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 一个人的生命是可宝贵的,但一代的真理更可宝贵,生命牺牲了而真理昭然于天下,这死是值得的。
352. 让别人过得舒服些,自己没有幸福不要紧,看见别人得到幸福生活也是舒服的。
353. 时间就是生命,无端地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
354.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
355. 智识太多,不是心活,就是心软。心活就会胡思乱想,心软就不肯下辣子手……所以智识非铲除不可。
356. 做人时想要成仙,身在地上你想上天。
357. 小时候不把他当人看,长大后他就做不了人。家长在对小孩子小时候的教育上,应该注意这一点。
358. 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者听过的缘由,但决不会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者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见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
359.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前途的灯光。
360. 写小说,说到底,就是写人物。小说艺术的精髓就是创造人物的艺
361. 中国人现在胆子格外小了……这样的害怕,一动也不敢动,怎样能够有进步呢?
362. 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
363. 灵魂的深处并不平安,敢于正视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写出?
364. 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
365. 由历史所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
366. 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的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象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痛苦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
367. 我希望有若干留心各方面的人,将所见,所受,所感到的都写出来,无论是好的,坏的,象样的,丢脸的,可耻的,可悲的,全给它发表……
368.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369. 因为讲过刘庚生的罪名,就想到开口和动笔,在现在的中国,实在也很难的,要稳当,还是不想的好。要不然,就常不免反弄到自己的头上来。
370. 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沈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
371. 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倘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372. 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
373. ……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沈的韧性的战斗。
374. 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
375. 凡有文学,都是宣传,因为其中总不免传布着什么,但后来却有人解为文学必须故意做成宣传文字的样子了。诗必用口号,其误正等。
376. 说话到真人厌恶,比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
377. 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要做文章。
378. 我现在要说的是:说话难,不说亦不易。弄笔的人们,总要写文章,一写文章,就难免惹灾祸。
379.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380. 现在的报章之不能像个报章,是真的;评论的不能逞心而谈,失了威力,也是真的……
381. 事实常没有字面这么好看。例如《自由谈》,其实是不自由的,现在叫作《自由谈》,总算我们是这么自由地在这里谈着。
382. 有救人之英雄,亦有*人之英雄,世上通例,但有作文之文学家,而又有禁人作文之'文学家',则似中国所独有也。
383. 然而社会讽刺家究竟是危险的,尤其是在有些'文学家'明明暗暗的成了'王之爪牙'的时代。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来。
384. 他所讽刺的是社会,社会不变,这讽刺就跟着存在……
385. 歌颂中国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示人,隐匿了黑的一面。
386. 讲来讲去总是这几套,纵使记性坏,多听了也会烦厌的。
387. 我想,便是说教的人,恐怕自己也未必相信罢。所以听的人也不相信。
388. 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389. 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
390. 承认其有而掩饰为无,非有绝技是不行的。
391.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392. 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例,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
393. 中国人的虽然想了各种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但我却替他们发现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在宣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卒管,不会再犯;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缺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394. 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即恐惧颤抖),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常有几个人张嘴看剥羊,仿佛颇为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也就忘了。
395. 中国人自己诚然不善于战争,却并没有诅咒战争;自己诚然不愿出战,却并未同情于不愿出战的他人;虽然想到自己,却没有想到他人的自己。
396. 凡中国所有的,外国也都有。外国人说中国多臭虫,但西洋也有臭虫……假使世界上只有一家有臭虫,而遭别人指摘的时候,实在也不太舒服的……最好还是希望别家也有臭虫,而竟发现了就更好。
397. 上司的行动不必征求下属的意见,这是天经地义。但是,有时候上司会对下属解释。
398. ……这种解释的作用,在于制造自己威权的宗教上哲学上科学上,世界潮流上的根据,使得奴隶和牛马恍然大悟这世界的公律,而抛弃一切翻案的梦想。
399. 当上司对于下属解释的时候,你做下属的切不可误解这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因为即使你绝对的不同意,他还是干他的。
400.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拏“残酷”做娱乐,拏“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401. 自己的本领只是“倖免”。
402.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中国不要提了罢。在外国举一个例:小事件则如果格里的剧本《按察使》,众人都禁止他,俄皇却准开演;大事件则如巡抚想放耶酥,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十字架。
403. 然而倘说中国现在正如唐虞盛世,却又未免是'世故'之谈。耳闻目睹的……也就可以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不平,人们有多少冤抑。
404. 直到事实给了我教训,我才分明省悟了做今人和做古人一样难。
405. 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箝口结舌,相率被*,被奴。
406. 古人做过的事,无论什么,今人都会做出来。而辩护古人,也就是辩护今人。
407. 但是结果往往和英雄们的预算不同。始皇想皇帝传至万世,而偏偏二世而亡,赦免了农书和医书,而秦以前的这一类书,现在却偏偏一部也不剩。
408. 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
409. 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
410. 中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自欺'也并非现在的新东西,现在只不过日见其明显,笼罩了一切罢了。
411. 其实,中国人是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缺点只在有些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
412. 而中国现行的所谓宣传,则不但后来只有证明这'宣传'确凿就是说谎的事实而已,还有一种坏结果,是令人对于凡有记述文字逐渐起了疑心,临末弄得索性不看。
413. 但是现在的有些文章觉得不少是“高论”,文章虽好,能说而不能行,一下子就消灭,而问题却依然如故。
414. 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拼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的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
415. 然则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人必有所缺,这才想起他所需。
416. 向来听说中国人具有大国民的大度,现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们要说得好,那么,就说好清静,有志气罢。所以总愿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爱见别的东西共存。
417. 我们“皇汉”人实在有些怪脾气的:外国人论及我们缺点的不欲闻,说好处就相信……
418. 一般的幻灭的悲哀,我以为不在假,而在以假为真。
419. 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
420. 叫我们用自己的老调子唱完我们自己的时候,是已经要到了。
421. 中国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挂就算成功了。
422. 中国有许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空名和假样,就为了不认真的缘故。
423. 中国人将办事和做戏太混为一谈,而别人却很切实……
424. 在中国要寻求滑稽,不可看所谓滑稽文,倒要看所谓正经事,但必须想一想。
425. 这些现象,实在可以使中国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正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
426. 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427. 一个人处在沈闷的时代,是容易喜欢看古书的……
428. 你看'现代'派下的小卒就这样阴鸷,无孔不入,真是可怕可厌。不过我想这实在难对付,譬如要我去和此辈周旋,就必须将别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机,本业抛荒,所得的成绩就有限了。'现代'派学者之无不浅薄,即因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429. 但我对于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做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我自己想,我如写点东西,也许于中国不无小好处,不写也可惜;但如使我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大概也可以说出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
430. 我也时时感到寂寞,常常想改掉文学买卖,不做了,并且离开上海。不过这是暂时的愤慨,结果大约还是这样的干下去,到真的干不来了的时候。
431. 而且自从弄笔以来,有一种坏习气,就是一件事情开手,不做完就不舒服,也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所以每作一文,不写完就不放手,倘若一天弄不完,则必须做到没有力气了,才可以放下,但躺着也还要想到。
432. 时亦有意,去此危邦,而眷念旧乡,仍不能绝裾径去,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亦可哀也。
433. 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预料是活不久的。
434. 但自问数十年来,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时时想到中国,想到将来,愿为大家出一点微力,却可以自白的。
435. 我的文章,未有阅历的人实在不见得看得懂,而中国的读书人,又是不注意世事的居多,所以真是无法可想。
436. 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437. 你要是把假痴假呆当做真痴真呆,当真认为可笑可怜,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药了。
438. '急不择言'的病根,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
439. 兄之常常觉得为难,我想,其缺点即在想得太仔细,要毫无错处。其实,这样的事,是极难的。凡细小的事情,都可以不必介意。
440. 我的意思是以为有些事情万不要想得太深,想得太忠厚,太老实……
441. 既无“患得患失”的念头,心情也自然安泰……
442. 但我也没有在古今的名人中,发见能够确保决无虚伪的人,所以对于人,我以为只能随时取其一段一节。
443. 耶稣说,见车要翻了,扶他一下。……我自然是赞成耶稣的话;但以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听他罢了。此后能不翻,固然很好,倘若终于翻倒,然后再切切实实的帮他抬。
444. 老兄,硬扶比抬更为费力,更难见效。翻后再抬比将翻便扶,于他们更为有益。
445. 侠客为了自己的'功绩'不能打尽不平,正如慈善家为了自己的阴功,不能救助社会上的困苦一样。而且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的。
446. 人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的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447. 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448. 我希望你们有记性,将来上了年纪,不要随便打孩子。不过孩子也会有错处的,要好好的对他说。
449. 但不以实力为根本的民气,结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灵盖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弃当作得胜。
450. 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也就是到了看见希望的萌芽的时候。
451. 失掉了现在就等于没有了未来。
452. 愚民的发生,是愚民政策的结果,秦始皇已经死了二千多年,看看历史,是没有再用这种政策的了,然而,那效果的遗留,却久远得多么骇俗。
453. 智识太多了,不是心活,就是心软。心活就会胡思乱想,心软就不肯下辣手。结果,不是自己不镇静,就是妨害别人的镇静。于是灾祸就来了。所以智识非铲除不可。
454. 总之,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便即增加苦痛,而且无法可想,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必须麻木到不想'将来'也不知'现在',这才和中国的时代环境相合,但一有知识,就不能再回到这地步去了。
455. 中国人于是也骂起知识阶级来了;后来便要打倒知识阶级……知识就仿佛是罪恶,但是,一方面虽有人骂知识阶级;一方面却又有人以此自豪……
456.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
457. 就是所谓'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
458. 看中国现在情形,几乎要陷于无教育状态,此后如何,实在是在不可知之数。
459. 还有,知识阶级对于别人的行动,往往以为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
460. 今之青年,似乎比我们青年时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为了一点小利,而反噬构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
461. 现在的青年,似乎所注意的范围,大抵很狭小……
462. 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
463. 现在做人,似乎只能随时随手做点有益于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损人之事,又不能,则做些损人利己之事。只有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对的,如强盗之放火是也。
464. 但总之,即使未能徑上战线,一切稍为大家着想,为将来着想,这大约总不会是错了路的。
465. 志愿愈大,希望愈高,可以致力之处就愈少,可以自解之处也愈多。
466. 幻想飞得太高,堕在现实上的时候,伤就格外沈重了;力气用得太骤,歇下来的时候,身体就难于动弹了。
467. 志极高而心不专,就永远只能传扬一个可惊可喜的消息……
468. 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
469. 是你还以为前途太光明,所以一碰钉子,便大失望,如果先前不期必胜,则即使失败,苦痛恐怕会小得多罢。
470. 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我觉得别的国度里,处事法总还要简单,所以每个人可以有工夫做些事,在中国,则单是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几乎全部。
471. 往往须费额外的力,受无谓的气,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后只要能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一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万分幸福了。
472. 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事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
473. 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474. 苟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来,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图生存,而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
475. 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
476. 我想:一个人也许应该做点事,但也无须劳而无功。
477. 人固然应该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拼命,未免太不'公'了,就应该适可而止……
478. 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还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
479. 不能提出真凭实据,而任意诬我的朋友为'内奸',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辩正的,这不仅是我的交友的道义,也是看人看事的结果
480. 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
481. 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
482. 对于只想以笔墨问世的青年,我现在却敢据几年的经验,以诚恳的心,进一个苦口的忠告。那就是:不断的(!)努力一些,切勿想以一年半载,几篇文字和几本期刊,便立了空前绝后的大勋业。还有一点是:不要只用力于抹*别人,使他与自己一样的空无,而必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初出阵的时候,幼稚和浅薄都不要紧,然而也须不断的(!)生长起来才好。
483. 一个人做事不专,这样弄一点,那样弄一点,既要翻译,又要做小说,还要做批评,并且也要做诗,这怎么弄得好呢?
484. 教书和写东西是势不两立的,或者死心塌地地教书,或者发狂变死地写东西,一个人走不了方向不同的两条路。
485. 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静的,而创作须情感,至少总得发点热,于是忽冷忽热,弄得头昏,这也是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处。苦倒也罢了,结果还是什么都弄不好。那证据,是试翻世界文学史,那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兼做教授的。
486. 研究文章的历史或理论的,是文学家;做做诗,或戏曲小说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时候所谓文人,此刻所谓创作家。创作家不妨毫不理会文学史或理论,文学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诗。然而中国社会上还很误解,你做几篇小说,便以为你一定懂得小说理论,做几句新诗,就让你讲诗之原理。
487. 文章应该怎样做,我说不出来,因为自己的作文,是由于多看和多练习,此外并无心得或方法的。
488. 这也难怪,因为创作是并没有什么秘诀,能够交头接耳,一句话就传授给别一个的……
489. 此后要创作,第一须观察,第二是要看别人的作品,但不要专看一个人的作品,以防被他束缚住,必须博采众家,取其所长,这才后来能够独立。
490. 倘若看看文艺作品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然后再看这个作者的专集,然后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就看一两本这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
491. 不过只看一个人的著作,结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面的优点。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住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
492. 读者的读选本,自以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笔的精华的,殊不知却被选者缩小了眼界……
493. 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
494. 有一种所谓'文士'而又似批评家的,则专是一个人的御前侍卫,托尔斯泰呀,托尔斯泰呀,指东画西的,就只为一个人做屏风。
495. 不过我并非要大家不看批评,不过说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别的书也一样,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观察。
496. 作文要誊清,是因为不常写的缘故:手生。我也这样,翻译多天之后,写评论便涩滞;写过几篇之后,再翻译,却又觉得不大顺手了。
497. 以后应该立定格局之后,一直写下去,不管修辞,也不要回头看。等到成后,搁它几天,然后再来复看,删去若干,改换几字。在创作的塗中,一面练字,真要把感兴打断的
498. 我以为内容且不说,新诗先要有节调,押大致相近的韵,给大家容易记,又顺口,唱得出来。
499. 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行。
500. 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经被做完……
501. 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
502. 关于研究文学的事,真是头绪纷繁,无从说起;外国文却非精通不可,至少一国,英法德日都可,俄更好。这并不难,青年记性好,日记生字数个,常常看书,不要间断,积四五年,一定能到看书的程度的。
503. 但学外国文须每日不放下,记生字和文法是不够的,要硬看。比如一本书,拿来硬看,一面翻生字,记文法;到看完,自然不大懂,便放下,再看别的。数月或半年之后,再看前一本,一定比第一次懂得多。这是小儿学语一样的方法。
504. 虽然有人数我为'无病*'党之一,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倘没有病,谁来*?如果竟要*,那就已经有了*病了,无法可医。
505. 可是我有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
506. 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
507. 真话呢,我也不想公开,因为现在还是言行不大一致的好。
508. 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又好像楚霸王救赵破汉,追奔逐北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等到摆出诗人面孔,饮酒唱歌,那已经兵败势穷,死日临头了。
509. 木刻是一种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为它是艺术的缘故。
510. 我所遇见的随便谈谈的青年,我很少失望过,但哗啦哗啦大写口号理论的作家,我却觉得他大抵是呆鸟。
511. 中国人的眼睛倘此后渐渐亮起来,无论创作翻译,自然只有坚实者站得住,《狂飙》式的恫吓,只能欺骗一时。
512. 因为文艺家至少须有直抒己见的诚心和勇气的,倘不肯吐露本心,就更谈不到什么意识。
513. 试翻唐以前的文苑传,大抵是秉承意旨,草檄作颂的人,然而那些作者的文章,流传至今者偏偏少得很。
514. 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
515. 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
516. 但是,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
517. 怒吼的文学一出现,反抗就快到了;他们已经很愤怒,所以与革命爆发时代接近的文学每每带有愤怒之音;他要反抗,他要复仇
518.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519.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填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520. 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
521. 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
522. 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做作的写信和日记,恐怕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
523. 改造自己,总比禁止别人来得难。
524.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
525. 愈艰难,就愈要做。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
526. 唯有民族魂是值得宝贵的,唯有它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527. 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大抵如此,大抵!
528. 要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
529.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
530. 假使做事要面面顾到,那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