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年,隆裕太后为我选好了教书的师傅,钦天监为我选好了开学的吉日良辰,宣统三年七月十八日辰刻,我开始读书了。
读书的书房在前星门里的毓庆宫。这里也是光绪小时念书的地方,再早这里是乾隆的皇子颙琰(即后来的嘉庆皇帝)的寝宫。毓庆宫的院子很小,房子也不大,是一座工字形的宫殿,紧紧地夹在两排又矮又小的配房之间。里面隔成许多小房间,只有西边较大的两敞间用作书房,其余的都空闲着。
这两间书房,和宫里其他的屋子比起来,比较矮些,布置也简单些:南窗下是一张长条几,上面陈设着帽筒之类的东西;靠西墙是一溜炕,起初念书就是在炕上,炕桌就是书桌,后来移到地上,八仙桌代替了炕桌。靠北板壁摆着两张桌子,是放书籍文具的地方;靠东板壁是一溜椅子茶几之类的家具。东西两壁上挂着醇贤亲王亲笔给光绪写的格言之类的条幅。比较醒目的是北板壁上有个大钟,说得准确些,是个钟的盘面,直径约有二米,指针比我的胳臂还长,钟的机件在板壁后面,上发条的时候,要到壁后摇动一个像汽车摇把似的东西。这个奇怪的庞然大物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安装在这里,我都不记得了,甚至它走动起来是什么声音,报时的时候有多大响声,我也没有印象了。
尽管毓庆宫的时钟大得惊人,毓庆宫的人却是最没有时间观念的。看看我读的什么书,就可以知道。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孝经》,最末一本是《尔雅》,基本课本就是十三经,另外加上辅助教材《大学衍义》《朱子家训》《庭训格言》《圣谕广训》《御批通鉴辑览》《圣武记》《大清开国方略》《全唐诗》《乾隆御制诗》等等。十四岁起添了英文课,只念了两本书,一本是《爱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the Wonderful Land),另一本还是中国的“四书”,不过是译成了英文而已。满文也是基本课,连字母也没学会就随老师伊克坦的去世而结束。总之,我从宣统三年学到民国十一年,没学过加减乘除,更不知声光化电。关于自己的祖国的现况,从书上只看到“同光中兴”。关于外国,我只随着爱丽思游了一次奇境,什么华盛顿、拿破仑、瓦特发明蒸汽机、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全不知道。关于宇宙,超不出“阴阳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之类的玄之又玄。如果不是有的老师愿意在课本之外谈点闲话,自己有了阅读能力之后看了些闲书,我还不会知道北京城在中国的位置,也不会知道大米原来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但是,如果谈到历史,他们谁也不去揭穿长白山仙女的神话;谈到经济,也没有一个人提过一斤大米要几文钱。所以,我在很长时间里,总相信我的祖先是由仙女佛库伦吃下一颗红果生育出来的,我也一直以为每个老百姓吃饭时都会有一桌子菜肴。由于读书和生活两方面的限制,我到中年以后的常识之不足,常常引起别人的惊奇,我对这情况还是在进了战犯管理所才发现的。有一次,一位同犯问我宫里有多少太监,我说:“那很多了,叫我遣散以后还不少,以前更多了。”“西太后的时候有三千吧?”“大概有三千。”“后来呢?”“太妃各宫都还有,重华宫有,长寿宫有……”“就说你那里有多少吧。”“我那儿光御前小太监就有好些。”“多少呢?”“有两拨儿,东夹道一拨,西夹道一拨。”“什么叫小太监呢?年岁有多大?”“年岁比较小些。”听的人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老不说数目字呢?年岁小是多小呢?是十岁到二十岁,还是二十到三十,三十到四十?”“对啦,二十到四十。”他们都乐起来。有人说:“难道你小时候就没学过计数吗?”我说:“我就没学过嘛!”后来管理所所长发现了这个问题,指定了溥杰教给我算术。五十岁的人学算术,那一份艰难就不用说了。我的英国老师有一段话说得不错,中国的贵族们都是用不着算术的,一切都有人替他们办了。中国人的珠算是令外国人非常惊异的技能,但是擅长这门技能的,全是伺候人的人,一切有技术的人在那时是被贵族看作卑贱的等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