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坤在《输赢》中饰演个性张扬的销售奇才周锐
周倩雯
十多年前出版的小说《输赢》中曾有这样一句：“真正有希望的只有跨国公司，毕竟最先进的技术掌握在你们手中，我们也可以从这些跨国公司的成功案例中，学习到我们需要的方法和经验。”十多年后，改编自《输赢》的同名电视剧播出，本可以稍稍触及这个命题：这些年我们学习到了怎样的方法和经验，才造就了今日中国的企业？然而，他们错过了这一更具战略意义和历史价值的命题。
如果以都市时尚剧的标准来衡量，《输赢》可谓赏心悦目。陈坤、辛芷蕾、王学圻、吕中等老中青演员阵容齐整，服化、场景以及镜头语言也堪称精良。但是，该剧播出至今，收视及口碑呈现出下滑趋势，观众的失望情绪在不断弥散。
显然，观众对《输赢》的期待，不仅仅止于普通的都市时尚剧外加甜宠爱情元素：该剧导演张黎堪称国产电视剧历史剧题材领域的顶尖级导演，和他以往作品的厚重程度比起来，《输赢》这样的当代中国商战故事似乎可以信手拈来；原著作者付瑶拥有顶尖跨国科技企业销售和管理工作履历，书中倾注了他在销售领域积累的第一手案例经验和教训，被称之为中国销售行业的经典培训教材。
看似万事俱备，《输赢》为何还欠缺火候？
着迷于健身直播的科技企业CEO，丢失了职业剧的精髓
分析电视剧《输赢》，不得不提小说原作。付瑶所描绘的十多年前的商战是IBM和思科等大型跨国科技企业之间的较量。十多年后，随着中国的飞速发展，商业竞争环境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西方科技巨头变成了中国本土互联网科技企业；2G时代的软件销售进化为5G时代的物联网云计算等新技术和新理念；小说里的MSN和博客十多年后则被微信抢红包、斗表情包和短视频直播所取代。电视剧主创者渴望与时俱进的心愿可以理解，但是所有添加的“实鲜货”均徒有其表。比如，在当今的互联网社交平台中，像林振威这样的健身网红型企业老总并不鲜见，但观众也绝不会天真地以为：真正的科技企业CEO整日把精力放在和企业业务无关的健身直播上。而观众真的在乎那些时髦的噱头吗？显然不是。
职业剧最核心的魅力在于职业与行业本身：行业内部如何形成组织分明、职责清晰的团队，如何在案例实操中演练职业技能，体现行业本身的属性，在一次次试误过程中实现行业技艺和理念的更迭。《输赢》小说中所阐释的销售技巧“摧龙八式”，如今看来仍旧不过时——建立关系、发现需求、立项、设计采购指标、评估比较、购买承诺、实施、收款。无论是销售行业还是其他专业领域，核心行业程序中每一次微小的技术或理念进步，只要有人参与其间，但凡凝结了人类的智慧结晶，都可以化枯燥为传奇，在剧作中充分展开描述。为什么如今年轻观众总爱大声疾呼——“请主人公专心搞事业吧！”因为观众需要获得“知识的愉悦”，体验“专业的精进“，这是职业剧的过瘾之处。可惜，电视剧《输赢》并没有保留小说中对销售行业教科书级别的深描，而是过于专注于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线，甚至不惜对主角身边的其他职场人物进行“扁平“和“降智”处理，观众看后除了吐槽“全剧组都没上过班”，得不到任何有营养的干货。而剧中角色不断念叨着“云计算”“万物互联”，事实上也完全激发不了观众的新鲜感。
电视剧因其制作周期较长，很难做到紧跟流行，其实，剧情距离现实语境存在一定的信息滞后，并无大碍，怕只怕编导没有重视采写保质期更长久的行业精神、行业价值和行业规则、规律，而是堆砌一些行业流行新词，或是追求时髦的人设及话题，这才是捡了芝麻却丢了西瓜。
当然，回到电视剧作品本身的文化商品属性，上文所说的“芝麻”却是电视剧市场营销所在意的“西瓜”，因此我们看到，一部以营销行业为题材的电视剧，在“出售”自己的时候，采用了什么样的商品营销策略——角色变得扁平而刻板，或仅仅是某类话题的承载器皿：衣着时尚、品位低奢的男女主人公所代表的金牌销售总监，恰好映射了职场白领的阶层跨越想象；方威这一角色在小说中是成熟优秀的销售精英，但是在电视剧中却改写为出身寒门、频受打击却愈挫愈勇的职场新人，这显然是考虑到现实中存在大量能与之共情的观众；孕妇肖芸则对应了职业女性生育自由的社会问题；吕中扮演的时髦而有趣的老太太角色（此类角色已成为都市剧的标配），其实也是迎合了一批极具消费潜力的城市老年观众群体。主创在改编过程中，显然是相当在意精准“投喂”观众，可惜，明确的用户画像或许适用于商业营销领域，但是艺术创作却更青睐具模糊性和暧昧性的角色，因为那样的人物才鲜活而真实。赵宝刚曾说：“艺术创作是基于个性去寻找共性的。一上来就是共性，那个性就全然无存，只剩迎合了。”此言不虚。
若无规则意识，职场剧只剩“职业套装剧”的噱头
《输赢》编剧常方源认为：主人公周锐的使命是“改变规则”。尽管编剧试图塑造锐意进取、勇于创新的职场先锋形象本无可厚非，但确实轻视了职场规则在职业剧中的分量。男主人公周锐要么头破血流出席商务签约仪式，要么就一意孤行将身为竞争对手的女主人公锁进储藏室，或在会议室当着客户的面点火烧毁企划书……即使陈坤的表演向来以洒脱帅气著称，观众也并不认可工作场所如此张扬离谱的行为方式。更不用提周锐在投标现场自作主张地喊出“1分价”；轻易改标书降低一千万而无需上级授权。当助理问周锐：这不合规矩吧？他的回答是：“规矩？什么是规矩，讲规矩你都进不了销售部。”周锐所主张的“规矩”或许是行业陈规，是改革路上的绊脚石，踢开若干陈腐教条可以走得更远，但是这极易让人造成误解，似乎“不讲规矩”才造就了主角光环。剧中正面人物频繁违背职业准则和职业道德——崔龙偷标书，方威介入了窜货风波，均触犯了极端负面的行业禁忌，竟然可以凭借“并未收回扣”“非恶意动机”这些牵强的理由强行自洽。反倒是反面人物魏岩、王亦楠等人，在规则层面耍弄心机，似乎更符合商战剧的思路。至于“同行恋爱”的核心剧情，编剧的思路也存在偏颇——既然将“职场隐恋”放到公众面前探讨，那么核心的议题究竟是隐恋有多苦、该不该公开恋情？还是应当剖析同行恋爱禁忌背后的规则逻辑？同行尤其是处于竞争关系的同行恋爱当然是有问题的，因为情感亲疏极其容易导致行业秘密的泄露或不公平的行业竞标。周锐团队中的肖芸正是因为同行隐婚，才导致“窜方案”事件的发生。同行恋爱这一议题值得讨论，更应探究如何找到合理的解决方案，但仅止步于“周锐对骆伽而言，是否是怯懦的负心汉？”这一层面，实在是过于肤浅。
对职场规则的轻视，不仅仅是《输赢》一部剧作的问题，更是大量同类型题材国产电视剧的通病。根据付瑶的另一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创业时代》，同样是槽点满满。为了满足所谓的戏剧冲突，刻意制造“劲爆”的场面、塑造“不羁”的人物性格，牺牲掉的是职业剧应有的专业严谨性，突破的则是职业规范、职业伦理的底线原则。正如无规则的商业竞争毫无意义，没有游戏规则，游戏也无法成立。戏剧和游戏同词同源，带着规则镣铐舞蹈才能造就戏剧性，随心所欲的舞蹈纵使肢体动作再丰富，也不能构成有意义的戏剧性。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树立职业剧的规则意识，钻研各行各业的职业规范和运行规律，是国产职业剧的求生之道。更何况，职业剧还包含一定的社会教育功能目标：讲清楚某一行业的运行规律和规则，在大众心目中树立专业主义精神，激励有志者从事这一行业，从而为社会谋福利，并实现个人价值。横向比较欧、美、日等国以及中国香港地区的优秀职业类型电视剧，莫不如此。当代国产职业剧如果放弃对职业准绳的把握，必然会丧失严肃性，也终将失去书写当代史的勇气，那真的只剩下“职业套装剧”的时髦噱头了。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教授）
来源： 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