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文章十分讲究开头与结尾,有人总结说虎头豹尾是佳作的绝配:虎头威风凛凛,有让人折服、信从的气势;豹尾是豹子攻*猎物的利器,身体中极有力的部分。但读过许多名家的文章,感觉并非所有文章都有一个使人惊骇的虎头,结尾则释放绝招、展示力量。我觉得文章好的开头与结尾当如苏轼给谢民师信里说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这话听起来淡而寡味,没什么分量,其实自然而然最是难得,自然而然里有作者的设计,包含吸引人、耐人寻味的因素。文章开头稀松平常、俗不可耐,结尾画蛇添足、拖拖拉拉,总不会有好的阅读效果,这也是名家精心结撰文章头尾的缘由。
文章的开头很关键。阅读场域秉持个性自由,强迫与摊派只能让人生厌,即使打出“必读”“宝鉴”之类的旗号招徕看客,也不能勉强读者。受人欢迎的读物、文章,都是富有趣味、合乎情理、幽默机智、富含魅力的。简单地说,文章开头所负的责任就是“引人入胜”,好的开头应当告诉(暗示也行)读者不要错过了这里好的景致,并用生动的语言、富有创意的文句尽快将读者俘获,使其不忍释手,在读毕文章之前再不能将视线移向别处。为达此目的,文章名家总是会开动脑筋、运用种种修辞方法。多年之前,我曾慕名买过一位网络名人的著作,翻开第一页,扑面而来的便是一句糙得不忍卒读的大白话。我想这样的书被人弃下,也是很自然的事。
开门见山、直切主题的开头较为常见,古人体会很深,运用起来也常有不俗的表现。汉代朱浮《与彭宠书》的开头还特别加入了精心设计的“手筋”:“盖闻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常窃悲京城大叔以不知足而无贤辅,卒自弃于郑也。”顺时而谋,依理而行,谁人不愿?殷鉴不远,即使良知因故迷失,亦必会被这堂堂正正的呼喊唤回理性。这里的顺逆、智愚两两相对,作者通过学理抽象,将问题上升到生死存亡的高度,一正一反,对比鲜明,激发出搏人眼球的能量。接着作者又引用了一个非常切题、读者(接信人)熟知的历史事件作证,由抽象回归现实,开头如此雄辩,读者能不信服?由信服而甘心领教,好好听取作者的意见便是正道。
欧阳修使用直切主题的开头方式也是炉火纯青、十分老到。《五代史伶官传序》是一篇四百来字的短文。文章开头“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劈头盖脸的一声浩叹,凌空蹈虚,推出了一个让人极感兴趣的话题。按照常理,接下来欧阳修当另起一段,缓缓开说道理。但《传序》是点评文章,必得言简意赅,尽快将断论落于实处,免使文章罹患空洞抽象的毛病。欧阳修果然身手不凡,紧接着这一令人惊骇的感叹之后,迅速将历史上那一个可怜的悲剧人物——后唐庄宗推向前台,让宏观的议论纳入微观的事实。高高地提起,轻轻地落下,这样虚实结合、事理俱彰的开头一定会引起读者的巨大兴趣:极想知道天命与人事间微妙的联结如何应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人物身上。开门见山,直切主题的文章往往有非凡的气势,说是“虎头”,也算贴切。但这只是文章开头的一种,并非作者必须一体遵行的套路。
问答式开头在名家文章中也经常出现,适应了读者求知问道的需要。文章大多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索性将问题前置,一开头便设问,顺势拉着陷于思索抑或正在发愣的读者深入文本一同去寻找问题的答案,也是一种好的文章开头,完全符合引人入胜的目的。王安石的《使医》要义只有一个,就是自诩“良医”,让人放心地将治国的权杖交到他的手上。一起头便发问:“一人疾焉而医者十,并使之欤?”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一个人生病,请十个医生,行吗?读者都有常识,回答当然是不行。但不行也应有一条条的理由呀,没等你搜肠刮肚思索、开列,作者便已经娓娓道来,读者也就乐得省下脑力静听作者条分缕析的梳理。
发一个新奇的、让人不知所以的议论,顺势带着诧异中的读者去看作者解释这个议论的合理性,也是文章开头的好例。例如沈从文的《桃源与沅州》的开头:“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该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读书人谁人没读过陶潜的这篇名作?但“命中注定”,此话又从何说起!作者斩钉截铁,读者面面相觑,自然也极想知道作者会作何种解释。接下来,文章绘声绘色地为读者描写桃源的景色、桃源的物产和桃源的风雅,作者期待的也必是读者心向往之的阅读反应。王安石的《送孙正之序》亦复如是。“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将一个人们不假思索、习以为常的行事模式直截了当地摆在读者的面前,毫不容情地追问,你是想做众人呢,还是想做君子。平时模糊混沌,从未思考过即时反应的优劣与是非,被问住后,也惟有听取作者的论析,并从屈己从人、时然而然与秉持自觉意识,术素修,志素定、己然而然,这两种不同活法中重新确定做君子的选择,不消说,这选择肯定符合文章作者的心意。
前面讲到的几种开头,作家结构的精心读者不难体会,周作人文章的开头则另辟蹊径,更愿意将设计的精心深藏在平实的语言中,发声时像是与人闲聊,作者不喜欢玩噱头,生硬地点爆一个晴天霹雳来引起读者凝神屏气的关注。少了矫情的作态,自然而然,更能显示作者的功力。譬如短文《苍蝇》的开头,周作人告诉读者苍蝇曾是他少年时的爱物。身上沾满细菌、人见人厌的苍蝇,如何在作者那里成了“可爱的东西”,一下引起读者寻根问底的兴趣。开头与正文的衔接十分妥帖,胃口被吊上来的读者只好乖乖地听由作者牵住了鼻子。
总起来看,讲究文章开头,目的是要引起读者的兴趣与关注,开头的优劣主要看其与正文的衔接是否合榫、顺畅,成功地将读者引领到文章设定的主题面前。
下面我们再来看名家文章的结尾。意思表达完了,就应该及时打住。结束文章的方式并不简单,豹尾一词太过抽象,也没能说尽结束文章各种好的方法。一般来说,结尾处的文字应当紧扣着文章的题旨,与文章主体形成一个整体。结尾还应富含张力,能够合理延伸文意,给读者留有想象、联想的空间。结尾倘能继续贡献与题旨有关的新话题,引起读者更大的兴趣,那就是锦上添花,能发挥提升文章品位的重要作用。文章有规模的限制,不能无休无止,结尾既是一次讨论、交谈的结束,又可以是另一次讨论、交谈的开始。古人讲文章阐发事理时不应“竭尽”,要留有余地,让读者有机会参与讨论、表达各人的看法。名家文章在这方面都有极好的表现。
明末清初,历尽劫难的贵公子张岱僦居于一个废弃的荒园,他的《快园记》以精短的文字描写了一座遭遇兵火后被人遗弃、让人痛惜的苑囿,描写了快园新主人朝不虑夕的苦难人生,但作者绝无乞怜的表示,文末自嘲,“孔子何阙,而居阙里?兄极臭,而住香桥;弟极苦,而住快园。世间事名不符实,大率如此。”文字表面似还含着笑谑,但读者肯定会寻思文中人物落入尴尬处境的因由,一深究,即有沉重、苦涩的况味,并很自然地浮生起对这些经历过大富大贵的人物在凶险世道中坚守人格底线、拒绝分外诱惑、甘于贫穷的敬意。结尾延伸了文意,想来这也是作者期望达到的阅读效果。
结过婚的张爱玲似乎更能理解女人,也更能用女人的眼光批判地看待这个不公平的社会。随笔《女人》在说尽了男权社会中女人的长短之后,结尾处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完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这段话平淡如水,不加关注就会匆匆从视线中流逝,但一细想则别有会心。“有美的思想,以思想取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听上去轻飘飘,说得似很随意,但读者能感悟到作者赋予其中的蕴涵,明白这里有作者对人生五味杂陈的感知。是的,在这样一个缺少公理的社会里,女人和男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女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男人们不也要通过某种形式的出卖(可以是身体,也可以是智力与思想)来获得生存的机会吗?这样的结尾越出了《女人》的题界,引出了一个更值得读者深长思之、细细品鉴的话题,而相似的讨论一直是作者散文随笔关注、议论的主题。我因此推想,虽然没见到张爱玲发过什么救世的宏愿,但潜心理中她或许也还存有普渡众生的情热。张爱玲散文随笔结撰开头与结尾时都十分用心,在《论写作》中作者便有中学作文课老师关于文章开头结尾提示的记忆,读张爱玲散文随笔,感觉启蒙老师的这一告知想是让她牢记了一生、受益了一生的吧。
说结尾自然也有“做”与“不做”的问题。韩愈的文章是因为太“做”而备受批评,赵翼将他与杜甫比较,说杜做却不露痕迹,韩则做得太露;周作人则说韩愈的文章像戏剧表演,做过了头。我觉得《与陈给事书》的结尾在韩文中也许是一个例外,用力颇多而不露形迹。该信通篇都是为了表达他对陈的敬意,目的自然是拉近与陈的关系,结尾处倘若简单袭用俗套,那就惟有堆砌令人讨厌的恭维,这只会招来有一定文化品位的收信人的不良反应。作者别出机杼,在文末只是解释呈递给陈的作品为何留有涂改的痕迹而不予重新缮写的原因,貌似轻描淡写,却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对陈的知遇的感激之情,竭力表现与陈的亲近又不露巴结、攀附的痕迹,相信这样能更好地满足陈的自尊,增加对韩的好感。在现代作家中,胡适写文章也不喜欢太做、太露,但他倒是提供了一个堪称“豹尾”的实例,《中国公学十八年级毕业赠言》的结尾是一声有力的“断喝”,足以让读者(此处为听者)惊出一声冷汗,不过这样的结尾在胡适集中极为少见。
袁宏道是明代善写文章的作者,我看他的文章结尾,乍看若不经意,但仔细琢磨,则又能发现作者利用结尾作提升文意的努力。譬如《灵岩》旨在撇清女色与国运的关系,在论列了古代种种与女色无关的亡国实例后,结尾设问:亡国之罪,岂独在色?紧接这一设问,便是作者有力的回答:“向使库有湛卢之藏,潮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这是一个感叹句,颇具惊醒作用,文意中包含了作者的设问,要读者认真思考女人的无辜与亡国的真实原因。《叙陈正甫会心集》的结尾:“余友陈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会心集》若干卷,趣居其多;不然,虽介若伯夷,高若严光,不录也。噫!孰谓有品如君,官如君,看之壮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一声慨叹,将该书作者崇尚趣味人生的诉求渲染得淋漓尽致,与整个文章的立意完全一致,又达到了作者将这一立意向更高处提升的目的。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人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有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科举是封建时代选拔人才的考试,如此严肃,却也要在开头结尾处有别出心裁的表演。不过炫技、哗众取宠,虽然有些作用却不值得提倡。总起来看,开头、结尾的构想应当倾注作者的全力,但又要不矫情、不生硬,自然而然。无中生有,为文造情,必不能有好的、自然的开头;而该止不止,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这结尾也陡然使人生厌。但起于何处,由何而起及何时该止如何作结,正是文章作者颇费踌躇的所在。不过我觉得虽然关节的掌握与实行颇有难度,但时时提醒自己,作文时细加斟酌,积累了经验,总会有别的样的收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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