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读到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首脍炙人口的、在诗歌史上极为有名的一篇神作,是李商隐于公元848年留滞巴蜀(今四川省),投身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时,为寄怀身在长安的妻子所作,因为长安在巴蜀之北,故如题。这首诗为中国文学史贡献了两个非常常用的意象和典故“巴山夜雨”“剪烛西窗”。
诗无疑是绝句,但读到“何当共剪西窗烛” 一句时,我却不禁有点儿困惑:诗人为何非要点明剪掉烛心的是“西窗烛”,而不是东窗烛或者南窗、北窗烛呢? 当然,前提是不要拿古律诗的平仄说事儿。于是,我就去翻网,结果发现古人真是高明,这一句诗词中竟然蕴含着大学问,暗藏着天人合一理念。
首先,要从古代文学中的“四扇窗户”说起。其实,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这四扇“窗”往往是与季节对应的,有春夏秋冬,就有东南西北,一一对照:东窗属春,有暖意,如陆游《东窗》云“东窗且复焚香坐,闲看微云自卷舒”。不过东窗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出事,因为不知为何古人觉得“东窗”下宜密谋坏事,滋生恶念。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卷四记载:相传秦桧谋*岳飞时,正是和他的妻子王氏在东窗下密谋策划,而秦桧死后在地狱里受尽千般苦痛,其妻王氏便给他做道场,请高人到阴曹探访,秦桧对来人说:“可烦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
南窗属夏,代表炎热,宋曹勋《冲啬书事》写到“山居终日不开门,室有南窗气自温”,而中国传统建筑窗户多朝南,所以南窗也常常也泛指窗户,如陆游《入省》中“今朝凉冷文书少,隐几南窗听转雷”的南窗指的未必仅仅就是南面的窗户;西窗属秋,主凉爽,宋方岳《以梅送王尉》“夜寒梦到西窗竹,明月一床冰一壶” ;北窗喻冬,是寒冷之所,宋王蔺《中塔悟空禅院》中曾感叹“重到招提恰两年,北窗风雪接衾眠。”因此,“西窗”作为古诗词中的一个重要情感表达符号,传达的情绪非常丰富,且更契合诗人此刻的感受,因为秋季更易引发愁思啊。
这里的“西窗”,也是与当时的建筑构造、生活习惯以及诗人的居住环境有关的。在我国古代,房屋建筑讲究“坐北朝南”。一处宅院的北房为正房,多为主人居住;而西侧的厢房则多为晚辈和客人居住。此时的李商隐留滞巴蜀,担任东川节度使判官,客居在他乡异地时,自然也多居住在西房,所以常常面对 “西窗”,当时诗人心里的感受,正如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羁旅之愁和思归之愁,剪不断,理还乱。诗人独对西窗,更怀念远在长安的妻子,李商隐大概想到:或许此时她也在徘徊期待“云中谁寄锦书来”呢。
最关键的,李商隐在此诗中采用“西窗”,是与古代诗词中所代表的文化内涵深有关系的。雨打芭蕉、夜涨秋池,说明了此诗创作之时,正处于巴山的秋季。在古诗词中,象征秋季萧瑟之气的秋风,常用“西风”来指代,如我们耳熟能详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等。此诗中的“西窗”,在季节时令上,也是与萧索的秋季相照应,更容易凸显诗人内心的悲凉凄楚之感。这种情感上的渲染,绝非“东窗”“北窗”和“南窗”所能替代。在秋风萧瑟的夜晚,诗人听着西窗之外的雨打芭蕉,思念妻子,辗转难眠,无限心事涌上心头,遂创作此篇佳作。诗人此刻独对西窗,对于未来重逢的设想与憧憬,更加反衬出自己内心的忧愁与孤寂,而“西窗”所代表的秋,亦或是秋季所生发的愁,事实上正体现出中国古代社会“天人合一”的传统思想和思维方式。
所以,李商隐在此诗中用“西窗”来传达思念,寄托哀愁,所传达的是脉脉温情,更憧憬了夫妻日后团聚的浪漫与温情。“西窗”既有写实的客观性,更有诗人传情达意的主观性。但是,所谓造化弄人,千百年后的我们能够跳出时空的限制,从上帝视角观察,却会发现该诗最令人动容和虐心的地方,竟然是当李商隐心有千千结地描绘这份“西窗剪烛”的诗情画意之时,他却泯然不知,其实远在长安的妻子王氏已经在几个月前悄然病逝,当时他们结婚还不到12年。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终究成为了李商隐一生未了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