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西·比希·雪莱(Percy·Bysshe·Shelley,1792年8月4日-1822年7月8日),出生于英格兰苏塞克斯郡菲尔德庄园,英国浪漫主义民主诗人、作家、政论作家、改革家,恩格斯称他是“天才预言家”。主要作品有《为诗辩护》、《麦布女王》、《伊斯兰的起义》、《解放了的普罗米休斯》和《钦契》等。
“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
1
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
它已沉没,僵涸,永不回头!
我们望着往昔,
不禁感到惊悸:
希望底阴魂正凄苍、悲泣;
是你和我,把它哄骗致死,
在生之幽暗的河流。
2
我们望着的那川流已经
滚滚而去,从此不再折回;
但我们却立于
一片荒凉的境地,
象是墓碑在标志已死的
希望和恐惧:呵,生之黎明
已使它们飞逝、隐退。
1817年
查良铮 译
往昔
1
你可会忘记那快乐的时刻,
被我们在爱之亭榭下埋没?
对着那冰冷的尸体,我们铺了
不是青苔,而是叶子和鲜花。
呵,鲜花是失去的快乐,
叶子是希望,还依然留贮。
2
你可忘了那逝去的?它可有
一些幽灵,会出来替它复仇!
它有记忆,会把心变为坟墓,
还有悔恨,溜进精神底浓雾
会对你阴沉地低声说:
快乐一旦消失,就是痛苦。
1818年
查良铮 译
“别揭开这画帷”
别揭开这画帷:呵,人们就管这
叫作生活,虽然它画得没有真象;
它只是以随便涂抹的彩色
仿制我们意愿的事物——而希望
和恐惧,双生的宿命,在后面藏躲,
给幽深的穴中不断编织着幻相。
曾有一个人,我知道,把它揭开过——
他想找到什么寄托他的爱情,
但却找不到。而世间也没有任何
真实的物象,能略略使他心动。
于是他飘泊在冷漠的人群中,
成为暗影中的光,是一点明斑
落上阴郁的景色,也是个精灵
追求真理,却象“传道者”①一样兴叹。
1818年
①《旧约·传道书》载:柯希列(或传道者)说:“凡事都是虚空。”
查良铮 译
爱底哲学
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
河水又汇入海中,
天宇的轻风永远融有
一种甜蜜的感情;
世上哪有什么孤零零?
万物由于自然律
都必融汇于一种精神。
何以你我却独异?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拥抱;
谁曾见花儿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轻蔑?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1819年
查良铮 译
哀歌
哦,世界!哦,时间!哦,生命!
我登上你们的最后一层,
不禁为我曾立足的地方颤抖;
你们几时能再光华鼎盛?
噢,永不再有,——永不再有!
从白天和黑夜的胸怀
一种喜悦已飞往天外;
初春、盛夏和严冬给我的心头
堆满了悲哀,但是那欢快,
噢,永不再有,——永不再有!
1821年
查良铮 译
无常
我们象遮蔽午夜之月的云彩;
它一刻不停地奔跑,闪耀,颤栗,
向黑暗放出灿烂的光辉!——但很快
夜幕合拢了,它就永远隐去;
又象被忘却的琴,不调和的弦
每次拨弄都发出不同的音响,
在那纤弱的乐器上,每次重弹,
情调和音节都不会和前次一样。
我们睡下:一场梦能毒戕安息;
我们起来:游思又会玷污白天;
我们感觉,思索,想象,笑或哭泣,
无论抱住悲伤,或者摔脱忧烦:
终归是一样!——因为呵,在这世间,
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会溜走:
我们的明日从不再象昨天,
唉,除了“无常”,一切都不肯停留。
1814年
查良铮 译
奥西曼德斯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
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
站在沙漠中……附近还半埋着
一块破碎的石雕的脸;他那绉眉,
那瘪唇,那威严中的轻蔑和冷漠,
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那迄今
还留在这岩石上的情欲和愿望,
虽然早死了刻绘的手,原型的心;
在那石座上,还有这样的铭记:
“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
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
这就是一切了,再也没有其他。
在这巨大的荒墟四周,无边无际,
只见一片荒凉而寂寥的平沙。
1817年
译注:奥西曼德斯,古埃及王,据称其墓在底比斯的拉米西陵中。
查良铮 译
西风颂
1
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
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
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师,纷纷逃避:
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
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贱,
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唤出嫩芽,象羊群一样,觅食空中)
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
不羁的精灵呵,你无处不远行;
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
2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
流云象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成为雨和电的使者:它们飘落
在你的磅礴之气的蔚蓝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
从天穹的最遥远而模糊的边沿
直抵九霄的中天,到处都在摇曳
欲来雷雨的卷发,对濒死的一年
你唱出了葬歌,而这密集的黑夜
将成为它广大墓陵的一座圆顶,
里面正有你的万钧之力的凝结;
那是你的浑然之气,从它会迸涌
黑色的雨,冰雹和火焰:哦,你听!
3
是你,你将蓝色的地中海唤醒,
而它曾经昏睡了一整个夏天,
被澄澈水流的回旋催眠入梦,
就在巴亚海湾的一个浮石岛边,
它梦见了古老的宫殿和楼阁
在水天辉映的波影里抖颤,
而且都生满青苔、开满花朵,
那芬芳真迷人欲醉!呵,为了给你
让一条路,大西洋的汹涌的浪波
把自己向两边劈开,而深在渊底
那海洋中的花草和泥污的森林
虽然枝叶扶疏,却没有精力;
听到你的声音,它们已吓得发青:
一边颤栗,一边自动萎缩:哦,你听!
4
哎,假如我是一片枯叶被你浮起,
假如我是能和你飞跑的云雾,
是一个波浪,和你的威力同喘息,
假如我分有你的脉搏,仅仅不如
你那么自由,哦,无法约束的生命!
假如我能像在少年时,凌风而舞
便成了你的伴侣,悠游天空
(因为呵,那时候,要想追你上云霄,
似乎并非梦幻),我就不致像如今
这样焦躁地要和你争相祈祷。
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
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
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样:骄傲、轻捷而不驯。
5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音乐
将染有树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虽忧伤而甜蜜。呵,但愿你给予我
狂暴的精神!奋勇者呵,让我们合一!
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1819年
查良铮 译
给云雀
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
谁说你是只飞禽?
你从天庭,或它的近处,
倾泻你整个的心,
无须琢磨,便发出丰盛的乐音。
你从大地一跃而起,
往上飞翔又飞翔,
有如一团火云,在蓝天
平展着你的翅膀,
你不歇地边唱边飞,边飞边唱。
下沉的夕阳放出了
金色电闪的光明,
就在那明亮的云间
你浮游而又飞行,
象不具形的欢乐,刚刚开始途程。
那淡紫色的黄昏
与你的翱翔溶合,
好似在白日的天空中,
一颗明星沉没,
你虽不见,我却能听到你的欢乐:
清晰,锐利,有如那晨星
射出了银辉千条,
虽然在清彻的晨曦中
它那明光逐渐缩小,
直缩到看不见,却还能依稀感到。
整个大地和天空
都和你的歌共鸣,
有如在皎洁的夜晚,
从一片孤独的云,
月亮流出光华,光华溢满了天空。
我们不知道你是什么;
什么和你最相象?
从彩虹的云间滴雨,
那雨滴固然明亮,
但怎及得由你遗下的一片音响?
好像是一个诗人居于
思想底明光中,
他昂首而歌,使人世
由冷漠而至感动,
感于他所唱的希望、忧惧和赞颂;
好象是名门的少女
在高楼中独坐,
为了舒发缠绵的心情,
便在幽寂的一刻
以甜蜜的乐音充满她的绣阁;
好象是金色的萤火虫,
在凝露的山谷里,
到处流散它轻盈的光
在花丛,在草地,
而花草却把它掩遮,毫不感激;
好象一朵玫瑰幽蔽在
它自己的绿叶里,
阵阵的暖风前来凌犯,
而终于,它的香气
以过多的甜味使偷香者昏迷:
无论是春日的急雨
向闪亮的草洒落,
或是雨敲得花儿苏醒,
凡是可以称得
鲜明而欢愉的乐音,怎及得你的歌?
鸟也好,精灵也好,说吧:
什么是你的思绪?
我不曾听过对爱情
或对酒的赞誉,
迸出像你这样神圣的一串狂喜。
无论是凯旋的歌声
还是婚礼的合唱,
要是比起你的歌,就如
一切空洞的夸张,
呵,那里总感到有什么不如所望。
是什么事物构成你的
快乐之歌的源泉?
什么田野、波浪或山峰?
什么天空或平原?
是对同辈的爱?还是对痛苦无感?
有你这种清新的欢快
谁还会感到怠倦?
苦闷的阴影从不曾
挨近你的跟前;
你在爱,但不知爱情能毁于饱满。
无论是安睡,或是清醒,
对死亡这件事情
你定然比人想象得
更为真实而深沉,
不然,你的歌怎能流得如此晶莹?
我们总是前瞻和后顾,
对不在的事物憧憬;
我们最真心的笑也洋溢着
某种痛苦,对于我们
最能倾诉衷情的才是最甜的歌声。
可是,假若我们摆脱了
憎恨、骄傲和恐惧;
假若我们生来原不会
流泪或者哭泣,
那我们又怎能感于你的欣喜?
呵,对于诗人,你的歌艺
胜过一切的谐音
所形成的格律,也胜过
书本所给的教训,
你是那么富有,你藐视大地的生灵!
只要把你熟知的欢欣
教一半与我歌唱,
从我的唇边就会流出
一种和谐的热狂,
那世人就将听我,像我听你一样。
1820年
查良铮 译
给——
1
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
我不想再滥用它;
有一种感情不被看重,
你岂能再轻视它?
有一种希望太像绝望,
慎重也无法压碎;
只求怜悯起自你心上,
对我就万分珍贵。
2
我奉献的不能叫爱情,
它只算得是崇拜,
连上天对它都肯垂青,
想你该不致见外?
这有如飞蛾向往星天,
暗夜想拥抱天明,
怎能不让悲惨的尘寰
对遥远事物倾心?
1821年
查良铮 译
当一盏灯破碎了
1
当一盏灯破碎了,
它的光亮就灭于灰尘;
当天空的云散了,
彩虹的辉煌随即消隐。
要是琵琶断了弦,
优美的乐音归于沉寂;
要是嘴把话说完,
爱的韵味很快就忘记。
2
有如乐音和明光
必和琵琶与灯盏并存,
心灵弹不出歌唱
假如那精气已经消沉:
没有歌,只是哀悼,
象吹过一角荒墟的风,
像是哀号的波涛
为已死的水手敲丧钟。
3
两颗心一旦结合,
爱情就离开精制的巢,
而那较弱的一个
必为它有过的所煎熬。
哦,爱情!你在哀吟
世事的无常,何以偏偏
要找最弱的心灵
作你的摇篮、居室、灵棺?
4
它以热情颠疲你,
有如风暴把飞鸦摇荡;
理智将会嘲笑你,
有如冬日天空的太阳。
你的巢穴的椽木
将腐烂,而当冷风吹到,
叶落了,你的华屋
就会把你暴露给嘲笑。
1822年
查良铮 译
赞智性美
1
某种无形力量的威严的阴影
虽不可见,却飘浮在我们之中,
凭借多变的翅膀访问多彩的世界,
如夏风潜行于一个又一个花丛;
它以闪烁不定、难以捉摸的眼光
察看每一颗心灵、每一张脸庞,
如同月华倾泻在山间的松林;
恰似黄昏的色泽与和谐的乐章,
恰似星光之下铺展的浮云,
恰似记忆中的乐曲的余音,
恰似因美丽而可爱的一切,
又因神秘而变得更加珍贵可亲。
2
美的精灵呵.你飘向了何方?
你的光彩使人类的形体或思想
变得神圣庄严、不可侵犯,
可你为何弃开我们的国度,飘往他乡,
丢下这个虚空、荒凉、阴暗的泪谷?
阳光为何不能永远编织彩虹,
桂在那边的山川的上空?
为什么曾经显形的物体必将失踪?
为什么恐惧、梦幻、死亡、出生
会给人间的白昼蒙上阴影?
为什么人类会充分地容忍
沮丧与希望、憎根与爱情?
3
从更为崇高的世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来回答圣哲或诗人的这些疑问——
因此.魔鬼、幽灵、天堂这些名称
始终是他们的一个徒劳无功的结论,
只是脆弱的咒符——它们的魔力
也不能把怀疑、无常和偶然
从我们的所见所闻中清除出去。
唯有你的光辉,如同轻雾飘过山峦,
或像夜风轻抚寂静的琴弦,
弹送出一阵阵柔和的乐声,
或像月华洒在午夜的河面,
把美与真送给人生的不安的梦境。
4
爱情、希望和自尊,如同行云,
在借得的时光里来去匆匆,飘忽不定。
你不为人知,却威严可怖,假如
你和你光荣的随从居于人的心灵,
人啊,定会永生不朽,而且无所不能。
在情人眼中,爱的共鸣时亏时盈,
是你充当使者,传递着爱情——
对于人类的思想,你是滋养的物品,
如同黑略培育着微弱的火光。
切莫离去,纵然你只是一个幻影,
切莫离去——否则,坟墓也会
变成黑暗的现实,如同恐惧和人生。
5
在孩提时代,我曾怀着战栗的脚步,
穿过许多静室和月光下的林莽,
还有洞穴、废墟,遍地寻访鬼魂,
只希望与死者进行大声的交谈。
我呼唤着自幼而知的恶毒的姓名,
没有回音,也不见他们的形影——
当轻风开始调情.有生之物
从梦中苏醒.带来鸟语花香的喜讯,
在这美妙无比的时刻呵,
我深深地思索人生的命运,——
突然。你的幻影落在我的身上,
我失声尖叫,抱紧双手,欣喜万分。
6
我曾发誓,我要向你和你的同类献出
我的全部力量,难道我违背了誓言?
即使现在.我仍以泪眼和狂跳的心,
对千年的幽灵发出一声声的呼唤,
叫他们走出沉寂的坟墓,他们陪伴我
在苦读和热恋的幻想的亭榭,
看守嫉妒的黑夜,直至黑夜消隐——
他们知道,我脸上没有出现一丝欢悦,
除非我心中生出希望,相信你会
使这个世界摆脱黑暗的奴役,
相信你,令人敬畏的美,
会带来这些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
7
当正午过去,白昼变得更为静穆,
出现了一种秋天的和谐的音符,
碧空中也有了一种明媚的色调——
整个夏天,它们都不曾被人耳闻目睹,
仿佛夏天不会,也不配拥有这些!
那么,让你的力量,就像自然的真谛,
侵袭进我的消极的青春,
并且把安详赐给我今后的时日——
我这个人呵,无限崇拜你,
也崇拜仅容着你的一切形体,
啊,美丽的精灵,是你的符咒
使我热爱整个人类,却又畏惧自己。
(吴笛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