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家骏
自亚·谢·普希金进行文学创作以来,100多年来,诗人、作家、评论家、文学史研究家和读者,不知发出了多少赞誉之词来称颂普希金对俄国文学的贡献。
普希金在俄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辉煌而特殊的。19世纪俄罗斯文学涌现出了灿若群星的一系列作家,使俄罗斯文学厕身于世界文学的前列,而这个队伍的排头,就是近代文学的创始人普希金。
(一)
普希金在俄国文学史上所以作出了开拓性的至高创造,首先在于他是俄国文学史上第一个集大成者。普希金的创作,像是一个海洋,这个海洋是俄罗斯的古典文学与民间文学优秀传统的千百条大河小溪所汇聚成的。
普希金是吸吮人民文学的乳汁成长大的,是俄罗斯民间文学的继承者。人民文学中的劳动人民的智慧、精神、创造力深深影响了普希金。他从童年时代起,就从奶娘那里听取了许多的俄罗民间歌曲、故事与传说。他在南俄流放时期,又多方吸收了东方的民间文学的营养。被幽禁在米哈伊洛夫斯柯依时,普希金深入民间,穿上农民衣服上集市收集民间文学,把盲歌者叫到家中演唱,30年代为调查布加乔夫起义的历史,他奔波在伏尔加河、奥伦堡一带,收集许多民间的传说、歌谣。民间文学的滋养,极大地丰富了普希金文学创作的库存,熏陶了他的艺术创作的气质。
从普希金的的许多作品中,我们清楚地可以看到民间文学影响的痕迹。这种影响或表现为诗人取材于民同文学,或表现为借用民间文学的艺术段。《鲁丝兰与柳德米拉》的开头,是脍炙人口的:
在海湾上长着一棵青青的橡树;
在那橡树上系着一条金链,
有一只博学的猫不分昼夜地
光是在跟着金链兜圈子;
向右走——它便唱一支歌,
向左走——它便讲一段故事。……
普希金以民间文学的传统手法,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他所写的英雄史诗般的神话世界。普希金那些童话诗,又有哪一首不是从民间文学吸取了滋养的呢?他的南方长诗,本是独创性的作品了。可是,《巴赫契萨拉依的泪泉》却是取材于古老的东方传说。至于取材于古代传说的《先知奥列格之歌》以及那么多在民歌民谣基础上加工创作的诗篇,都显示着普希金对民间文学的继承。就连《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达吉亚娜过命名日、作梦的场面和《上尉的女儿》中歌唱的场面,也是很清楚地说明诗人与民间文学的联系的。
普希金在俄国文学史上不仅是人民文学的集大成者,也是18世纪以来俄国文学经典大师们的后继者。
古典主义本来是普希金所不奉行,甚至反对的文学思潮,但是其中著名大师的创作,却是普希金所推崇的。他们的一些题材、形式、手法或精神,为普希金所继承。普希金写起冒名为皇的季米特里的故事来,并非与古典主义悲剧作家苏马罗柯夫写这个题材的剧本毫无关系的。罗蒙诺索夫诗歌中的欢乐、庄严、明丽,杰尔查文诗款中的爱国主义、对官僚世界执批判态度的公民精神,也都是普希金诗歌中所洋溢的格调。关于杰尔查文,普希金曾写道:
杰尔查文曾经鞭笞了大臣,
他在威严的七弦琴声音中
毁坏了他们的傲慢的偶像。
而普希金自已针对亚力山大一世、针对阿拉克切耶夫、针对沙皇官僚们所写的寓言诗、讽刺诗,不正是杰尔查文公民诗歌的继续与发展吗?杰尔查文在1815年去皇村中学参加普希金的中学升级考试,倾听普希金当众朗诵《皇村回忆》之后赞叹道:“这就是那将要接替杰尔查文的人!”这句话,可以说是一个果真实现了的预言。杰尔查文在自己的《纪念碑》--诗中说:
我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奇妙的、永远的纪念碑,
它比金属还坚,比金字塔还高;
无论是旋风、迅雷,都不能把它推毁,
时间的飞逝也不能带给它任何损伤。……
他的继承者在同名诗中却“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前者认为“我的名声还在增长”,但却不如其后继者的“名声传播整个俄罗斯”。杰尔查文自豪的是“赞颂费丽察的种种德行”,而普希金之不朽在于“在残酷的世纪,歌颂过自由”。
普希金写剧本,从来是反对古典主义“三一律”的束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尊崇那位遵守“三一律”而写作出《纨绔少年》的喜剧作家冯维辛。普希金在《冯维辛的幽灵》一诗中赞扬这位讽刺诗人,通过冯维辛,痛斥了当时的官方御用文人,诗中说:
冯维辛对他进行了无情的苛责。
扯着耳朵把他救训一番,
可怕的大手发泄了愤慨。
冯维辛在《纨绔少年》中对农奴制度的代表人物的讽刺,以及作者塑造地主阶级反面形象的嘲笑态度,显然是普希金所继承并在其诗歌与小说中加以发展了的。《纨绔少年》中写了斯科季宁和他的姐姐与外甥,而《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参加达吉亚娜命名日的乡村地主中也有斯科季宁,这些寄生的畜性(斯科季宁词的词根俄语意为“畜牲”)被冯维辛和普希金共同写入作品,不是无缘无故的,二人是有师承关系的。难怪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写到剧院时说:
何等迷人的地方!许久以前
自由之友,勇敢的讽刺之王
冯维辛,曾在那里放出光芒。
感伤主义作为一个启蒙运动的支派,并不是一个仅仅属手贵族统治阶级的单一文学思潮。从艾明、卢金,经过穆拉甫约夫、涅列金斯基、梅列茨基到卡拉姆辛,其间情况是复杂的。说卡拉姆辛代表没落贵族,其感伤主义就只有反动的一面,同说拉季谢夫只是革命民主主义作家而在艺术上不属于感伤主义流派,其创作只有革命的一面是一样地不够全面辩证的。普希金对待感伤主义是有区别的,他同样从卡拉姆辛和拉季谢夫身上继承了可取的东西。卡拉姆辛从保守观点但却忠实地论述了俄国的历史,以致普希金用《鲍里斯·戈都诺夫》来忠诚地纪念他,“以虔诚和感激将本剧献给俄罗斯人所珍贵纪念的卡拉姆辛”(剧本“题辞”)。卡拉姆辛诗歌中的浪漫主义色彩,景物描绘,他的小说中的爱请主题,对普通人、小人物命运的人道主义同情,他对文学语言通俗化的贡献,都是普希金在创作中加以吸取的。如果说普希金对卡拉姆辛较多地继承的是艺术方面,那么,普希金对拉季谢夫的继承,则较多的是思想方面。当然,在艺术方面也是有继承的。拉季谢夫作为启蒙思想家,他在论述中和在艺术创作中抨击了专制制度与农奴制度,歌颂了自由与解放。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中,拉季谢夫描绘了农奴悲惨的生活与命运,同时谴责贵族地主:“可怕哟,残酷的地主,在你的每一个农奴的头上我都看到你对他们的责罚”这显然是普希金的《乡村》第一系列作品的前驱。作为革命民主主义者拉季谢夫号召人民通过斗争去求解放。普希金井没有达到这个高度,尽管他后来在《强盗》、《杜布洛夫斯基》、《上尉的女儿》中描写了这种斗争,但诗人并不主张暴力,这是他不及他的先辈之处。然而,拉季谢夫对自由的歌颂,却是普希金的直接先导。拉季谢夫在《自由颂》中预言人民的起义和暴君的覆亡:
我看见利剑到处闪耀。
死神变成各种各样的形象
在沙皇高傲的头顶飞翔。
欢呼吧,被東缚的人民
大自然给于的复仇权利
已经把沙皇带到死刑台上!
普希金在同名诗篇中,也在诅咒者:
我憎恨你,憎恨你的皇座,
专制的暴君和魔王!
我带着残忍的高兴看着
你的复灭,你子孙的死亡。
他在警告着并号召着:
战栗吧,飘忽的命运的
宠儿,世间的专制的暴君!
而你们,匍匐着的奴隶,
听啊,振奋起来,觉醒!
普希金所继承的拉季谢夫的在专制暴政废墟上建立新的俄罗斯的思想,还表现在他的一系列政治抒情诗如《致恰达耶夫》等等之中。
俄国消极浪漫主义的最大代表茹可夫斯基,在其创作中有许多优秀的东西,也为普希金所继承示。不能认为消极浪漫主义是绝顶反动的、一无可取。消极浪漫主义与积极浪漫主义不是绝缘的,它们之间有相通之处。茹可夫斯基作为沙皇的教师,在政治上是保守的,但他同卡拉姆辛一样是普希金的保护人,至于茹可夫斯店的诗歌创作,则是普希金诗歌的先导。茹可夫斯基称普希金是“惊人的天才!”普希金《题茹可夫斯基肖像》说:“你的诗句的醉人的甘蜜将流入遥远的赞美的世代”。茹可夫斯基诗歌的抒情主义、对人的内心丰富感受的形象的表达、语言的音乐性与各种韵律和节奏,都是普希金所继承了的。茹可夫斯基的斯维特兰娜和普希金的达吉亚娜显然在性格的深沉、温柔,对爱情的忠诚方面,二人是一致的,此至她们的怯儒、占卜与碟下歌、恶梦也完全一样。可以说,达吉亚娜是斯维特兰娜的发展。
(二)
普希金在俄国文学史的伟大贡献不仅在于他是一位集大成者,更在于他是第一位真正俄罗斯民族诗人,是一个文学开拓者、创造者。普希金是近代俄国文学的开山祖师。他在开拓各种文学主题方面,塑造各种人物形象方面,运用各种文学体裁形式方面,都作出了伟大创造,给后来俄罗斯文学的作家、诗人开辟了道路,给他们树立了榜样。普希金的创作影响了整个19世纪俄罗斯进步文学,影响了几代作家,受到他们的敬仰,被奉为文学先师。
随着俄国解放运动的开端,一系列重大的社会问题提到了俄罗斯文学的面前,普希金是反映这些方面生活的重大主题提出并企图解决它们的联敏锐的作家中的第一人。奥斯特罗夫斯基说:“他第一个开始直接注意自已作品的主题”(《即席论普希金》)。普希金首先提出了俄罗斯文学的一系列基本主题:农民问题和农民暴动的主题、贵族知识分子的命运与“多余的人”主题、妇女问题、小人物的主题、反专制农奴制的主题、对资木主义掠夺性的的批判的主题等等。普希金所描写的这些主题,也是后来许多俄国作家所揭示的。通过这些主题普希金给俄罗斯文学指出了一个范围,指出了一条文学应该遵循的描写道路。
19世纪俄国社会生活中和民主革命中首要的问题就是农民问题。深刻揭示农民的悲惨命运,描写他们的被压迫被剥削,展现他们的巨大精神力量,是普希金所十分关注的。在《乡村》一诗中,普希金写了农民的无权和受蹂躏,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普希金通过采果姑娘和奶娘的形象展示了农奴的悲惨生活。农民暴动的主题在普希金的《强盗兄弟》、《斯金卡·拉辛之歌》、《戈留辛诺村的历史》、《杜布洛夫斯基》、《上尉的女儿》中尖锐地提了出来。正面描写布加乔夫农民起义的英雄行为,歌颂农民运动,是普希金对俄国文学的重大贡献。在普希金的引导下,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戈里高洛维奇、托尔斯泰把农民问题又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普希金创作在贵族革命时期指出,贵族阶级出身的优秀知识分子向何处去?这是一个迫切的问题。除了一部分人走向人民,走向革命(如十二月党人和赫尔岑、奥加辽夫),很大一部分贵族知识分子经历了一个向往自由、不满现状,最后分化或毁灭或妥协的过程。探讨贵族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地位与作用,是普希金创作中的重要方面,他描写了奔向山野的囚徒,遁入流浪的吉卜赛人中的阿乐哥,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写了贵族知识分子的思想和行为。尤其他塑造了奥涅金这样的“多余的人”,开辟了俄罗斯文学中“多余的人”的画廊。“多余的人”有聪明才智。不满足龌龊的现实,但远离人民,一事无成,他们思索而无行动,对社会公职、写作、改革,农事、爱情、友谊都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唤不起他们的责任感。他们处在自我苦恼的悲剧之中,他们是失败者,在社会上成为畸零人。奥涅金的典型引导出《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谁之罪》中的别里托夫、《萨沙》中的阿加林、《罗亭》中的罗亭、《贵族之家》中的拉夫列茨基。直到《奥勃洛摩夫》的主人公结束了“多余的人”的叛逆性而化为马尼洛夫为止。
在农奴制度和官僚资本主义制度下,俄国妇女尤其劳动妇女的命运是十分悲惨的。描写社会生活上受压抑、爱情与家庭生活上受束缚的妇女,贯穿了整个19世纪俄罗斯文学,而最初展示这一主题、塑造优秀俄罗斯妇女形象的,首推普希金。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所写的达吉亚娜,是俄罗斯妇女的优秀典型,也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一系列优秀妇女的先行者。这类俄罗斯妇女,性格深沉内向,受到民族精神的滋养,有的有向往和抱负,有的果敢坚决,在爱情问题上表现得敢于向旧传统挑战,甚至不惜自我牺性。正是有了普希金写达吉亚娜,才有莱蒙托夫写维拉、梅丽公爵小姐,赫尔岑写柳邦卡,屠格涅夫写娜达丽亚·拉松斯卡亚、丽莎、阿霞,冈察洛夫写奥尔加·伊里因斯卡亚,奥斯特罗夫斯基写卡杰林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索妮亚、娜思塔霞·非里坡夫娜,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这些被封建农奴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残害、排斥或扼*的俄国妇女以其心灵的美丽感动着千百万读者。至于屠格涅夫笔下的叶林娜、玛利安娜,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薇拉·巴甫洛夫娜、涅克拉索夫笔下的伏尔贡斯卡亚这样一些觉悟的、走向革命的妇女,更是俄罗斯女人中的佼佼者。只有投身社会运动,才是妇女解放之途,否则便成为牺牲品:俄罗斯文学从正反两个方面揭示了这个主题。
小人物的被污辱与被损害,是俄罗斯文学越来越大量地描写的主题。这一开端,也是由普希金创始的。普希金远远超过卡拉姆辛在爱情纠葛中写一个卖花女,而是把同情的人道主义精神施之于平民阶层的各种人物。普希金一方面在描写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时,寄以了深切的同情,同时,也抗议了制造小人物悲剧结局的社会根源。普希金杰出的是在另一方面,他对于小人物中不觉悟、狹隘自私的保守现象,也进行了批评。普希金这种写小人物主题和对小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开了俄罗斯文学中的一个先例。他的《棺材匠》、《驿站长》、《青铜骑士》写了那些小市民、小官吏的喜怒哀乐。在普希金之后,继而果戈理在《彼得堡故事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白夜》、《罪与罚》,契诃夫在许多短篇小说和剧本《万尼亚舅舅》、《三姊妹》中发展了普希金所开拓的这个主题。
农民、贵族知识分子、妇女、小人物在俄国社会中命运悲惨、生活痛苦、受到压抑、没有自由,万恶之源是封建专制制度与农奴制度。普希金创作最重要的主题是对自由的追求以及同时对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的批判。他在一系列自由诗中诅咒专制暴政。批判官僚、贵族反动统治者。他在《杜布洛夫斯基》中暴露了专横跋扈、玩鹰犬的贵族,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讽刺了那些寄生虫般的乡村旧式地主。继而,对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的批判,讽刺地描写官僚、贵族地主,成为果戈理、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萨尔蒂柯夫-谢德林、托尔斯泰继承并发扬普希金传统,使俄国文学具有极大社会意义与倾向性的表现。
普希金创作的年代,首要的任务是反对封建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资本主义在当时是一个新兴的上升的社会因素。欧洲作家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写作反封建恶势力的作品的时候(如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都同情和歌颂拿破仑式的资产阶级英雄。而俄国的作家从普希金开始,却在反封建的同时对这种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野心家与冒险家采取了批判态度。普希金在《黑桃皇后》中批判了拜金主义的狂人,揭露新兴资产阶级的掠夺性和个人野心。其后批判资木主义的主题,在果戈里《死魂灵》的乞乞科夫形象中,在冈察洛夫《平凡的故事》的阿杜耶夫形象中,在奥斯特罗夫斯基的《自己人-好算账》的彼德哈留辛形象中和《肥缺》的查陀夫形象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的罗高静形象中《罪与罚》的拉斯柯里尼柯夫形象中都加以表现,这个主题上俄罗斯作家都沿着普希金开拓的道路在前进。
普希金不仅在文学的内容的主题与形象方面是一个开路先锋,他也创造性地发挥了各种文学的体裁的特长,对各种文学形式的完着善作了巨大的贡献。
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诗歌领域中没有那种体裁他没有创造。他的诗歌照耀着当时俄国的诗坛,也是100多年俄罗斯诗歌的典范。以抒情短诗而论,普希金写过颂诗、哀歌、祭歌、哲理诗、风景抒情诗、讽刺诗、墓志铭、打油诗、幻想曲、爱情诗、公民诗、赠答诗、警句箴言、寓言诗、祝辞、民歌等等。如公民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政治抒情诗,表现普希金爱祖国、爱自由的激情,诗人却写得生动形象、感染人。《自由颂》谈古论今、驰骋纵横、气势磅礴,《致恰达耶夫》热情充沛、意境开扩、富有思想,《寄西伯利亚》娓娓动听、光芒四射、豪气逼人,《阿里昂》爽朗豁达、图景美妙、韵味深远。这些珍品,远远超过罗蒙诺索夫颂诗的浮泛、杰尔查文公民诗的刻版、拉季谢夫自由诗的单调。普希金开了柯尔卓夫、涅克拉索夫,米海洛夫、尼基钦写这类诗的先河。再如爱情诗。普希金以前俄国民间有过无数的情歌,但那是朴素而粗略的。18世纪苏马罗科夫写过情歌,但那是民歌的模伤、无病*。连他木人也瞧不起这些情歌。普希金才是第一个写出了真正爱情诗的诗人,正如别林斯基说的:“普希金是第一个偷到维纳斯腰带的俄国诗人”(《亚力山大·普希金的作品》)。他有着曲折而多样的爱情生活的经历,有深刻而丰富的爱情体验。他的爱情诗写得明快、深沉、高尚、欣悦,对各种爱情的体验,抒写得真切、细腻和有深远意味。普希金的爱情诗对莱蒙托夫、丘特切夫、A.K.托尔斯泰、勃洛克的诗歌创作是发生过不可置疑的影响的。
普希金的叙事诗,内容和形式多样。其中有以传说为题材的《鲁丝兰和柳德密拉》、《巴赫契萨拉依的泪泉》,有以民间故事为基础的童话诗,有描述一个场面的《高加索的囚徒》,有讽喻性的《加甫利颂》,有塑造历史人物彼得形象、写出彼得堡大水的《青铜骑士》和千军万马的《波尔塔瓦》。这些长诗,构思新颖,形式别致。《茨冈》、《泪泉》以一个明快的爱情故事与凶*贯穿始终,首尾则加以茨冈大队或泪泉的描述。《高加索的囚徒》以风景衬故事,而故事本身则扑朔迷离,引人想象。两部史诗却都用双线索交织(《青铜骑土》中彼得功过与叶甫盖尼命运,开拓彼得堡的历史与现实的大水两条线;《波尔塔瓦》中彼得与查理和马赛伯的斗争以及马赛伯、青年哥萨克对马丽亚的爱情两条线) ,童话诗中用民间故事的反复、对比、衬托等手法。没有那首叙事诗是重复的。普希金写叙事诗的艺术,对后世是形响颇深的。
普希金在诗歌的语言、韵律方面,更是富有创造性的。现代俄语的第一位典范作者,就是普希金,甚至人们称赞他为现化俄语的创造者。普希金诗歌的语言形象、简练、词汇丰富、神韵隽永、通俗而又典雅。普希金写过各种格式与韵律的诗,把音节重音诗体的俄语格律诗的形式锤炼到极其精粹的程度。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特别提上一笔《叶甫盖尼·奥涅金》。这部诗体小说,也是小说体的诗,尤其他的对称的结构、独特的商籁体形式,都是普希金独创的,是前无古人的。这部书是俄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溶叙事与抒情于一炉,它的典型塑造,对广泛生活的概括,诗意的优美,描绘与抒写的结合,从思想到艺术纯是近代俄罗斯文学的奠基石。没有《叶市盖尼·奥涅金》的开拓新道路,后来的俄罗斯作家也许要花费更多的周折与探索。就以其中一个很小的场面——奥涅金和连斯基辩论社会国家大事与哲理人生来说,有了它,才有了后来《当代英雄》中毕巧林与维涅尔的讨论,《罗亭》中罗亭对毕加索夫等的争辩,《父与子》中巴扎洛夫与巴威尔的长篇辩论,《卡拉马卓夫兄弟》中兄弟间的连篇累牍的讨论,《母亲》中符拉索夫和雷宾关于理性与感觉的争论。俄罗斯文学中表现善于思索中的各种人物这也源于普希金。
普希金在戏剧方面的创作,应该列入19世纪俄罗斯戏剧史最辉煌的第一章。如果说《聪明误》还囿于“三一律”的话,那么,普希金的《鲍里斯·戈都诺夫》则描绘了广阔的世界。普希金写了历史悲剧,写了小悲剧。他在剧中融合了悲与喜、庄严与滑稽、紧张与轻快、华丽与朴素、宏大与细小等各种因素。他再现了历史真实,又警戒着现实生活。普希金笔下冒名为皇的季米特里和果戈里笔下冒充钦差大臣的赫列斯塔可夫以及奥斯特罗夫斯基笔下的骗子,野心家是一脉相承的。
在全欧从浪漫主义诗歌转向现实主义散文的30年代,普希金在俄国最早完成了小说的创造。普希金是俄罗斯散文的灯塔,它开创了“自然派”文学的先声。不论是写日常生活的《驿站长》、《棺材匠》,还是带有传奇色彩的《暴风雪》、《杜布洛夫斯基》,不论是短篇《村姑》、《射击》,还是长篇小说《上尉的女儿》,普希金都以他明丽的风格、精巧的构思、曲折的情节、富有色泽的语言取胜。他在长、中、短各类小说体裁上的成功尝试,都是后世的楷模。
普希金在文学创造的内容上和形式上奠定了俄罗斯近代文学的基石。他的创作也是俄罗斯艺术的土壤。后世的音乐家、美术家、电影家从普希金的作品获得灵感,普希金的诗、剧与小说,培育了几代人。
(三)
普希金是俄罗斯文学基本原则的奠基人,他的创作表现了俄罗斯文学的主要的基本的特征,他是俄罗斯各种文学进步现象的第一位代表。
首先,在普希金的创作中体现了俄罗斯文学的民族独创性。果戈里称普希金是“俄罗斯的民族诗人”,普希金的诗有“真正的民族性”(《关于普希金的几句话》》,这是正确的。在普希金之前,俄国的古典主义与感伤主义大师们,他同代的浪漫主义诗人门,并没有完全脱离对欧洲的模仿。而“普希金第一个开始以惊人的正确性和深刻性来描写俄罗斯气质和俄罗斯人民各阶层的生活”(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他的生活和创作》),“普希金比他以前的任何诗人都更是俄国民族的诗人”(别林斯基:《亚历山大·普希金的作品》第五篇)。不可否认,普希金受过欧洲文学的形响,尤其受拜仑影响较深,但“普希金和拜仑完金分道扬镳了,这原因也很简单:拜仑直到灵魂深处都是英国的,普希金直到灵魂深处都是俄国的,而且是彼得堡时代的俄国的”。(赫尔岑:《论革命思想在俄国之发展》)。在内容上,“普希金在诗歌事业中,第一个表现出,描写我们周围所存在的生活而且依照实际所存在的原样来描写生活而不损坏艺术是可能的”(杜勃罗留波夫:《论人民性在俄国文学中的渗透》),在艺术上,“他第一个(正是第一个,在他之前没有人),将俄罗斯的美的艺术形象给予我们”(《陀思妥耶夫斯基日记》)。由普希金开始,俄国文学真正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进入世界文学之林。普希金开辟建立俄罗斯民族文学的道路,他是俄罗斯文学的创始人。在普希金以前,俄国多受欧洲影响而很少影响欧洲,从普希金开始,俄国文学对欧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发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普希金对密茨凯维支、对梅里美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此后俄罗斯文学跨出国界在全世界传播。这个民族独创性的功劳,首先应归普希金。
普希金在他的创作中体现了俄罗斯文学与解放运动密切联系的特点。19世纪二三十年代之所以产生普希金,是俄国社会发展决定的。没有对农奴制度的斗争,没有十二月党人的贵族革命运动,就没有普希金。普希金是十二月党人的歌手,他的许多创作是直接或间接为俄国进步社会力量服务的。普希金在皇村中学读书时代,就与未来的十二月党人建立了密切的友谊。在彼得堡供职时,他参加了十二月党人的外围文学团体。普希金的自由诗,是十二月党人的号角和战鼓。他在南方流放时,参加十二月党人的秘密集会。他在北方幽禁时期,关心十二月党人的革命运动。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他在自己的诗篇中保持忠于党人的信念,并在许多作品中,探求俄国社会的重大问题。普希金之所以被阴谋决斗*害,流尽正义之血,正因为“他正像往常样,一个人起来反对社会的舆论……于是他就被*死了!”(莱蒙托夫:《诗人之死》)正是由于普希金把自己的创作与俄国解放运动与俄国社会的进步联系起来,或如他说的“我是荒原中的一个自由底播种者”,所以他的代表作品充满着思想性和进步倾向性。而这点,对后来的俄罗斯作家树立了一个榜样。高尔基说:“普希金第一个感觉到:文学是一件具有头等重要性的国家的事业……他第一个把文学家的称号提到他以前所不能达到的高度:在他的眼睛里,诗人是人民所有感情和思想的表现者”(见《普希金文集》中文版第322页)。这句话可以说是对这一点作的小结。
前期的普希金是俄罗斯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最杰出的代表。他在1825年起义之前的抒情诗、叙事诗,充分地体现了浪漫主义文学的特点。背希金是浪漫主义诗人中最关注人民口头文学并对其材料、精神、气质、语言加以吸收的人。普希金的诗歌充满了热情,他的叙事诗塑造了有巨大性格和饱和激情的人物形象。普希金的诗歌想象丰富,他的长诗写理想的人物,“在《茨冈》里,一切人物都是理想的,就仿佛希腊的雕像”(别林斯基,《亚厉山大·普希金的作品》第七篇),他的长诗写奇异的不寻常的生活环境,写离奇而曲折莫测的情节。大自然的泛神的景色,充斥在他的浪漫主义长诗中。没有哪一个俄罗斯的浪漫主义诗人写得比普希金更浪漫、更优美。
第一个在俄国文学史上由浪漫主义转变到现实主义来的普希金,是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直到普希金,才开始了俄罗斯文学,他的诗中跳跃着俄罗斯生活的脉搏”(别林斯基:《1840年俄国文学一瞥》)。普希金之所以伟大,在于他“永远牢固地抓住他所代言的那一部分现实”(《亚历山大·普希金的作品》第六篇)。现实主义作家冈察洛夫致K.P.的信中说:“几乎所有一切新派作家,莱蒙托夫、果戈里、屠格涅夫、迈可夫、费待、波龙斯基,同时还有我们大家,从前所走和现在所走的都是普希金铺设的道路。” 普希金在他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复制出来俄国社会的图画,在《上尉的女儿》中再现了18世纪军队生活和农民起义的宏伟运动,在《别尔金小说集》中描绘了现实的俄罗斯各阶层人物的现实生活。普希金的现实主义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专制农奴制度,思想倾向鲜明。普希金的现实主义精确地描写了典型的环境,致使《叶甫盖尼·奥涅金》成了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普希金的现实主义塑造了栩栩如生的各种典型人物,奥涅金、达吉雅娜、连斯基、盖尔曼、布加乔夫、格列鸟夫、什伐勃林等等,这是一些具有广泛概括意义和普遍性又具有独特精神和风貌的不可重复的个性。普希金的现实主义注意细节的真实性。修士格里高利在边城小酒店读通组令与逃跑(《鲍里斯·戈都诺夫》),大火中铁匠阿尔希普上房救小猫(《杜布洛夫斯基》),老仆人萨威里奇对小主人赠人的皮袄的吝惜(《上尉的女儿》),奥涅金房中的摆设(城市住宅中的修指甲工具和乡下住宅中的拿破仑像与书籍) ……,都使所描绘的现实生活更为真切确实和生动。普希金写下了第一部俄国的现实主义历史悲剧,写下了第一部俄国的现实主义诗体小说,写下了第一部俄国现实主义历史散文,……正如高尔基说的:“在普希金的例子中,我们所看到的是充满着生活印象及努力想以最真实和最现实主义的方式将这些印象反映在诗歌和散文中而以天才的能力达到这一目的的家。”(见《普希金文集》中文版第313页)
普希金是以其现实主义创作中人民性、人道主义精神和艺术的美来开创俄罗斯现实主义的道路的。普希金的人民性不仅在写人民生活和用人民语言,更重要在于从接近人民的眼光来观察和忠实地表现俄国现实生活,忠实表现俄罗斯民族的特性与精神。普希金的人道主义不仅在对于劳动人民痛苦命运的怜悯与同情,把没有社会地位的小人物的生存权利作为人的基本权利来加以卫护,更在于他忠实揭示劳动人民的爱憎与喜爱哀乐,表现劳动人民和进步人类崇高的、优美的精神与情操。就连诗人的抒情诗也表现了一种与大多数进步人士相共通的艺术感情和人情味。普希金创作中的艺术美,不是纯艺术追求的结果,而是把生活本身的美通过他的艺术天才反映出来的结果。“普希金作品的最重大的意义就是它们是优美的,……他的艺术性不仅构成外壳。”(车尔尼雪夫折基:《美学与批判》)普希金的诗的艺术美是“被内容充实和渗透着,有如水磨的水品被阳光充溢和浸透了一样。……普希金的艺术良心是史无前例的;他从自己的心灵界里拿出来的只是那他所感受的、成熟的诗的幻想,这些么想自动挣脱了出来。因此他完全摆脱了词藻、浮夸和俗套……普希金严格的艺术形式,是它永远包含有深挚而真实的内容所使然。”(别林斯基:《1841年仅俄国文学一瞥》)“普希金的诗没有奇幻的、空想的、虚伪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它整个浸透者现实……它只是把生活本然的、真正的美显示出来”(《亚历山大·普希金的作品》第4篇)。可见,普希金开创的那些思想与艺术原则是现实主义的原则。
后来的俄国进步作家正是沿着普希金的创作方向与原则,才对俄罗斯民族、对社会运动、对文学、对现实主义作出新的贡献。他们之所以不入歧途,不走弯路,这同普希金踏出一条俄国文学史上的康庄大道是分不开的。
载《普希金文学评论集》漓江出版社,1983年1月版。
(注:本文作者已经授权本头条)
(马家骏 河北清苑人,1929年10月5日生,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外国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原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原理事、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原理事、陕西省高等学校戏曲研究会原会长、陕西诗词学会原顾问、陕西省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原常务理事、陕西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陕西省教书育人先进教师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独著有《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美学史的新阶段》、《诗歌探艺》、《世界文学探究》等12种;与女儿马晓翙二人合著《世界文学真髓》、《西洋戏剧史》等4种;主编有《世界文学史》(3卷)、《高尔基创作研究》等9种;编辑有《欧美现代派文学30讲》等4种;参编合著有《马列文论百题》、《文化学研究方法》、《东方文学50讲》、《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等40多种。
名列《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华诗人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剑桥《国际传记辞典》(英文第27版)、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国外俄罗斯学专家名录》(俄文版)、《陕西百年文艺经典》等40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