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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辉军|帝王诗文50讲之十:
才高八斗曹子建
以建安二十四年为界,曹植的创作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野田黄雀行》写出了他的无奈,也写出了他的期望: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从207年的《白马篇》到221年的《野田黄雀行》,期间仅相隔十几年,而心境却已相距甚远,由驰骋千里的白马沦为自投罗网的黄雀,其内心的苦楚及煎熬何人可理解?
《七哀诗》更写出了他的煎熬、挣扎和期盼: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表面上看,似乎是在描写思妇诉说被夫君遗弃的哀怨情怀,联系曹植后期的遭遇,可知实际上是在暗喻自己被兄长疏远排斥的苦闷和抑郁。曹植在这里自比“宕子(游子)妻”, 以思妇与丈夫的离异,来比喻他和身为皇帝的曹丕之间的生疏隔膜;以思妇被遗弃的不幸遭遇,来比喻自己在政治上被排挤的境况。诗人有感于兄弟之间“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以“清路尘”与“浊水泥”来比喻二人境况的悬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依然表达了思君报国的志向;可“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则表示了对曹丕绝情寡义的怨愤,流露出无限凄惶之感。曹植在这首诗里所创造的“明月”、“高楼”、“思妇”一组意象,被后代诗人反复运用来表达闺怨。全诗处处从思妇的哀怨着笔,句句暗寓诗人的遭际,诗情与寓意浑然无间,意旨含蓄,笔致深婉,确有“情兼雅怨”(钟嵘《诗品》评语)的特点。
以弃妇自比是曹植后期诗歌的特色之一。除了这首之外,其他如《浮萍篇》、《杂诗》等诗里也都出现有怨妇的形象。曹植始终怀有致君为国的理想,即使在认清无常荒诞的命运之后,也没有放弃初衷,而是“长怀永慕,忧心如酲”(《应诏》)。这其实不仅仅是曹植的个人志向,同时也是当时整个时代的风气反映。
曹植最负盛名的是其《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在这篇堪称绝妙好文的赋中,曹植以纯真的炽情、优美的文笔,精心描摹了一位美丽多情的宓妃形象。历史上,对此文中的“宓妃”,有过各种传言。因此也使此赋成为解释版本最多的作品之一。传言中的大半,都属于无聊文人的穿凿附会,我们可以不必理会。
可这“宓妃”究竟代表什么呢?我们认为:曹植是把她作为女神、作为自己美好理想的象征来塑造的,寄托了自己对美好理想的倾心仰慕和执着追求。为此,他虚构了自己向洛神求爱的情节,以此表达自己对美好理想梦寐不辍的热烈向往。可人神两殊,只能各奔东西,虽情意绵绵、流连忘返,也终不能让女神灵体复形。曹植由此表现了自己理想破灭的刻骨之痛。
《洛神赋》可谓啼血之作。有了这一篇,曹植的文学地位和巨大影响就无人可撼动。虽说他的诗也相当不错,但若单篇论,抒写思妇的《七哀》并不如曹丕的《燕歌行》,诉说别情的《杂诗》(“高台多悲风”)也与曹丕的同题诗有的一比。可有了这篇《洛神赋》,曹丕只能在父子三人中屈居第三了。而曹植的精魂才华,则因“洛神”成为千古绝唱,而久久回响在天地之间。
作家档案
朱辉军,1961年7月生,湖南籍。共和国第一代文学硕士,资深编审,著名文艺评论家。
2000年2月至2014年2月,先后任中国艺术报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副总编辑。历任公社经营管理干事,县委党校办公室负责人,《文艺学习》编辑部副主任,中国文联研究室期刊处、宣传处处长。曾兼任《中国文艺家》杂志社社长、总编等。
著有《艺术创造主体论》(1988)等10余部;发表各类文章逾千篇。获得各种奖项百余次。其中《沿着马列的足迹——文艺的科学阐释与中国贡献》(2018、2019)系“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
先后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世纪论坛主讲“马列文论”;担任“鲁迅文学奖”、“金鹰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