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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黄河绝恋》,我已经写过一篇影评了,之所以再写,自然是因为“傲娇六公主”前几天突然更改了节目单,重又推出了这部影片。
不过,“六公主”虽然“傲娇”,但和上次推出《上甘岭》不同,这次可谓“谄美心切”,所以引致物议汹汹。
这点小心思,大家都看出来了。
一部电影,可以被拿来“谄”,足见这部电影本身也是有点儿“谄”的。
当然,我这里无疑苛责冯小宁导演,因为这更多的是一种“时代的印记”——在八十年代以来形成的失败主义氛围中,“谄美”、“谄西方”,在文化精英的圈子里庶几可以算是一种先进文化了。《黄河绝恋》公映后迭获大奖,好评如潮,也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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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有许多网友告诉我,这部电影看了以后感觉不舒服、很别扭,但说不出为什么。
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尽管这是一部中国人自己拍摄的电影,但中国人自己在影片中却成了没有主体性的“他者”,是被观看、被评述、被阐释的对象。
因此,任何一个有着最起码自我意识的中国人,看了都会觉得不舒服,但如果你是一个美国人,你就会觉得很舒服了。
无疑,也会有一些人,觉得能够被美国人凝视是一种荣耀,他们就不会觉得不舒服,反而会感到窃喜。
类似这样视角的电影还有很多。
比如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也是美国人在看;陆川的《南京!南京》,则是日本人在看。中国人在这些电影中都是“他者”,中国则是一种“异域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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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绝恋》一开始,就是年逾古稀的前美军飞行员欧文,在万米高空的客机上凝视和沉思,无疑他是故事的讲述者,是具有“自我”和主体性的人。
故事正是沿着欧文的回忆展开的。接下来的镜头就是年轻的欧文驾驶战斗机飞越中国万里长城,欧文在空中俯瞰中国大地。
而观众第一次看到宁静饰演的安洁,正是通过欧文的眼睛。
昏迷中的欧文缓缓睁开了双眼,由朦胧而清晰地逐渐看到了一位八路军女战士的倩影,她就是安洁。
显然,冯小宁不想让观众有任何误解——是的,是美国人在看,中国人在这部电影中是被观看的对象。
有无知者为冯小宁在九十年代就愿意在电影中表现“八路”而感激涕零,但他不明白,此时“八路”已经失去了自我表达的权利,只有美国人的阐释与表达才是有效的,也正因为如此,影片中的“八路”是按照美国价值观和口味被仔细阉割、腌制过的,与真实的八路军已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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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人会问:看与被看,“自我”和“他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
从文化和心理的角度来说,看与被看的关系,很容易转化成精神上的统治和被统治关系。
正如在今日世界,游客总是从发达地区流向不发达地区一样,主体地位、观看的权利、阐释的权利,根据自己的利益和偏好影响“他者”的权利,往往是专属于强者的。
贫困地区的人民,没有能力出国旅游,所以他们只能“被看”,被描述,只能做“他者”而不能做“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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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5世纪后期开始,西方挟坚船利炮在亚非拉的广大地区展开了历时近500年的殖民扩张运动,并在这一过程中制造了进步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的殖民主义话语。
这套话语曾经被当作现代性的真理推广到全世界,八十年代之后,又被中国知识精英全盘接受,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保持了警惕。
在这套话语中,美洲和非洲的原住民,即印第安人和黑人,被贬为“野蛮人”,与欧洲的“文明人”形成对照;中国,印度等东方文明古国,也被描述成“落后“的代表。
“西方”和“东方”以对照的形式存在,西方把自己定义为“进步“的一方,是他们创造了历史,改变了世界,而把东方看作是“落后”、停滞的一方。
在这套话语中,西方把自己放置在现代化的制高点上,俯瞰处于前现代社会的东方各国光怪陆离的文化风俗。
西方文明把自己看作人类现代文明的主体(观看者),把东方文明客体化、对象化(被看者),西方就在这种居高临下的俯瞰中,收获自己的文明“优胜”所带来的欣快感。
好莱坞有许多电影都是这套话语的形象阐释。好莱坞的西部片,反映到非洲、到中东、到美洲、甚至到外星探险的电影,都是这套路子。
诸如《夺宝奇兵》、《与狼共舞》、《人猿泰山》乃至《金刚》、《阿凡达》等等,大家略加联想,就不难发现这些故事的共同之处。
《黄河绝恋》的问题,就在于主动地去迎合西方的这套话语。
作为中国的著名导演,冯小宁没有去争夺观看的权利、阐释的权利,而是把这些权利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盘子里,以单膝下跪的方式双手奉送到美国飞行员欧文面前。
为了防止出现破绽,安洁、黑子、三炮、安寨主、黑子的父亲等等都恰到好处死到了黄河里或黄河岸边,这确保了回忆和阐释的权利专属于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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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果然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黑子,八路军的一位班长。勇敢、深沉、英俊,具备一个中国军人所可能具备的全部优秀品格。但影片赋予他的最大“优点”则是,看到美丽的中国女性投入白人的怀抱,却毫不嫉妒,反而顾而乐之,与有荣焉。
并且,在欧文和安洁深吻的时候,黑子还通情达理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三炮,这位安寨主的管家,果然和第五代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中国男性一样,是性无能的。
三炮对女性有强烈的*,甚至隔着一道山梁,都能嗅到她们身上的“*味”,但他的身体完全不支持他的*,所以他就彻底变态了,靠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绿绿来获得一种无法满足的满足,甚至在被日军活埋的时候,他还哼着淫荡的小曲。
安寨主和黑子的父亲都太老了。
结果,在这些人中,只有美军飞行员欧文是唯一身体和心理都健康的完整的古希腊意义上的男性,所以只有他才有资格把最美丽的中国姑娘拥入怀中。
举凡欧文不想看,或无法理解,或可能会觉得不舒服的事物,如党、民兵、武工队、妇救会、老支书、儿童团,等等,都没有出现。
冯小宁导演,真是相当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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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西方是不会浪费被他们垄断的观看权、阐释权的,正如我前面说过的那样,他们要充分利用这些权力,根据自己的利益和偏好影响“他者”,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塑造“他者”的价值观。
什么价值观呢?
这种价值观就是:凡是对白人忠诚、依恋,愿意为保护白人去死的人,都是崇高、伟大的,反之则是卑劣、渺小的。
在电影《金刚》中,就连大猩猩金刚也陷入了对白人女性的迷恋而不能自拔,它爱的是如此深沉和义无反顾,以至于为了她愿意和整个美国空军作战。
1933年,鲁迅先生发表了杂文《电影的教训》,其中有这样一段——
“银幕上现出白色兵们打仗,白色老爷发财,白色小姐结婚,白色英雄探险,令看客佩服,羡慕,恐怖,自己觉得做不到。但当白色英雄探险非洲时,却常有黑色的忠仆来给他开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备第二次探险时,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记起了死者,脸色一沉,银幕上就现出一个他记忆上的黑色的面貌。黄脸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脸色一沉:他们被感动了。”
“黄脸的看客”被感动了,他们可能会在某一时刻效仿“黑色的忠仆”——这正是以“白色英雄”为主角的电影所希望达到的效果。
如果我们把这段文字中的“白色英雄”换成“欧文”,把“黑色的忠仆”换成“黑子和安洁”,不也是毫无违和感吗?
安洁为了救欧文而自沉黄河,又感动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女大学生从此把嫁给一个白人视为一种崇高?
只是鲁迅先生看到的,还可以说是白人的话语霸权甚至意淫,但我们所看到的,却是一种主动的投怀送抱,乃至倒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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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发明了这套话语,自封进步与文明,把非西方标定为落后与野蛮,目的是为了论证自己统治世界的正当性。
中国文化精英,主动迎合这套话语,为的又是什么呢?
我深信,总有一天,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这一时期的电影,提起来就会令我们羞愧满面,它标示了一个民族在某一特定时期精神世界瓦解之后所形成的废墟的深度和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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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我批评了不少电影。
今天早晨,一位老朋友,著名编剧汪海林提醒我:“郭老师,影片怎么分析都可以,有些是当时的电影观念的问题,但,冯小宁导演是个非常爱国,非常有正义感的导演 ,希望您了解。”
非常感谢汪海林老师的提醒!
我也愿意借这个机会澄清一个本来应该是不言而喻的立场——
我对所有的中国电影导演,都心存敬意,我深知拍一部电影很不容易。我的评论,只针对作品,尤其是大家习焉不察的部分,希望能够推动中国电影进步,即便涉及到导演,也是将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加以讨论的,至于作为具体个人的导演、编剧或其他电影人,我无意对他们做出任何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