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先摘录一则清代的笔记: 某家一子,出门旅世,不时有秽言凶讯传回门庭。久而久之,家人以为浪子早已殒灭旷野,只得横心割舍,弃绝记忆。
岂料二十年后某日黄昏,屋外步履纷沓,笑语欢腾。家人窥之门缝,只见浪子器宇轩昂,恭立门外。家人急忙开门,拭泪而问,方知其浪迹宇内,周济天下,而身心犹健。家人遂烧水为沐,煮米为食,裁布为衣,整榻为憩……
对我来说,《文化苦旅》就是这个外出的浪子。它“出门旅世”的时间更长,带给我的麻烦难以计数。
(一)
所有麻烦,都来自它的极度畅销。它不小心成了当时罕见的一个文化热点,而它又不具备任何权力背景,因而立即转化成媒体的攻击焦点。当时国内的多数媒体,还不清楚讹诈和诽谤是刑事犯罪,因此都围绕着它,连年来恶语滔滔。
其实在公共场合出现的它,多数不是真身。因为已有统计,此书盗版的数量至少是正版的十八倍。也就是说,十八个假身之中才可能混进一个真身。但是即便这样也不放过,那么多报刊一直在伪造它的种种“错误”,顺便把我也一起伪造。
我曾撰文笑问南方一家著名周报的社长:“贵报二十余年锲而不舍地编造我的生平,篇幅如此惊人,今天请你告诉我,哪一句是真的?一句,只要一句。” 这些传媒自恃权势,当然不屑回答。结果,一年年下来,即便是我的朋友们也相信了那些伪造。想来想去,都是《文化苦旅》惹的祸。因此,我一直想切割与它的关系,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提到它。
尽管我还在努力继续着以它为起点的实地文化考察,却始终不再回头看它。
(二)
它,成了一具无主的稻草人,成了一个废弃的箭靶子,破破烂烂地歪斜在田野间,连乌鸦、田鼠都不愿看它一眼。国内文学界曾经举办过多次涵盖几十年的散文评选,入选的书籍非常之多,它都不在。 这情景,与笔记中那位浪子之殒,颇有点儿像。 但是,隐隐约约听到,屋外有一些奇怪的声响,似乎与浪子有关。我不敢开门,只能“窥之门缝”。
这一窥,不无惊讶。
上海读者投票评选三十年来影响最大的一本文学书,是它;
有关部门统计二十余年来中国家长邮寄给留学子女最多的一本书,是它;
全国文学书籍十年排行榜最前面几本,有它;
全球华文书籍十年排行榜最前面几本,有它;
连读者数量不大的台湾地区,也在庆祝它发行达几十万册;
连万里之外的学者,也在当地华文报纸上连续不断反驳大陆文人对它的糟蹋;
……
看来,浪子未死,气场未绝。
我离开门缝,许久无语。 当东方出版中心根据我的要求,把印了二十多年的老版子进行报废处理后送到我的办公室,我就像看到了一位疲惫不堪、浑身黑腻的回家苦儿,不禁有点儿鼻酸。
错怪你了,孩子!
(三)
那么,接下来,“烧水为沐,煮米为食,裁布为衣,整榻为憩”,就是我要张罗的事情了。
毕竟过了二十多年,应该换一点儿更像样子的装束。于是,我对新版《文化苦旅》做了一些必要的删补。
初读《文化苦旅》的朋友们都已经上了年纪,后来的那么多读者,应该是他们的儿子一辈,或孙子一辈。据说那个老版本曾经成为很多华人家庭三代人共同的灯下话题,那么,这个新版本也许会承担起同样的差事。时间和文字在一个个老庭院里厮磨,这是文化存在的极温暖方式。读书,是一种心灵交流。
那么,几代读者都是我长年的知心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诚恳地坦示自己,因此我接受出版家们的建议,在书后附了一份“大事记”,是几位热心的年轻朋友整理的。以往的中国作者,都不太好意思这么做,但年轻的朋友说得对:人家听你讲了几十年,你总该告诉听讲的人,这个说话的人是谁。
——摘自《文化苦旅》新版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