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俄国十二月党人于1825年在圣彼得堡发动革命,失败了,死了不少优秀青年。浪漫主义思潮却更加汹涌,普希金就出现于这样一个时代。木心说,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1799—1837)之前,俄文是不纯粹的,当时俄文夹杂许多外来语,古体今体,条目混乱。普希金,第一个用纯粹的俄文来写美丽伟大的著作。文字与语言关联,又有非语言的因素,不能颁布法律来规定语言,靠语言学家也整理不好,只有天才特高的文学家,他为自己而使用文字,一经应用,文字生机勃勃。
普希金被公认是俄国文学的太阳,相当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成就。他生来就是诗人,在皇村学校时就构想长诗、喜剧、长篇小说,没有别的要做。木心感叹,这种人才是天生的艺术家,不改行的,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也是他的起点。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
普希金小时候大量阅读父亲的欧洲藏书,又读俄国前辈杰尔查文(Gavrila Derzhavin)、巴丘什科夫(Konstantin Batyushkov)的作品。茹可夫斯基是普希金的老师,读了学生的诗,送普希金一张照片,上面写道:“给我的学生,他的失败的先生敬赠。”1813至1815年,普希金写的还是前辈巴丘什科夫的“轻诗歌”(light verse),即所谓“阿那克里翁体”(Anacreon,讴歌醇酒、美人),过了两年,转调了,写单恋的痛苦,心灵的早衰,青春消逝的悲伤,这又是菇可夫斯基的风格。木心说,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贝多芬的第一、第二交响乐,就明显地受莫扎特、海顿的影响,而天才的特征,又是不顾死活要找自己的风格。“风格”的定义,木心诠释的是:“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是谓风格。”当年巴丘什科夫自以为循循善诱,规范普希金,普希金回答道:“不,我要艰难地走自己的路。”
普希金少年就有心冲出狭隘的个人抒情的范围。1814年写出《皇村回忆》(Recollections in Tsarskoe),引起狂热赞美,文学界前辈给予高度评价。有一幅画,画着他朗诵这首诗的高贵姿态。木心说,那些俄国老作家可不像中国老作家,第一时间感受到普希金的出现,就情不自禁叫起来:“这是一个巨人,将超越我们所有的人。”有的说:“看哪,这个坏蛋已经写得多么好啊。”普希金自己呢,独爱拜伦,他说:“我爱拜伦,爱得发狂。”在一首《白昼的巨星已经黯淡》的诗的副题,明明写着:“仿拜伦。”
在普希金之前,俄国的诗人,诗人而已,普希金是第一位“艺术家的诗人”,这是别林斯基(Belinsky)的评价,很中肯。木心说,杰尔查文善于描写景色,音调铿锵有力;巴丘什科夫造型优美,格调和谐;茹可夫斯基有迷人的音乐性。这些特征,普希金一下子就都吸收了。据说看普希金的原稿,非凡的简洁,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有人向普希金请教:“很早你就同烦冗为敌,同废话作战。教给我,如何才能巧妙地与简练为伍?”果戈理也很懂普希金的好,他说:“普希金的每一句话之所以强有力,只由于这句话与别的话联结在一起,才有整体的重量,如果离开了整体,这句话就软弱无力。”绘画,也通这个道理,书法亦复如此。
木心说,论到性格才华的惺惺相惜,普希金喜欢拿破仑,而国情民心使普希金不能言出由衷,他写于1821年的《拿破仑》原是列为“颂诗”的,但按照当时的社会舆论,拿破仑是“凶恶的侵略者”、“残暴的专制君王”。三年过去后,普希金大概想了三年,他改变了说法,称拿破仑是“叛逆的自由的继承者和元凶”,小贬大褒,无疑承认拿破仑的英雄性。《致大海》(To the Sea)一诗,是普希金向浪漫主义告别,拿破仑、拜伦,都消失了。写《欧根·奥涅金》(Eugene Onegin)时,普希金的制高点是超逸的了。他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这一点,致命地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读了太多太多的历史和哲学,小说中一点不肯流露,所谓“冰山是只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但是,现实的归现实,艺术的归艺术。艺术不能跟现实走,艺术也不可能领着现实走。所以普希金全面关注现实,而作品却如此之纯。
莱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普希金之后最有才华的诗人。木心说,他喜爱和理解莱蒙托夫,是在喜爱和理解普希金之前,听音乐,也是先爱贝多芬,后爱莫扎特。这是少年人爱艺术的过程。如果少年青年时喜欢莫扎特、普希金呢?那是要环境优裕,生活平静。童年少年很苦闷,没有心情接受普希金那种典雅的美,倒是暴烈、粗犷的美容易引起共鸣。但要说真正理解,十六七岁的人不足认知贝多芬,也谈不上懂得莱蒙托夫。
木心评论,莱蒙托夫出奇的早熟,文学风格、人生境界,都早熟。前面讲普希金狂热推崇拜伦,而莱蒙托夫写道:
“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外一个。”
这才是真正的异端,把他放在异端之中,他还是个异端。你学拜伦?学尼采?你已经不是一个异端。
普希金死后,莱蒙托夫的长诗《诗人之死》(Death of thePoet),轰动整个俄国。木心说,莱蒙托夫被沙皇政府放逐高加索,他在那里写了很多豪放的诗,《当代英雄》(A Hero of OurTime)的主角名皮恰林(Pechorin)就是莱蒙托夫自己,或者说,是作者心灵的投影。皮恰林比欧根·奥涅金(Eugene Onegin)更使人感到亲切,奥涅金是世俗的,皮恰林是艺术的。普希金花了一点力气塑造了奥涅金。皮恰林却是莱蒙托夫的心灵肖像,用了极高超的反讽笔法。很多读者,尤其是女读者都骂皮恰林为坏人,是个不义之徒,不知皮恰林是高贵的、真情的,他的苦闷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苦闷。莱蒙托夫命意在此,书名是个反讽。皮恰林是最优秀的青年,但被埋没了,成为受嘲笑的失败者。
木心说,很多评论家(包括所谓思想家)把艺术家文学家的忧郁痛苦归罪于时代、政治,以为这一解释很公正,很深刻,其实浅薄。莱蒙托夫首先是对世界、对人类(人性)绝望了,对他当代的一切又持鄙视否定态度。拜伦亦如此。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另一个是现实的感觉的层次,是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所谓一流的大师,上下两个层次同时在怀。莱蒙托夫,他不是哲学家,但本能地怀有上层次的痛苦,又憎恶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他对生命极为厌倦、厌烦、厌恶,二十多岁就认为自己是从人生舞会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这种自觉,这种哲理性的感慨,吸引我们追踪他。他写皮恰林在驿站上等马车,四周无人,颓丧疲倦,一忽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
莱蒙托夫的抒情诗好,小说也好。木心说,他的叙事诗《姆齐里》(Mtsyri,英译:The Novice),中国有译本,题为《童僧》,写一个收养在修道院中的男孩,神父管教甚严,他每夜梦见家乡亲人。某夜狂风暴雨,男孩逃出修道院,在森林中漫走了三个日夜。当神父们找到他时,他因为和豹子搏斗,跌入深坑。孩子抓住一把草根不使自己陷落,一只白鼠一只黑鼠不停咬着草根,眼看要断了,草尖上有一滴花蜜,姆齐里叫道:“让我尝一滴蜜,我便死去!”书中的修道院,就是世界,白鼠黑鼠,就是白昼与黑夜,死去之前想要尝一滴蜜!莱蒙托夫也死于决斗。他的大眼睛泪汪汪的,真是悲剧的眼睛,天才诗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