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给母亲的回信很短,属于报平安的那种,带着少年的矜持和没心没肺,觉得没什么可写,不愿敞开来写。一次,母亲在信里流露了她的不如意。处在中年危机里的她,因所在的机关被拆并,不得已放弃她所热爱的档案工作,她蒙了,无所适从,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叙述内心烦恼,有意和我平起平坐。我赶紧回信,一封信足足写下五页信纸,幼稚地论说乾坤大小。信寄出后,我天天盼她的回复。母亲在回信里说,她好多了,想通了,既然这一切变故不是人为所能改变的,不如坦然接受,她开始把从前因投入工作而冷落的众多业余爱好拾起来,醉心于收集邮票、徽章、藏书票。后来几年,母亲感觉到我的成长、稳定,我们母女之间的通信不讲究仪式感,也无所谓书卷气了,而是不拘一格,吐露真情,话题益发松弛,变成闺蜜型的了。母亲会像小姑娘一样告诉我现在上海流行燕子领的两用衫。一次她在同事家聚餐,吃到花生肉丁,觉得美味,特意讨来了配方,寄了给我。还有几次在商店看到绣花枕头的图案好看,她心驰神往,买了两对,说以后给我做嫁妆。她也会告诉我同事之间出现问题了,想听听我那些最单纯、直接的处事方法。在那些信里,充溢着两代女性的忧思和纯粹的快乐,分享独特的生命经验。她的每封信,我会看很多遍,视为真正的心灵财富。而每次我回上海探亲,和母亲的交谈则会有点仓促,好像达不到写信那奇妙的从容和真切。给母亲回很多信,让我逐渐成了一个写信爱好者。后来我就用当地一种皱皱的,毛毛的,散发树木的芬芳的原浆土纸,给远方的母亲和亲友们写信。母亲的字是家族里最漂亮的,自成一体,舒展,每个字有好看的笔锋,我有意无意地朝她的字体模仿。渐渐的,周围人知道我“喜欢看书,蛮会写”,而且“字写得有笔锋”。正因为这个小起点,我幸运地被选拔去林区学校教书,慢慢地接近最钟爱的儿童文学事业。过了很多年,我成为一个女孩的母亲。萦袅渐自长大,发现她有烦恼、有伤心的时候,我也尝试给她写去一封封“妈妈大人的亲笔信”。一次,萦袅参加学校的大型音乐会,在音乐会上她表演钢琴独奏。对于女孩,这是很大的事,她精心准备喜欢的曲目,穿上新的黑皮鞋,胸有成竹地上台表演。可是下舞台后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大家都笑我,我想不通,凭什么嘲笑我呢?”萦袅说一上舞台,听见掌声,她礼貌地给听众鞠一个躬,结果大家大笑起来,她不知所措,很是紧张,在台下练得好好的曲子,在台上演奏时弹错一个音,非常沮丧。
我正在外地学习,赶紧写信劝她放开眼量,她为这一场演奏,作精心准备,哪怕不完美,也大可心安,不要为弹错一个音而沮丧,更不要伤心。我相信她的审美,选的曲目优美,弹奏姿态优雅,并没什么可笑的。至于别人为什么笑,不归你负责,过去了就过去。快乐要有一颗自信的心,对自己满意是最基本的。不然的话,不但无济于事,还会陷入不必要的自我折磨。萦袅回复我,说打算飞快地忘记这些烦恼,笑就笑呗,以后再有音乐会,她会准备得更充分。又过了不久,萦袅含笑地告诉我,好多同学见了她,纷纷称赞她的曲子弹得好,流畅优美。有一个邻班的女生,见她一次就说一次“真好听呀”。她起初以为同学在安慰她,后来干脆和大家挑明了说,才得知称赞是真诚的,那次音乐会的笑声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那天她穿得特别正式,戴了领结,舞台的灯光集聚在她的领结上,领结显得特别耀眼。她鞠躬时,耀眼的领结呼扇了一下,把大家逗乐了。还有很多我给她写的“母亲大人的信”,并非去外地时寄回来的,往往是在我们一起在家的时候完成的。我会在书房里给她写一封信,写好之后,装进信封,直接“递”往隔壁她住的小房间。萦袅十岁生日、十一岁生日、十四岁生日,她离开上海去美国留学的当天、她出版第一本书的当天,还有一些平常的风和日丽的日子,过年和过节,只要心里有话,感觉要诉说流畅的那部分,我这母亲大人都给她写一封亲笔信。我在信里和女儿探讨生活里怎么种花,怎样把完善自己和造福社会相结合,怎么回报善意、抵御恶行。怎么勇敢做自己,怎么学会宽容,有时写着写着,我感觉自己逐步在成长为一个亲切、睿智的母亲大人。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彼此亲密,许多絮絮叨叨的话,坦率的心境,母女之间都当面说过,但我总感觉写信能娓娓地道出心灵中摇曳的小花和小草,潺潺流水,比谈话郑重多了,留下白纸黑字,可以给孩子随时读,哪怕有几个词、半点建议、一句话,成了她弥足珍贵的记忆,对她的成长有帮助,足矣。在长大的过程中,孩子遇到过无数“成长的烦恼”,许多烦恼曾经像过不去的坎,需要爱、勇气来应对。我母亲在我年少困顿时,给我写信,让我感觉处在爱的金色世界里,那份动力让我在伤痛中“不治自愈”。对于萦袅,我的一些亲笔信意味着什么?她陆续写过文章——她已成长为成绩斐然的青年作家。她和我年少时的境遇大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母亲大人的爱转几个弯,最后也在她内心驻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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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伍斌
来源:作者:秦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