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放榜那天,我亲自动手,把状元郎萧霁抢回了家。
我摁着他的脑袋,与我拜堂,还扒了他的裤头,跟我圆房。
一年后,将军府被抄,我落入教坊司,而萧霁一飞冲天,成了天子近臣。
再度重逢,我赤着足在台上跳艳舞,而他手执酒盏,漫不经心地问:“多少钱,可以买她一夜?”
1
在教坊司呆了三年,我最擅长的就是跳艳舞。
衣衫半褪,媚眼如丝,我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拿捏的炉火纯青。
可萧霁进来时,我手抖了下,身上的轻纱被撕裂,露出大片春光。
“哎呀!她可真不要脸!”
昭和公主惊呼一声,扑进萧霁怀中,萧霁顺势捂住她的眼。
两人姿态亲密,正如传言那般,喜事将近。
我藏在面具后笑了笑,捡起破碎的衣裳重新穿上,就准备退出去。
“教坊司的舞姬,”
萧霁语调沉静,难辨喜怒,“怎会如此笨手笨脚?”
“快点跪下给萧大人赔罪!”
典事嬷嬷一脚踢在我膝弯,又压低声音提醒我,“这满屋子达官贵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摘你脑袋,快跪!”
我「噗通」一声跪下:“是奴失仪,还望诸位大人恕罪!”
萧霁皱了皱眉。
“一个贱奴,若是子川哥哥不喜欢,*了便是。”
昭和公主轻飘飘地开口,“来人呐,把她拉出去……”
“你下去,换身衣裳,”
萧霁打断昭和公主的话,“本官想看剑舞。”
我手指一颤。
我出身将门世家,琴棋书画诗酒茶,皆是一窍不通,唯独剑舞还算拿得出手。
以前在月色好的时候,萧霁会搬出自己的琴,坐在海棠树下缓缓弹奏,而我会和着他的琴声,悠悠起舞。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这便是琴瑟和鸣,虽然开端不好,但萧霁终究是对我动了心。
后来方知,萧霁弹奏的曲子叫《卜算子》。
日日思君不见君。
昭和公主那时候本也打算榜下捉婿,只是动作没我快,一对情投意合的鸳鸯被我生生拆散三年。
我退出雅间,重新换衣裳。
嬷嬷担忧地跟进来:“小姐,要不换个人去跳舞吧?万一被萧大人认出来,他怕是要报复您……”
嬷嬷曾受过将军府恩惠,是教坊司里唯一会护着我的人。
我摸向自己脸上连睡觉都不会取下来的面具,笑着摇头:“我如今这副模样,怕是连阿爹阿娘都认不出来,他又如何认得?”
尽管如此,回到雅间,我还是执剑挽花,跳了一曲战舞。
战舞旋律急,舞姿矫健,素来为萧霁所不喜。
可萧霁认不出,却有人感慨:“若是沈棠在世,跳得会比她更好……对了,说起来沈棠还是萧大人的发妻,萧大人应当还记得她吧?”
萧霁执起酒盏,一饮而尽。
“不记得了。”
2
三年了,萧霁不记得我,实属正常。
我胸口钝钝的痛,但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
“赵翊,你明知子川哥哥厌恶沈棠,还非要提起,”
昭和公主沉下脸,语气森森,“是何居心?”
端王赵翊,跟昭和公主同父异母。
昭和公主仗着亲哥哥是太子,横行霸盗,嚣张跋扈,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
当然,也几乎没有人敢撄其锋芒,只除了……
当年的沈棠。
赵翊淡淡一笑:“萧大人美人在怀,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来,喝酒!”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不知是谁把酒泼在地上,我一下没站稳,手中短剑划过手腕,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我慌乱地想要掩饰,可又一个酒杯飞过来,砸在我的面具上。
面具歪斜,露出我的半张脸,我急忙低头遮掩。
而罪魁祸首昭和公主只轻蔑地看着我:“接连失误,不堪至极,这教坊司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改明儿本宫定要禀明父皇,废除……子川哥哥,你做什么!”
萧霁站起身,快步来到我的面前,他伸出手,擎住我的下巴,就要迫使我抬头。
我大惊之下,直接跪倒,将脸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求大人饶命!”
“摘掉面具,抬起头来!”
他该不会认出我了吧?
浑身的血液仿佛已经凝固,我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抬起头!”萧霁重复。
嬷嬷赶紧进来帮忙解围,“请大人恕罪,这舞奴资质粗鄙,笨头笨脑,奴婢马上让魁首进来服侍。你还不快滚出去?”
嬷嬷扭头瞪我。
我迅速往门口退,萧霁长手一抬,直接将我脸上的面具摘下。
满室倒吸冷气的声音。我慢慢抬头,看向眼前的萧霁。
在他明亮坚毅的黑眸里,清晰地倒映出我坑坑洼洼,遍是烧伤的脸。
我冷静下来,骄傲恣意,宛如明月的沈棠,不可能活得这么卑微不堪,她早就死了。
“大人,”
我取回面具重新戴好,柔声说道,“可否为我保守秘密?我还得继续跳舞取悦其他客人。”
萧霁静静看着我,没有应声。
直到昭和公主走上前来,递给萧霁一杯酒,“子川哥哥,我们是来寻欢作乐的,你为何总看这个又蠢又丑的舞姬?”
萧霁接了酒盏,忽地弯唇一笑。
他转眼看向嬷嬷,漫不经心地问:“多少钱,可以买她一夜?”
3
教坊司的女人,宛如青楼妓子,毫无选择权。
萧霁点我,是我的荣幸。
虽然我觉得他不是疯了,就是瞎了。
他让我跳了整晚的艳舞,轻纱一件件褪下,又一件件穿上,再一件件褪下。
而萧霁坐在窗边,黑沉沉的眼睛始终看着夜空中的明月,未曾注意我分毫。
月亮真的很圆,一如四年前的元宵灯会时。
那时,萧霁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长袍,站在灯火璀璨之下。他修长如竹的手执着笔,挥洒自如地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谜底。
他赢下了我最喜欢的那盏海棠花灯。
可店家不卖,非要留作猜灯谜的奖励,我眼巴巴瞅了大半个时辰。
等萧霁拿到它,就迫不及待地跳出去,“我出一百两,你把这盏花灯卖给我行吗?”
萧霁愣了愣,拒绝了我,“不卖。”
我不高兴了,指着他身上的补丁,“一百两可以买好多件新衣服了,你为何不卖?”
萧霁涨红了脸,冷冷丢下一句“我就是不卖”便转身离开。
我素来任性,想要一样东西,轻易不会放手,何况又在寒风中冻了那么久……
我跟着萧霁回了家。
萧霁的家,比他身上的衣裳还破,我自信满满地拿出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却不小心被门板夹到手指。
萧霁试图将我关在他家门外,我伸手去拦,就被夹住了。
我可怜兮兮地看萧霁一眼,下一瞬直接嚎啕大哭,萧霁头疼地把海棠花灯赔给我。
我眼泪都没擦,抱着灯就跑,唯恐跑慢一步他就后悔了。
……「咚咚咚」地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昭和公主终是没忍住,前来敲门。
“子川哥哥,她不过是一双眼睛像沈棠而已,你若喜欢,我帮你挖出来带走好吗?”
“我早已忘记沈棠的模样,”
萧霁声音淡淡,“倒难为公主还记得。她跳舞这般得趣,”
他又看向我,“沈棠若是知道你说她像她,怕是要气得掀棺材板了。”
是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小姐沈棠,若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妓子,怕是早就拔剑抹脖子了!
可我还活着。
我要活着,活着,亲手送害死我家人的昭和公主下地狱!
4
日暮之后,萧霁又来了。
但我已经有了客人,年过半百的大理寺卿,命我跪在碎石上唱艳曲儿,而他手持一根软鞭,狠狠抽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裳抽得褴褛破碎。
我眉都没皱一下,稳住声音一句句唱着。
“鸳鸯河里戏,芙蓉被成双。百媚生春梦,裙上染石榴……”
大理寺卿「嘿嘿嘿」地笑,肥大的手摸上我的肩,并沿着我的肌肤一路往下滑。
萧霁便是这时闯进来,那双素来沉静的黑眸里全是错愕,与惊怒。
“滚出去!”萧霁冷冷地道。
大理寺卿一个激灵,抬脚就要走。我也跟着往外走。
萧霁将我一拦,“你去哪?”
哦,我不需要滚吗?
我站定。下一瞬,萧霁脱下他身上的外衣,披在我的肩上。
温热的触感,伴随着熟悉的气息将我包裹,我鼻子不受控制的酸了。
来这里的客人都只想让我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为我添衣。
我想了想,不太自信地问他,“大人还想看奴跳舞吗?”
我退后一步,踮起脚,正要起势,萧霁伸手一把将我摁在旁边的锦凳上。
“坐好。”
萧霁伸出手,握住我的脚踝。
指尖轻颤着,我初时不解,很快就悟了。
教坊司里的客人虽然全是达官显贵,可有特殊癖好者也不在少数,例如刚刚的大理寺卿,就喜欢拿鞭子抽人。
与之相比,萧霁只是有恋足癖,压根就不足为奇。
而且我记得他以前就很喜欢把我的脚捧在手心,或者搁进他怀中。
“药在哪里?”萧霁问。
我回神,指向搁在床边的小木匣。
萧霁转身把小木匣拿过来,取出一瓶伤药,用指腹挖出药膏,抹在我伤痕累累的腿上。
“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缘由可多了去了,练舞时扭伤的、被客人打的、自己摔的……
经年累月,身上早没有一块好皮。
我疑惑的是,他为何要关心一个下贱的舞姬?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萧霁淡声回答着,我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她莽撞,不讲道理,蛮横地闯进我的世界,把我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糕。”
他在说我,曾经的我。
那时,抱着海棠花灯跑回家后,我才想起自己没有把银票给他,于是第二天又去找他了。
他捧着一堆干草,正在修缮屋顶。
“喂!”
我站在下面喊他,“别要这破屋子了,我送你一间新宅子吧!”
萧霁垂眼看向我,眼神凉薄如水,“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金银财宝,娇妻美妾,你尽管提!”
“什么都不需要!”
“那不行,我从来不白占人便宜。你送我一盏花灯,我便也要赠你一样东西。”
萧霁再度看向我,倏而笑起来,“上来,帮我修屋顶!”
他笑得太好看了,宛如晴光映雪,我一时意乱情迷,直接提气飞上屋顶。
我本意是想像孔雀那般开个屏,让他夸我一句,结果落脚时没站稳,直接把整个屋顶都踩踏了。
我自幼跟着阿爹习武,从这点高度落地,完全可以轻松站稳,但萧霁就遭殃了。
他摔断了左腿。
他懵了,我傻了。
后来,萧霁瘸着一只腿,单手拿起扫帚,将我赶了出去。
我多少有点羞愧,留下十张银票,灰溜溜地滚回了家。
很长时间里都没敢再去找他,如今想来,遇见我,确实是他不幸的开始。
所以,在将军府被查抄的前夕,当我拿出一封休书给他时,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应该是我与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5
沙漏慢慢地转了个圈。
我看向眼前仍旧在为我涂着膏药的萧霁,「“萧大人,你该走了。”
萧霁面露不解。我伸手指向沙漏,“我接待客人的时间是固定的,属于大理寺卿的时间已经用完了……我要准备迎接下一位客人。”
萧霁的脸沉下来:“你伤成这般,还要继续接客?”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有些抖。
我轻轻地笑,“在教坊司里的每一位姑娘,皆是如此。”
不管伤的多重,不管有多疲惫,只要被客人点了,就必须笑脸相迎。
这是活下去的唯一的路。
“是谁?”
我一下没明白。
萧霁继续道:“你的下一位客人是谁?让他滚!你今晚上被我包……。”
“那恐怕不行!”
端王赵翊跨过门槛,他脱下身上的披风,神态自若地递给我。
看向萧霁的眼神带着笑,“十二姑娘的艳舞,整个京城也无人能及,我可是盼了好久,才盼来今晚。”
萧霁缓缓站起身来,颀长瘦削的背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压抑着锋芒。
他已官居二品,但比起皇室子弟,仍是不及。
我嗓子发紧,再次催促,“萧大人,你该走了。”
萧霁冷冷看我一眼,用力将手里的伤药掷在地上,负气离开。
“沈棠,到底还是你有本事,”
赵翊笑得眉眼弯弯,宛如一只讨人厌的狐狸,“三言两语,就能气得菩萨般无悲无喜的萧霁大动肝火。”
我俯身将伤药拾起,“沈棠死了,我如今是教坊司的十二姑娘,王爷若再喊错名字,便不必再来了。”
见我动怒,赵翊收起玩闹的神色,“钥匙拿到了吗?”
我将刚刚从大理寺卿身上窃来的钥匙递给赵翊,“何时动手?”
“今夜。”
我缓缓一笑。蛰伏三年,终于迎来复仇之日。
三年前,大理寺卿带着人查抄将军府,见我阿娘貌美,便生出不轨之心。
我阿娘不从,被他推入冰冷的池水之中,连带着腹中尚未足月的胎儿一起死在淤泥里。
三年后,大理寺半夜起火,随即是震彻天际的爆炸声,整个京城都颤了颤。
连皇宫里的天子也被殃及,差点从龙床上滚下来。
龙颜震怒。
赵翊亲自领人查抄大理寺卿府,却搜出数十箱的火药,以及数封通敌卖国的书信。
……大理寺卿被斩首那日,我撑着伞去看了。
昔日高高在上的嘴脸,此刻涕泪横流。他曲着膝盖跪在地上,高声呼喊着「冤枉」。
他确实冤枉。火药是赵翊栽赃的,书信是我照着他的字迹誊抄的。
可他该死啊!
午时三刻,监斩官扔下斩首令牌,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到我的脚边。
我并不怕,甚至只觉快意。
可一想到之前特意挑好了位置,此时定国侯府的小侯爷、昭和公主的表哥就站在我的右后方,我便装作害怕,闭着眼往右边一扑。
我扑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如松如雪的冷冽气息,有些熟悉。
我狐疑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不辨喜怒的黑眸。
要死,怎么会是萧霁?
6
“别看,别怕。”萧霁温声说着。
像那日捂住昭和公主的眼一般,抬手遮挡了我的视线。
我心一冷,退后半步,然后像只蹁跹的蝴蝶,再次往旁边一扑。
这次,精准地扑到了小侯爷杜旭怀中。
“小侯爷,”
我矫揉造作地夹着嗓音,躲在杜旭怀中瑟瑟发着抖,“奴好害怕呀。”
“哎哟,这不是爷的心肝十二吗?”
杜旭搂着我的肩,眼神得意地看向萧霁,“别怕,爷会保护你!”
我楚楚可怜地问他,“那,你带我走好吗?”
“好好好,带你走。”
杜旭毫不犹豫地揽着我转身,杜旭流连花丛,最喜欢身娇体弱的姑娘。
我在他面前演了两年,在拿捏他一事上,早已炉火纯青。
只是,还不够。
要进定国侯府,以我现在的身份,还不够格。
我悄悄回头,看了萧霁一眼,萧霁不负我望,伸出手紧紧扣住杜旭的肩。
“杜旭,放开她!”
杜旭惊愕地转身,然后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般,咧嘴笑出声来。
“哈哈哈,萧霁,不会吧?你也青睐十二姑娘?”
“真是笑死我了!高高在上的、素来瞧不起我们这些纨绔的萧霁萧大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跟我抢一个妓子!”
“哈哈哈哈哈!”
杜旭笑得前仰后合,将周围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谁都没想到,萧霁会突然动手。
他一记直拳,狠狠砸在杜旭的鼻梁上,杜旭瞬间鼻血直流。
“我说,放开她!”
萧霁眼里的怒火,满到快要溢出来了。
杜旭抖着手摸了摸自己鼻子,摸到一手血,神情陡然狠厉。
他挥手,同样一拳砸在萧霁脸上。
萧霁好好一张端方如玉的脸,瞬间变得青青紫紫。
他一介文臣,哪里会是素来无法无天的杜旭的对手?
眼见他还不死心,我猛地张开双手,挡在杜旭身前。
“萧大人,你要打就打奴吧!别打小侯爷!”
萧霁满脸不敢置信。
我不看他,转身搀住杜旭,“小侯爷,你流了好多血,奴陪你去看郎中……”
我扶着杜旭要走,衣角忽地被拉住。
萧霁低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我也流血了。”
“萧大人流血了,得去找我表妹昭和公主!对了,记得向她告状,说我欺负了你。”
杜旭抽回我的衣角,带着我走向定国侯府的马车。
我局促地停在马车前,语气卑微,“小侯爷,奴轻贱,不够资格碰定国侯府的东西……”
“从前不够,现在够了,”
杜旭笑着向我伸出手,“十二,爷替你赎身,你跟爷回定国侯府!”
终于等到了!
从萧霁手里抢来的女人,果然足够让我成为杜旭心里最特别的存在。
我扭头,看向仍站在不远处的萧霁。
然后,将手轻轻搭在杜旭的手上。
7
我住进了定国侯府。一个出身教坊司,还毁了容的女人,不受任何人待见。
定国侯夫人将我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顺带着禁了杜旭的足,不给他任何靠近我的机会。
在她看来,杜旭尚未娶妻,而我诡计多端,必然会千方百计地勾引杜旭,好携子上位。
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我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去搜寻定国侯贪墨赈灾银两的账簿。
并不难找,守卫森严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我一个个找过去,很快就在书房的密室里找到了它。
我转身离开定国侯府,准备去找赵翊。
夜色里,一道身影从拐角处走出,拦在前方,是萧霁。
他冲我伸出手,“阿棠,把账簿给我,好吗?”
他喊我阿棠,他早就知道是我。
我退后一步,这些天一直在焦躁不安的心,蓦地平静下来。
我笑了,“不可能。”
“阿棠,你听我的,不要心焦,不要莽撞,”
萧霁慢慢走过来,好看的眉目间凝的竟是担忧,“你刚进定国侯府,账簿就泄露了出去,哪怕没有证据,他们也会除掉你!只为了除掉定国侯府,就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
“你的仇人是太子,是昭和公主,你不想亲眼看着他们下地狱吗?阿棠,把账簿给我吧!”
萧霁停在我身前,不再向前。只因我手中短剑已抵在他的胸口。
“萧大人,你是为了谁说的这些话?”
萧霁沉默地看着我,眼底的情绪,像浪潮翻涌。
成婚那天,当我将他绑在喜床上,一件件地脱下他衣裳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我看不懂,也不想懂,“让开!”
萧霁抬脚,再次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刺破他的衣裳,血珠沿着银白色的剑身滴落在地。
“阿棠,我今夜是为你而来。”
我咬咬牙,将短剑刺入他的胸膛。
“若是为我,你今夜就不该出现!萧霁,别阻止我!”
8
定国侯府贪墨赈灾银两,致使江南数十万人流离失所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时,我正趴在窗前,扯着一束花枝的侧芽。
大理寺卿是太子赵偲的左臂,定国侯府是他的右膀。
双手都没了。
可他仍旧会好好活着,稳稳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仅凭我,想要扳倒他,几乎不可能。
赵翊也不行,他手里没有足够能将赵偲拉下马的罪证。
前方忽地传来喧哗声,我抬眼,瞧见一双用金线绣着龙纹的皂靴。
刚刚还在想着的人,快步来到我的面前,赵偲拔剑就刺了过来。
可剑尖停在我的额前,没有再进分毫。
我转眸,看向正徒手抓着剑刃,痛得满脸苍白的萧霁,一时有些费解。
他明知道,仅凭武力值,赵翊压根就伤不了我。
而堂堂太子,完全没必要亲自出手教训一个出身于教坊司的女人。
除非……
“沈棠,当初孤就该亲自*了你!”
赵偲瞪着我,目眦欲裂,果然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太子殿下,”
萧霁用了点力,将剑尖从我额前移开,“陛下已知晓三年前将军府被查抄,是受定国侯的诬陷,他正令三司彻查,准备替沈家人正名……您若此时伤害她,怕是要受牵连。”
我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三年前,将军府一夕倾塌,起因是昭和公主在比赛骑射时,故意将我的嫡妹推下马,马蹄踩上她的脖颈,当场毙命。
定国侯府要为昭和公主遮掩,赵偲出手帮她善后,于是将军府背负上贪墨赈灾银两的罪名,男眷无论老幼,全部斩首示众,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
一桩冤案,沉淀至今。
可当我将账簿交给赵翊,要求他为将军府平反时,他迟疑着说帝王无情,旧案难翻,要我再等一等,等他登上大宝,必还沈家一个清白。
那如今,帝王为何又愿意正视曾经的过失?
莫非,是赵翊又改了主意?
“萧霁!”
赵偲动了真怒,手中长剑翻转,从萧霁的手心割下了一块皮肉,“你到底是担忧孤,还是对她旧情难忘?莫要忘记,你与昭和的婚期定在下月,若你负心,孤必会将你凌迟!”
闻言,哪怕早有预料,可我的心仍是一痛。
他到底要娶昭和公主了,从此黄泉陌路,再见面,只余血海深仇!
我不愿再听他们郎舅内讧,扭头离开。
身后,萧霁声音清晰,“沈棠,陛下召你入宫觐见。”
9
我荆钗布裙,取下面具,素颜入了宫。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瞧见我的面容,无不倒吸冷气。
就连皇帝都满脸动容。
我面色如常,盈盈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走下龙椅,亲自来搀我,“阿棠这些年受苦了,若玉儿还在世,定是要苛责于朕……。”
皇帝的发妻,先皇后沈雅玉,是我嫡亲的姑母。
在将军府出事后,她也受到牵连,被禁足十天后,很突然的就病逝了……
个中蹊跷,我不信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眼下我孑然一身,没有资格使性子。
我抬手遮眼,倏地泪如雨下,在需要示弱,又不想说话的时候,只管哭便是了。
三司会审,很快就还了将军府清白,皇帝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再度跪下。
“陛下,我只要害死我家人的人,血债血偿!”
唯有定国侯府的男眷都斩首示众,女眷充入教坊司,方能纾解我心头之恨!
“沈棠,你才是贱人!”
昭和公主红着眼冲过来,抬手就要扇我。
我轻松捉住她的手,当着皇帝的面,反手还了她两记耳光。
「啪、啪」两声脆响,昭和公主的脸高高肿起。
这么多年了,她从没赢过我,却始终不长记性,次次都要主动前来挑衅。
当年我嫡妹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为了维护昭和公主,维护皇家颜面,才压而不提。
可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她昭和亏欠我,亏欠沈家,我扇她两耳光,又有谁能说什么?
昭和公主却不懂,她像疯了一样,在殿上尖叫着要将我剁碎了拿去喂狗,然后被赵偲捂住了嘴。
“闭嘴!你是想跟定国侯府一起死吗?”赵偲寒声道。
昭和公主失声痛哭,而我,缓缓地笑了。
我沈家忠心耿耿,世代守卫边疆,无数男儿战死沙场,连尸身都找不回来,可后辈却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这件事已在民间传扬开来,无数有志之士联名上书,要定国侯府偿命。
已经没有人能救定国侯府了。
10
定远侯府的男眷被斩首那天,我特意买了几个馒头,粘着溅在地上的血,拿去了阿爹阿娘的坟前。
天空飘着细雨,赵翊撑着伞,遮在我的头顶。
我向他道谢:“谢谢你还我家人清白。”
赵翊脸色一变,犹豫会儿,他轻道:“我什么都没做,我还以为是你提前把将军府蒙冤的消息在书院里传播,逼得父皇不得不替沈家正名……。”
我愣住了,“不是我。”
不是赵翊,也不是我,那还能是谁?
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
他如今春风得意,平步青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自毁墙角的事情?
或许,是像教坊司的典事嬷嬷那样,受过将军府恩惠的人吧?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问赵翊。
赵翊摇头:“不可急躁,静待机会来临。」”
我知道不能急躁,可失去依仗的赵偲会更谨慎。
若不能一举成事,等到赵偲寻得机会翻了身,死的就会是我跟赵翊!
我不怕死,可死之前,我一定得把赵偲跟昭和公主一起拉下地狱!
……回城的时候,赵翊顺路送我。
皇帝已将曾经的将军府重新赐予我,虽然物是人非,可倦鸟归巢,只有此地才是我的家。
我跳下马车,赵翊在身后喊我,狐狸眼里是难得的郑重,“十二,你知道的,我愿意在后宫里为你留一席之地,你真不想跟我回端王府吗?”
我笑了笑,“看着我这张脸,你不觉得膈应?”
“太医院的院判说了,他能治好你的脸……是你不愿。”
为什么要治呢?
家人惨死,我也是九死一生,才能活到现在,我要自己时时刻刻都记得这份痛!
冲赵翊摆摆手,我撑起伞遮住雨丝,走入将军府。
昭和公主站在影壁处,眼眶通红地瞪着我。
“贱婢!滚出来!”
我冷声,“将军府不欢迎你。”
“你当我想来这破落地儿吗?”
昭和公主伸出手,将一封红色的婚书递到我面前,“沈棠,我曾经的确处处不如你,可你看……萧霁最终还是会变成我的人!你喜欢的人,如今卑躬屈膝地讨好着我!”
“你往后,就只配被我踩在脚底下!”
我冷冷一笑:“若萧霁知道你曾经想强抢他做你第十八个娈宠,他还会娶你吗?”
昭和公主霎时满脸苍白,“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事?”
我怎会不知道呢?
她在雅间里大放厥词时,我就坐在隔壁。
“你准备了一个精铁铸就的牢笼,只等放榜之后,就强抢萧霁回公主府。你说,你要挑断他的手脚筋脉,再用锁链将他锁在牢笼里,像养狗那样养着他,直到他愿意臣服在你脚边。”
所以放榜那日,我赶在她前头,把萧霁抢回了将军府,我给了他一场盛大的婚礼。
怕昭和公主不死心,我还迫他跟我圆了房。
昭和公主想将萧霁像狗一样养着,但我将萧霁如珍似宝的捧在手心里……
虽然他瞎了眼,非要喜欢昭和公主,但身上长的全是傲骨,若知道当年的真相,他还会以礼对待她吗?
“你,你不许告诉他!”
见我知晓一切,昭和公主慌乱地威胁着我,“我那是说着玩的,我真的很喜欢他,我愿意同他分享我的一切,不管是财富,还是地位……”
“别装了!如果他现在不是正二品的右侍郎,你依然会将他养在牢笼里,捏碎他的尊严,敲断他的傲骨……昭和,你永远都不会懂得如何去喜欢他人,因为你猪狗不如!”
说完,我抓住昭和公主的肩,直接把她丢出将军府。
11
阳月初二,昭和公主将要从皇宫里出嫁,我被赵翊强拉着前去观礼。
宫里热闹非凡,满目皆红,文武百官来了大半,命妇更是数不胜数。
在昭和公主的寝殿里,祝福声不断,欢声笑语不歇。
只有我戴着面具,冷漠地站在角落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眯起眼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现在动手*掉昭和公主,再冲出去*掉赵偲的可能性……
因为几乎没有胜算,只能遗憾放弃。
吉时将至,萧霁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缓缓而来。
我的心有一瞬间似被针扎了下,因为是被我强抢入府,我与萧霁没有迎亲的环节,连喜服都是我胡乱套上去的,远没有他今日这般妥帖。
不想再看下去,我转过身,抬脚就要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
“天呐!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他怎会在自己妹妹的宫殿里搂着别的女人?”
“那哪是别的女人!那是杜贵妃!”
……我震撼地转过身,就见萧霁正轻抬着右手,将雕花床上的床帷撩起,露出里面衣裳半敞,抱在一起睡得正香的两个人。
男人是太子赵偲,女人则是他跟昭和公主的生母,杜贵妃。
这场景,可真是荒唐得叫人瞠目结舌!
“别看了!不许看!全部都滚出去!”
昭和公主一张脸青青紫紫,从萧霁手里抢过床帷放下,又试图把屋里的人都赶出去。
可是,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
这龌龊事,又怎么可能瞒得住?
命妇们纷纷退出去,我也想走,被赵翊拦住。
赵翊愉悦地弯着狐狸眼,“别走!看着吧,你的仇马上就能报了!”
我一想也是,便留下了。
皇帝很快赶了过来,命人一盆冷水泼下去,赵偲跟杜贵妃都相继苏醒。
赵偲还在懵着,只有杜贵妃脸色惨白地跪下,她正欲说话,皇帝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剑,直接捅进了杜贵妃的心窝。
杜贵妃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母妃!!!”
昭和公主尖叫着扑到杜贵妃身上,可杜贵妃口吐血沫,转瞬间就断了气。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
赵偲吓直了眼,哆嗦着跪爬上前,抱住皇帝的腿:“是,是有人陷害儿臣……”
皇帝一双浑浊的眼里,瞧不出任何情绪:“哦?是谁冤枉你?”
赵偲抬头看向四周,眸光猛地停在萧霁身上。
“是你!萧霁!是你害孤!”
赵偲像一只饿狼,垂死挣扎般跳上前,恶狠狠地揪住萧霁的衣领,“是你给孤喝了一杯酒!然后孤就不省人事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萧霁。
适才满屋子的人,沸反盈天,可赵偲跟杜贵妃睡得很沉,毫无清醒的迹象……
我便猜测是有人下药暗害他们,但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个人会是萧霁。
他即将迎娶昭和公主,不管杜贵妃也好,赵偲也罢,都会是他以后的靠山,他为何要动手陷害他们?
还设了这样一个完全没有转圜余地的局。
他这是,疯了吗?
12
萧霁抬眼,慢慢地笑起来,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狠戾笑容。
狠戾里,又带着掩饰不住的绝望。
“不错,是我布的局。”
“不,不可能是你!”
昭和公主看着萧霁,呆滞的眼里猛地蹦出了泪,“你为什么要害皇兄跟母后?你马上就要娶我了,你怎么可能害他们……”
“我没有害他们,”
萧霁慢条斯理地反驳着,“我只是把掩藏在暗处的秘密,曝露出来了而已。”
他转眸看向赵偲,“殿下,我说的对吗?”
赵偲嘴唇蠕动,似想辩驳,可是眸光落在皇帝手中染着杜贵妃的血的长剑上,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正如萧霁自己设局,自己挑破,便再也洗不脱嫌疑那般,当他犯的错被揭露,就再不可能重新隐藏。
知道自己已经完了,赵偲握拳,重重砸在萧霁的脸上。
“你从来都没有想娶昭和,你是故意接近我们...….”
萧霁被砸的退后两步,正好退到昭和公主的面前。
昭和公主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拉住萧霁的袍角,“我不信,你是不是在骗我们?不是你做的对不对?你没有理由豁出自己性命来对付我们...…”
“我有,”
萧霁抬眼朝我看过来,黑眸里似乎掠过了几许温柔,又似乎暗藏着无尽哀痛,“四年前,我心里住进来一个明月般皎洁无暇的姑娘,她待我如珍似宝,她对我说.….要与我白头偕老。可是,你*了她!”
“昭和,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恨你!”
“你是说沈棠?”
昭和公主眼眶赤红,似要滴出血来,“你爱沈棠?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就忘记了,哪怕她休了你,可你依然为了她在我的公主府外跪了整整七天七夜!哪怕后来你屈从于我,也是为了她......”
“对,”
萧霁蹲下身,摸了摸昭和公主的脑袋,声音突然温柔,“昭和,你先去地狱吧!”
萧霁边说,边用刚刚从昭和公主发髻间抽出来的金钗,刺入她的喉咙。
昭和公主愣愣地扭了扭脖子,大量的血迹喷涌出来,溅在萧霁俊雅好看的脸上。
她冲着萧霁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她不甘心地挣扎着。
可她越挣扎,脸色青得越快,她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几下,身体慢慢变得僵直。
一如我那年幼无辜的嫡妹般,在转瞬间就没了气息。
萧霁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撩起衣袍,像平日里上朝般冲着皇帝跪下,“陛下,臣罪该万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谁都没有想到萧霁会突然动手*人,压根就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赵偲瘫软在地,皇帝也惊得退后两步,好一会才记起来要发怒,“来人呐!把逆臣萧霁关入死牢!”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去,想要跟萧霁说一句话,哪怕只是再看他一眼,可是赵翊拽住了我。
他捂住了我的嘴。“十二,没用了,别替他求情。他自己走上了死路。”
萧霁被侍卫压了下去,他没有再抬头看我。
可是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恍惚听到一句,“阿棠,珍重!”
13
赵偲被废黜,变成了庶民。
到底是亲儿子,皇帝没舍得*他,只命人送他去看守皇陵,终生都不得再踏出半步。
赵偲不甘心,临走前跪在宫殿外痛哭一场,哭得皇帝心软,见了他一面。这一面,也就是永别。
赵偲把暗藏在袖里的短剑,刺入了皇帝心脉,他集结兵力,想趁乱谋反,弑君不过是动乱的开端。
赵偲扭曲着脸,在皇宫里放肆*人,一路*到了赵翊的面前。
为了稳住局面,赵翊的人都被派去守宫门了,他身边孤零零的,就只站着一个身娇体弱的我。
“简直天助我也!”
赵偲放声狂笑,满脸的血污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恶魔,“赵翊,只要*了你,这江山就是我的了!你孤身一人,还是别反抗了,乖乖赴死吧!”
赵偲猛地一挥手,数十个被血染红了眼的侍卫*气腾腾地冲了过来。
我伸手将赵翊身后一拉,手腕轻扬,一柄软剑出鞘。
血污漫天,侍卫悉数倒在我的身后。
我冲到赵偲身前,软剑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脖颈。“你,你!”
赵偲吓得舌头打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殿下怎么能忘记呢?沈家人,在战场上从来都可以以一敌百!”
懒得听他遗言,声一落,我就干脆利落地绞断了他的脖子。
最后一个仇人,也死了。
我抬眼看向天上,将突然涌到眼眶里的酸涩,摁回身体里。
“血溅在身上了,有些脏,”
我抬脚往外走,“殿下,我去洗洗。”
赵翊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绢,我没有接。
回将军府梳洗一番,我红着眼前往死牢。
门口的守卫伸手拦住我,“沈姑娘,死牢有个规矩,只进不出,故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我脸一沉就想硬闯,又很快想起来里面关押的不止萧霁一人,万一不小心将其他真正穷凶极恶的人放出来,阿爹阿娘的在天之灵会骂死我,便倚着墙坐下了。
我就想问一问萧霁,那时他拿着休书一去不返,是不是去求了昭和公主。
想问问他是不是为了替我报仇,才忍辱负重地跟在昭和公主的身边.…....
可是我见不到他。
我抱着膝盖,在死牢外坐了大半个月。
直到赵翊登基之后,宫里来人,宣我入宫。
我想了想,撑着墙站起来。
正要离开,死牢的守卫突然跑过来,“沈姑娘,萧大人有一样东西要属下交还给您。”
交还?
我心一跳,唯恐萧霁是要跟我诀别,几乎不敢垂眼去看守卫手里的东西。
“萧大人还说,若您得空,务必要去一趟江南。”
江南?
我疑惑,待看清守卫手里的东西,我浑身一颤,视线陡然模糊。
这是幼弟出生时,我亲手给他雕的挂坠儿。
我原是想雕一只蜻蜓,可手艺不精,蜻蜓变成一只胖虫子。
但幼弟很喜欢,刚长牙时最喜欢抱着它啃...
萧霁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把它交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沈姑娘,”
宫人急声催促我,“陛下还在等着您呢,可不能一直在这搁!”
我抓着挂坠儿,抬眼看一眼死牢,转身入宫。
赵翊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旒冕,站在台阶之上等着我。
我屈膝欲跪,被赵翊扶住。
他翻手,将一枚代表皇后身份的凤印递到我眼前,“十二,好好考虑下,要不要同我一起共享江...…。”
14
“不要。!”我果断地拒绝了赵翊。
赵翊苦笑,狐狸眼微垂,“真无情啊!”
“陛下应知我志向。”
“可你毕竟是女儿身.…”
“陛下,书生的志向在朝堂,而沈家人的志向,只在沙场。我虽是女儿身,可此志不变。”
赵翊叹了口气,收回凤印,将一枚虎符放进我的手里。
“这原就是沈将军的东西,现在,交给你。”
我将虎符,跟蜻蜓挂坠儿放在一起,都搁在手心里。
“这是.……,”
赵翊眼神一凝,轻叹了口气,“十二,出于私心,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萧霁为你做了很多事情。”
“将军府被查抄时,他跪在公主府外,求昭和公主放过你们;你落入教坊司不久就遇上一场大火,那时他曾不管不顾地冲进火里救你;后来以为你死了,他提着剑就闯进公主府,要跟昭和同归于尽。”
“昭和一生糊涂,唯独那时聪明了一次,她偷偷留下了你幼弟沈葳的命,并用沈葳要挟萧霁,要他留在她的身边.…...萧霁同意了。在掌权之后,萧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沈葳送去了江南,让他在远离纷争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成长。”
在来宫里的路上,我其实已经猜到幼弟还活着,但经赵翊亲口证实,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我还有亲人在世!
赵翊伸手,在我的肩上轻推了一下,“你既志在沙场,便动身走罢。快些走,走慢了,朕会反悔,会想折断你的羽翼,将你藏在这深宫之中!”
我有些着急,“陛下!您能不能......”
赵翊打断我,“十二,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初登基,自然要大赦天下.……可是,朕会将他流放到北舆,而你得去南疆。天冷了,南蛮又要侵犯,你速去保护朕的南地子民。”
我退后一步,真心实意地冲着赵翊跪倒:“愿陛下万寿无疆!”
赵翊不耐烦地摆手,“快走快走!”
我起身,去御马菀挑了匹千里马,又回将军府收拾了几件衣物,便动身前往江南。
从江南接了幼弟,我便带他一起,去南疆守护边疆。
至于萧霁,只要他还活着便好。
哪怕他在北,我在南,但我们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来日方长,不着急。
赵翊番外
我是父皇膝下最不受宠爱的皇子。
小时候,母妃最常跟我说的话就是不许争,不许抢,要低着脑袋做人。
我不懂,但见母妃每次遇到杜贵妃时,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瑟瑟发抖,我便也对太子赵偲,以及昭和公主心生畏惧。
我从不主动招惹他们,每次遇见,都远远躲开。
可那天昭和心情不好,见我露面就躲,她冷声命令宫人把我抓到她面前。
我拼命挣扎着想逃,昭和一脚踹在我膝盖,迫使我跪在地上。
她命宫人抓来好些蚯蚓,全部扔进我的衣服里。
蚯蚓在我的皮肤上扭啊扭,扭得我又痒又麻,可我谨记母妃的吩咐,咬紧牙关,不敢吭声。
直到昭和扭着头问我,“皇兄,你为什么不笑啊?”
我很难受,我笑不出来,可是她想让我笑,我就咧嘴笑了。
然而昭和又一巴掌扇在我脸上,“你笑什么?丑死了!”
“昭和,仗势欺人,你要脸不要?”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一个粉雕玉琢,还不及我个儿高的小姑娘冲过来,伸出手就把抓着我的宫人撂倒在地。
她好大的力气!
我眼睛都亮了。
“沈棠,你竟敢打我的人?”
昭和气呼呼地扬起手,又要扇这个叫沈棠的小姑娘一耳光。
可沈棠的动作更快,「啪啪」地连抽了昭和两巴掌。
昭和懵了,“你,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
沈棠冷笑着,冲昭和举起小拳头,“我阿爹说了,帮助弱小之人,叫匡扶正义!你再敢随便欺负人,我不仅打你,还要把你揍成猪头!”
昭和捂住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我要告诉父皇,让他砍你脑袋!”
沈棠冲她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怕呢!皇后姑母会保护我!”
昭和哭着跑了。
沈棠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塞到我的手里,她说,“昭和是个没用的胆小鬼,只知道告状,不要怕她.…...下次她打你,你就打回去!”
我抓紧木棍,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没告诉任何人,自那之后,我的心里就住进了一个名叫沈棠的英雄。
我崇拜着她,目光追随着她,可我也是个胆小鬼,我什么都不敢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抢了个男人回将军府。
看着她将头发挽起,梳成妇人髻。
将军府出事后,我跑到父皇面前,想要替沈家申辩。
可当父皇满脸愤怒,抬手一巴掌用力地拍在御案上时,我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我知道,我救不了任何人。
暗卫告诉我,萧霁跪在了公主府外。
我特意路过,告诉他不要做无用功,昭和任性狠毒,最恨的就是沈棠,绝不可能会放过她。
萧霁冷冷看我一眼,仍旧跪的笔直。
“救不了,就不救了吗?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若是我能有殿下那样的身份.…..…”
他没有再说,可我总忍不住地想,如果萧霁拥有权势,他会怎么做.……
想了很久很久,我没想明白。
可我后来终究知道了萧霁会怎么做,在无权无势时,他舍掉一身傲骨,四处求人。
有权有势后,他舍掉性命,亲自手刃沈棠的仇人。
…..再遇沈棠,是我在河畔上乘船散心时。
她带着满身火焰,像一只英勇无畏的火凤凰,从高高的楼顶一跃而下,坠入湖中。
起初我没有认出她,直到她爬上我的船沿。
她像一只烧焦的乌鸦,浑身黑漆漆,连脸上也都是烧伤,可一双眼睛很亮,那些被河水熄灭的火,仿佛转移到了她的眼睛里。
“是你啊,”
她看着我,不知想到什么,冷冷抿了抿唇,“王爷,你需要刀吗?我可以做你手里的刀,你帮我复仇!
我哑了半晌,回她:“好。”
我一直掩藏着自己的野心,可那一瞬间,我好像也被她点燃了。
不该再窝囊下去了。
她失去一切,却还能一往无前地朝前走,我为什么不能挺直背脊,走向自己想要的终点?
只是,那个终点没有她。
我抱憾终身。
萧霁番外
01
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日子,是在元宵那天的灯会。
那天,我像往常那般站在桥尾处摆摊,替人誊写家书。
无意一抬头,就瞧见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正站在不远处的桥头,仰首看着一盏海棠花灯。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整个人像在发着光,我看着她,完全挪不开眼。
不远处的河岸上,还传来悠扬婉转的歌声,“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在桥头,我在桥尾。
多应景啊!
我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正好听到她在跟店家争执,“为什么这盏花灯不卖?啊?让我猜灯谜?你瞧我像是识字的人吗?你开着门做生意,怎么都不考虑一下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的心情呢?”
头一次听人把不学无术这四个字,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忍不住弯了唇,她气鼓鼓的模样,有点儿可爱。
我站在旁边等了等,确定她只是想要最上方的那盏海棠花灯,便走过去提起笔。
写谜底的时候,我转了转眸,看见她一脸惊叹地看着我。
我不由得想,待会儿把花灯送给她时,她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有些期待。可她竟要出钱买,还说一百两可以买很多件新衣服......
她说得没错,她戳穿了我的窘迫,让我及时地清醒过来。
离得近了,我已发现她身上的衣饰虽然不奢华,但质地都很好,连纹样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花样。
虽然没有仆从跟着,可她定是出身在大户人家的小姐。
只不知道是谁家那么心大,竟然让她孤身一人在街上游玩。
花灯是为她赢的,现在却怎么都送不出手了,我转身就走。
她执着地跟了过来,还装哭骗我的花灯.….…
.在发现她拦门时,我就将自己的手伸过去了。
门夹住我的手,肯定没有伤她分毫,可她瘪瘪嘴就哭了。
我急忙把花灯递给她,她像兔子般,抱着灯就跑,眼泪还在眼角挂着,偏要冲我吐了吐舌头.……
我真是又气又恼,却害怕她遇到危险,便悄悄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回了家。
原来,她是将军府的小姐。
将军府,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方吧?
我想去参加春闱了。
若是有功名在身,是不是能离她近一点点?
02
春闱放榜了,我的名字在首位。
意料之中的事,我心中并无多少喜悦,直到扭头看见沈棠,才忍不住地弯了弯唇。
原来她也来了。
“状元郎,你好呀!”
沈棠也冲着我笑,笑得我心神不稳,不自在地挪开眼。
我想告诉她我还不是状元郎,要再参加殿试,可颈后猛地一痛。
沈棠把我绑回了将军府,又笨手笨脚地为我换上一套大红色喜服,摁着我跟她拜堂。
我懵了,我还在暗暗谋划着该如何靠近她时,她竟已经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可这样仓促的婚礼,太委屈她了。
我想告诉她,我也心悦她,我想让她再给我几年时间,等我功成名就,再三媒六聘迎她过门......
可我每次刚起个头,她就眨巴着眼凑到我面前。
然后「吧唧」一声,亲在我唇上。
我挣扎,“阿棠,我…
“吧唧!”
“阿棠.……”
“吧唧!”
我不说了!
我直接伸手将她按倒!
那一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桃花开了,我给她酿桃花酒。
莲子熟了,我撑船带她去采莲。
下雨了,我执笔替她作画。
落雪了,就陪她一起堆雪人。
我并不介意在她身边做个一无所有的废人。
可很快我就后悔了,大难降临在将军府。
沈棠递给我一封休书,她眼眶红红地,狠着心让我滚。
我知道她是不想牵连我,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必须想办法救她!
我抖着手,接过休书,然后去了公主府。
昭和公主对我有意,我想用自己,换沈棠好好地活下去。
但我什么都没做到,我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没有早点儿努力,恨自己不能替沈家平反。
得到沈棠被困在大火之中的消息时,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已被烧成一片火海的教坊司里。
浓烟滚滚,火焰灼烧着我的肌肤,我四处寻找,却怎么都找不着她。
昭和公主派人将我拉出火海。
我突然就悟了,或许生已不能在一起,那么起码.....我要带着她仇人的血去见她。
可昭和公主竟然将沈葳换了下来,那是她极其宠爱的弟弟。
是沈家最后的血脉,我屈服了。
我要先救沈葳,再复仇!
03
三年后,我踏入教坊司,一眼认出沈棠。
她变瘦了,也变凌厉了。
我抬脚,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却被她看过来时的眼神震住。
她的眼里,含着恨,她在恨我!
应该的,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我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哪怕豁出一切也没能救下她的家人,我是那么的无能.....
她怎么可能不恨我呢?
怕昭和公主也认出她来,我不敢流露出任何异样,还说她不知自爱,一点儿都不像沈棠。
我的心在滴血,其实,我也早就不像我自己了。
她竟然联合了端王赵翊,亲手复仇,可是这太危险了,她不知道赵偲有多狠.……
惹怒赵偲,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想让她把账簿交给我,我会替她复仇,可她看向我的眼里全是不信任。
她将手里的剑,刺入我的肩膀。
很痛!痛彻心扉!
好,我不阻止她,我替她善后。
我来替她,粉身碎骨!
我前往书院,联系昔日的同窗,让他帮忙将将军府的冤案宣扬出去.…….
人多力量大,当无数微小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巨浪,那么就无人再敢轻视它!
赵偲派出了刺客,想要暗*沈棠,我暗暗动了点手脚,将所有刺客都引去了端王府。
赵偲有点起疑,但我马上就要迎娶昭和公主,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我。
所以,我在酒里下了药,把赵偲母子的丑事曝露了出来。
他完了。
昭和公主也不能逃脱,我亲手送她上路,我揽下了所有罪责。
以换取我的明月姑娘,好好地活下去。
哪怕月光曾经沉落,可我愿倾尽所有,将她重新捧起来。
04
新皇将我流放到北舆,我主动带上枷锁。心却已飞向南疆。
北舆在北地,离南疆十万八千里,此生怕是很难再见她了。
可衙役却押着我一路南下。
我诧异不已,直到衙役悄悄告诉我,“萧大人,您不知道吗?南疆有个小城镇,名叫北舆。”
南疆没有名叫北舆的城镇,可赵翊是天,他说南疆有,南疆自然有……
我满心感激,仰首看向明月。
阿棠,我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