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写给密伦娜的情书,时间是在1920~1921年之间,离卡夫卡去世不到3年。可以说,这是他人生最后极致的理想爱情。阅读这本书,犹如坐过山车,见证了一对精神上的灵魂伴侣是如何从初识到互诉衷肠、抵达热恋高潮、陷入两难之境,最后痛苦离别的。除了情意绵绵的情话,书信里暗含着他人生最后几年的人生命题,包括他的恐惧来源、小说《城堡》的创作本质以及如何看待自己痛苦分裂的一生。
记者 | 卡生
写情书的卡夫卡
“密伦娜,我爱你啊,你这死心眼的人,有如大海爱它海底的一颗小石子,我对你的爱就像海水淹没着你一样。”
卡夫卡在奥托堡的度假公寓里给他远在维也纳的情人密伦娜写下一封封炽热的情书,少则一天一封,多则一天十几封,长短不一。无论是怎样的情绪变化以及与谁谈起了什么有趣话题,他都要在信中与她分享,时时刻刻盼望着收到密伦娜的回信。“这两封信是中午一起收到的,它们不是用作阅读,而是让人把它展开,把脸埋进去,从而失去理智……”
弗兰兹·卡夫卡(图 | 视觉中国)
这并不是卡夫卡人生中唯一给爱人的情书,《致菲利斯情书》(菲利斯曾是卡夫卡两度决定结婚的对象,也是他人生中谈恋爱长达5年的女友)共收录了625封信、明信片和电报,这个数量远远超过给密伦娜的信。然而,《致密伦娜情书》相比前者,却被评论家们认为对研究卡夫卡的作品更有价值,《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的作者马克斯·勃罗德(卡夫卡的终身挚友)甚至说:“我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书信之一。”
同是卡夫卡给女友的书信,为何得到的评价会有如此大的区别呢?
这得从卡夫卡和两位女士的爱情说起。1912年卡夫卡在好友马克斯·勃罗德家遇到德国女孩菲利斯时,他写道:“我坐下来时才仔细地看了看她,坐定以后我作出了不可动摇的决定。”可见卡夫卡对菲利斯属于一见钟情。和大多数爱情一样,我们常常会陷入爱上一个人的幻觉。但实际上卡夫卡和菲利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两人的思想观点和处世哲学相差甚远。
最让卡夫卡受不了的是菲利斯竟然比他的家人更不能理解写作一事,所以在给她所写的信中,卡夫卡像一个前后矛盾的疯子一样写道,“看来我们只能分手了”,之后的下一封信则是:“你想和我结婚吗”?这段关系让原本就情绪化的卡夫卡陷入更大的混乱和癫狂之中,他给菲利斯的信里充满了说教色彩,好像也在说服着自己接受组建一个家庭。最终,他还是无法忍受平庸与世俗存在于他所爱之人的身上,这也是卡夫卡两次向菲利斯提出婚约,又两次悔婚的根本原因。
与密伦娜的信件里,卡夫卡在病痛中显得神采奕奕,那些饱含激情的信件里充满了哲思的光辉,甚至因为激动显得有些无病*的情话也充满了诗歌意象。这和密伦娜是一个怎样的女士有直接的关联。密伦娜比卡夫卡小12岁,但她是个有趣的姑娘,苗条、漂亮,拒绝穿当时流行的束身衣,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是一名给杂志写稿的作家,是少数在卡夫卡活着时就笃定“卡夫卡是伟大作家”的译者。他们俩相识于工作,密伦娜给卡夫卡写信:“可否将您的几篇短篇小说译成捷克文?”一来一往,1920年的卡夫卡已是暮气沉沉的病人,密伦娜像“一团火”进入了他的世界。
密伦娜
给这名聪明的女士写信,卡夫卡兴致勃勃地聊起自己的写作,也谈论他们共同喜欢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甚至试图和密伦娜谈论自己内心的隐疾——父权的压迫。在这本书信集中,虽然看不到密伦娜的回信,但能从卡夫卡的信里看到他前所未有的兴奋、期待和向往。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密伦娜激发了卡夫卡的表达欲。
他在密伦娜面前如同一个裸体行走的爱人,他在一封信中委婉地承认过给菲利斯写信是一种对自我的欺骗。“我一生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信件,或来自写信的可能性。”在信中,他对密伦娜知无不言,这种信任建立在知识和智力的平等关系上,就像在爱情里遇到了棋逢对手的伴侣,彼此心意相通,爱与理解共存。
如果这段感情就这样持续下去,将是一段佳话。然而密伦娜的已婚身份注定了这场情感的基调——来势汹汹的爱情在烈火之中被冷水泼灭。在通信中,卡夫卡不写日期和署名,他给密伦娜的信件无法寄到她的家,只能汇到邮局,密伦娜自取。“写信意味着在贪婪地等待着的幽灵面前剥光自己。写下的吻不会到达它们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幽灵们吮吸得一干二净。”卡夫卡说,自己并不会妒忌她的丈夫,然而他敏感的内心并不能停止各种各样的猜测。
1920年后半段给密伦娜的信件中可以看出他的情绪开始有些失控,似乎双方对在信件之中维持的情感产生了绝望。除了密伦娜的已婚状况是其中一个原因之外,卡夫卡自身的问题也暴露无遗。他从小对女性便是又爱又恨,密伦娜在信中多次要求卡夫卡来看望自己,然而,卡夫卡一直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回绝。唯一一次在书信中,卡夫卡提到过对真实存在的女性的恐惧,也是他第一次和密伦娜提到自己对“性”的理解,“恰恰在这白昼世界和那‘床上的半小时’之间,对我来说是条鸿沟,我无法跨越,也许是因为我不愿意。”
卡夫卡对性的恐惧,在研究他的学者中已不是一个秘密。虽然他十分讨女人喜欢,但是他似乎一直对性有着超出常人的恐惧感。1921年卡夫卡给好友马克斯·勃罗德写过一封长信,表达对“性”的恐惧是如何将他抓住,并把他弄得遍体鳞伤的。马克斯·勃罗德向公众证实了这一说法,“卡夫卡一辈子被自己的性欲折磨”。大胆猜测,如果卡夫卡没有对“性”的恐惧,并能勇敢地前往密伦娜的身边,也许这个故事也将被改写。然而那就不再是卡夫卡了。
恐惧的本质与《城堡》
在给密伦娜的信中,我还读出了理解他小说和人生的关键性信息。“恐惧”一词几乎出现在每一封信里。他把恐惧感反反复复地拿出来琢磨,就像一个研究“恐惧感”的专家,他说,“恐惧就是我的本质”;“和恐惧感作对我太弱了,这些庞然大物我连俯瞰一下都不能,是它们夹带着我漂游而去”;“恐惧弄得我失去了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
每个阅读者都想知道,卡夫卡穷尽比喻描述的恐惧感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卡夫卡的一生与“恐惧感”并行?我试图在那些虚无的描述中找到答案。除了对恐惧感的描述,还有一件事情是卡夫卡在信件里反复表达的,他向密伦娜提到了他曾经给父亲写长信有七次之多,其中有一次,他应该是把给父亲的长信连同给密伦娜的信件一起寄出,并叮嘱密伦娜保管好这封信,希望有朝一日能让父亲看到。
这封给父亲的信长达3.5万字,是在卡夫卡34岁被诊断出肺结核后写下的。他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便写下了这样一封绝笔信,但写完后并没有马上寄出,他的父亲是在他去世后的第五年才看到了这封信。这封信对于理解卡夫卡的一生和他的小说十分重要,无疑,父亲是他试图摆脱但从未成功的“恐惧来源”。
《卡夫卡是谁》剧照
第一次阅读这封信,让我泪流满面,这是卡夫卡短暂一生苦痛的缩写。卡夫卡在情人密伦娜面前是一个热烈且才华横溢的诗人,在小说里他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和隐喻高手,而在给父亲的信里他则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简单说来,卡夫卡一生的不幸与幸运都是拜父亲赫尔曼所赐。他的父亲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一生经营着自己家的店铺。与卡夫卡的性格截然不同,他强势、健壮、能说会道、自鸣得意、碾压一切……在卡夫卡看来,父亲是主流社会里成功的典型代表,他把卡夫卡镇压在一个只有方寸大小的蜗牛壳里,极尽指责与嘲笑,让卡夫卡毫无还手余地。卡夫卡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懦弱以及无能。甚至可以说,当卡夫卡发现只有在文学里可以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缔造者时,他才能喘口气歇一歇。而在赫尔曼看来,卡夫卡的写作仍然是浪费时间且一无是处的。
很多研究卡夫卡文学作品的学者,喜欢总结他作品中的隐喻。他去世前最后的长篇小说《城堡》则是被猜测最多的,有政治性的、种族性的以及哲学性的。这里面有他对一系列人生失败的回顾,有对极权反抗的无力,而有一种说法我认为最符合他最后的状态——城堡是父亲形象的象征,K想进入城堡,而城堡将其拒之门外,这反映了父子之间的对立和冲突。
《卡夫卡》剧照
除了“父权”的隐喻,还有许多证据表明《城堡》虽然没有确切的爱情痕迹,但这部作品与密伦娜的出现以及他们两人分手有着直接关联。不仅是时间上可以重合(1920年两人分手,1921年卡夫卡开始写《城堡》),在写下这部作品前,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他表达了和密伦娜的关系。那封信这样写道:“显然我所爱的总是那些我将其高高置于我的上方的东西,那些对我来说不可获得的东西,这自然就是整体的核心,这整体可怕地增长着,直叫人恐惧得要死。”而这便是《城堡》创作的核心——目标虽有,但却无路可循。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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