方圆百八十米白花花一片，都是它的子孙，足见其繁殖能力之强。
一次去地坛散步，我在甬路边抓起一把榆钱，轻轻一捏，暄暄的，还没干透。拿回家随手种在花盆里，约莫过了十几天，树芽就像一群淘气的孩子，齐心合力把土拱起来，探出小脑袋；小脑袋上顶着榆钱，像戴着一顶旧帽子，根茎白嫩，如绿豆芽，但没绿豆芽粗壮。
在我老家县城，沿着城墙有一圈树，高耸入云，浓荫蔽日。听老人们说，这些树是建县筑墙挖城壕时栽的，树龄与县史一样长。城壕一年四季有水，树长在城壕边，得天独厚，粗壮挺拔，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从远处眺望县城，宛若一片森林，莽莽苍苍，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我们那里的春天来得晚，大概五月上旬榆钱才长成。榆钱嫩时淡绿色，可生拌、可煮粥、可掺到白面或苞米面里做馒头、窝头，也可做馅包饺子、蒸包子。
植物似乎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成串的榆钱都长在树枝顶端。采榆钱，可以上树，很快就能弄一篮子，但爬到树尖很危险，容易跌落摔伤；可以在长竿上安铁钩，将树枝折断，尽管费力气，却比较安全，只是对树的伤害较大；可以用长竿打，在树下用席子或床单接着。
上小学时，一看到树上挂满榆钱，我总是禁不住诱惑，经常和小伙伴脱鞋上树，将榆钱塞满衣袋、书包，吃得手、嘴都变成绿色。榆钱清香，甜丝丝的，招人也招虫子，一不小心就会把虫子吞进肚里。其实，学校是严禁学生上树的，怕出人命，但榆钱的诱惑远比老师三令五申的威力大。上中学后，我的个子长高了，也不那么馋了，觉得挺大个人，像猴上树似的摘榆钱有失斯文，自此便不再上树，远离榆钱。
长大后才知道，榆钱榆叶都是中药，可健脾安神、清心降火、止咳化痰、*虫消肿，连皱皱巴巴的榆树皮也是好东西，它纤维丰富，可代替麻，可熬成胶，可泡水当头油，可磨粉做榆粥、榆面饼，也可外用，治疗骨折、出血。闹了半天，我们小时候吃的榆钱竟然是中药，怪不得大家都健壮如牛，连伤风感冒都很少，这可能和吃榆钱有关。榆树的生命力顽强，耐旱、耐寒、耐贫瘠，抗风力和保土力极强，生长快、寿命长、不择土壤，榆树叶的滞粉尘能力居乔木之首，特别适合在干旱地区栽种。
古人认为榆树辟邪，有“宅后有榆，百鬼迁移”之说。虽然对人类的生息繁衍大有裨益，但榆树既无姹紫嫣红，也无扑鼻芳香，故而不像松、竹、梅、桃、李、杏那样风光。所幸它的种子榆钱与“余钱”谐音，民谚说“阳宅背后栽榆树，铜钱串串必主富”，因而引起古往今来缺钱的文人墨客的注意，留下了一些诗句，如庾信的“桃花颜色好如马，榆荚新开巧似钱”，施肩吾的“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知尔不堪还酒家，漫教夷甫无行处”，欧阳修的“杯盘饧粥春风冷，池馆榆钱夜雨新”……
我的家乡在松辽平原，一马平川，无遮无拦，刮起风来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当地的主要树种，榆树居首，其次是杨树、柳树、槐树等。春天，榆钱随风飘荡，飞到背风处悄然落地，再遇上几场好雨，看吧，沙丘上的树苗会争先恐后破土而出，过个十年八年，蔚然成林。城东城西有几片榆树林，很大、很深，我们经常去那里春游，听说都是自生林。
东北有句揶揄人的话：“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没有劈过榆木的人，大概很难体会这句话是多么形象生动！榆木坚硬，一般的刀斧耐不得，即便是长把利斧，不顺着纹理、不打楔子也劈不开。榆木纹理细腻、木质紧密、花纹美丽，可用于家具、农具、器具、车辆、桥梁、房屋，但把那些不成材的木头劈了烧柴，是苦活、累活，还要动脑筋。
以前植树造林，不太讲求生态平衡，总种植单一树种，闹起病虫害来，简直是没办法。为遮风挡沙，我们县花了十几年时间在离城两三公里的地方种起两道防护林，本来长得葱郁蓬勃，但后来生了金花虫。这种昆虫的学名叫榆蓝甲虫，亦称榆蓝金花虫，体长近一厘米，会飞，身上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它的食物单一，只吃榆树嫩叶。县政府动员全县人展开“人虫大战”，终究没保住树林，眼睁睁地看着树叶嫩枝被虫子吃光，全县人民的心血就此化为泡影，实在可惜。
约在上世纪末，一个一直在老家教书的同学来信说，过去随处可见的老榆树如今几近绝迹，孩子们甚至不知道榆钱为何物！究其原因，还是它的天敌金花虫难防难治，生起来铺天盖地，捕*又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得不偿失，所以尽量少种或不种。也许再过若干年，人们只能在植物园或植物图鉴上看到榆树了。
我为故乡榆树的命运担忧，但又无能为力。许多年前我曾给一位植物学家写信，询问金花虫是否有天敌？他说不是没有，但成本高，效果不佳，目前可行之策还是“预防为主，综合治理”。无可奈何中，我突然看到一线希望——在日本东京的中心地带，有一片皇家领地。明治天皇1912年驾崩后，在此大兴土木，建造明治神宫。工程主要有两部分，一是建造神殿，二是植树造林。林学家本多静六（1866-1952）根据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模仿自然生态，以适宜东京水土的米槠树、橡树、樟树等常绿阔叶树为主体，配以榉树、柞树等落叶阔叶树，用六年时间植树三百六十五种共十万株。在这里，树木自然生长，倒下的树木任其腐烂。经过近百年自然淘汰，剩下二百四十七种树，但数量已近二十万株。酷暑时节走进神宫，巨木参天，树影婆娑，草木葳蕤，一片清凉。
我给老同学寄回一束明治神宫的照片，回信说：“我相信，我坚信，榆树会回来的。”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随着三北防护林的建设，故乡“田成方、林成网、树成行”的农田生态防护林体系已经建成，自然环境有了很大改善。不要说榆树，就连桃、李、杏、梨、海棠、苹果等果树也随处可见，一到春天，满是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