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卷起课本,说了声“下课”,教室里顿时乱糟糟响成一片,他听到宋林珂高喊道:“快快快打球去,下节体育课”,后排一阵噪杂声,从后门跑出去几个高个子的男生。
周晓在鄗县一中教学,忝列初二(3)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麾下49名同学,正值青春,花季雨季一片。他走出教室,校园墙角的迎春花已经迫不及待绽放,成行的垂柳刚开始抽芽,远远望去,真的是烟柳依依。周晓回到办公室,英语老师蒋思思向他招手,他也微笑回应,坐到工位准备下节课的课件。
下午放学,校园有些空荡,初一初二同学已经离开,只留下初三的正在苦读,他们在短暂休息后要一直上到晚上20点。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行人稍稍多起来,但毕竟是县城,离车水马龙还有不小的差距。从上班开始周晓就养成了步行的习惯,从家到学校走路也就不到20分钟,不想做饭,就顺路在外面吃上一口。多数的时候周晓都要到古楼旁边的星星书店徘徊一阵,看看有没有最新的《科幻世界》,跟老板张师傅打了个招呼。张师傅50多岁,戴着那种古老的塑料框眼镜,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常年围着围裙、戴着套袖。张师傅见他过来,向他招招手,领人去后面小隔间,张师傅从一堆旧书中抽出一摞16开的书本。周晓眼前一亮:是他喜欢的《丁丁历险记》,正版,旧书。张师傅呵呵一笑:“特意为你留的,从市里药厂图书馆淘来的。”周晓小心翼翼摩挲封皮,揭开一页,上面还有XX药厂的大红印章。张师傅又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周晓接过来,很温柔地装上,不无诧异地问道:“你咋啥旧书都能淘到,张师傅?我记得这个药厂我上学的时候就*了,这书这么新,好像没倒过手的样子。”张师傅却只是笑而不语。
“走吧,张师傅,请你吃鸡汤拉面。”周晓笑嘻嘻地说,从高中时代开始周晓就与张师傅结缘、相识、相交。刚开始的时候张师傅骑着三轮车在高中门口摆摊卖书,时光荏苒,十年过去了,曾经的高中生已经为人师表,张师傅也做成县城最大的二手书店,好多市里的收藏家都找他淘书,张师傅也因此收入颇丰。除了爱好书本以外,他俩还有这个县城几乎所有人的共同爱好:剧院拉面。
剧院拉面用散养老母鸡熬汤 手工拉面,金黄的鸡汤点缀翠绿的香菜、面质筋道,再佐一盘猪头肉、一盘淀粉肠、一盘凉拌菜,很能勾起味蕾。关键是便宜,上高中时一两块,现在也不过8元/碗,周晓每周都要至少吃一次。有时候大学同学过来找他,也是用这个地方名吃招待对方,经济实惠价廉物美。
周晓在县政府旁边的如意城贷款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商品房,父母给了点赞助,催着他赶紧相对象结婚。村里同龄的年轻人好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可他这个天之骄子依然洒洒脱脱。老两口发愁,警告周晓再不处对象,就要他退首付的钱。在县一中执教这几年,也有不少热心大姐大妈给他介绍,却总是缘深缘浅,没有合适。周晓就一个人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偶尔父母过来住一阵子,只有一个目的:逼婚。
周晓回到家,洗个澡,开始批改作业。那是上周留的一篇作文:我的_____,很古老的一个命题。大多数学生写的无非是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很多有从网上摘抄的痕迹,写慈爱的母亲,溺爱的姥爷等等。他看到学习委员李睿玉的作品,依然词藻优美,描写妈妈每天早晨为她准备精致的饭菜,每天晚上都给她削不同的水果,生病的时候整晚陪伴她,字迹干净整洁。他给她打了个大大的√,又写了个“优”字。快批完的时候他读到齐洽的作文,那个瘦高个的男生,坐在靠窗第5排,学习成绩一般,经常和宋林珂一块打球。他在作文中写到:我恨我爸爸妈妈,他们每天不是讨论该进多少货,卖出去什么东西,就是骂我又不写作业。他们为什么要生我,难道就是为了天天骂我,逼着我写作业考高分吗?···
周晓很吃惊,一个14岁的男孩怎么有如此大的怨气,即使在字里行间,周晓还是能感觉到那喷薄欲出的怨恨。良久,周晓不知道如何给这篇作文打分,他把它从作业中抽出来放到一边。
蒋思思是2月20日星期天晚上22:21分的时候把电话打过来的,周晓登时目瞪口呆,因为蒋思思花容失色地告诉他“齐洽跳楼死了!”
后来的几天,教室里一直很压抑,周晓也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齐洽爸妈下午从店里回家,看到正在打游戏的儿子不仅怒火中烧,爸爸劈头盖脸骂起来,齐洽默然坐着不回应,爸爸更生气了,斥责声更大。齐洽冲出房间,跑进楼道。过了一会了然无声,妈妈紧张了,支使爸爸出去看看,可是楼道里没人。他们有点慌,爸爸鬼使神差从楼道窗户往下看,齐洽趴在一楼底商屋顶,气绝身亡。蒋思思周日晚上微信催促齐洽妈妈孩子的作业,思思老师教学很认真,对学生的督促也很严厉,晚上21:30 以后必定挨个催促没交作业的孩子家长,这天晚上她照例微信督促。谁知道齐洽妈妈没头没尾回了一句:蒋老师,不用再催了,齐洽没了。
思思老师当时没明白,追问了一句:“什么没了?”
齐洽妈妈又打了一段文字:“蒋老师,他死了。”
思思第二天在学校跟各科老师把事情经过又讲一遍,仍是一脸不敢相信表情。不过,确实是事实,齐洽的座位空了出来。
几天以后一个上午周晓作为班主任跟着年级主任去到齐洽家,城东小区18楼。齐洽爸爸30多岁,瘦高个,打招呼的时候目光涣散,常常答非所问;妈妈比爸爸矮半头,短发,神情平静地接待老师,还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主任问着情况,周晓悄悄打量:这是一套三室的房子,客厅乱糟糟的,能瞥见其中一间卧室一角,有书柜,上面有熟悉的课本,一定是齐洽的房间。妈妈轻声叙说:早晨起来出门的时候,孩子还在睡觉。我去他房间告诉洽洽“电饭煲里闷了米饭,冰箱里有排骨,中午的时候热一下就可以”。我还让他起来后把被子叠好,把垃圾扔下楼。他答应了,还说晚上想吃饺子,我说我们早点回来,给他包饺子。妈妈对两位老师说:“我们孩子喜欢吃肉,最爱吃猪肉大葱的饺子···”,之后她的情绪控制不住,无声的呜咽起来。低头的瞬间,周晓发现齐洽妈妈的头发几乎花白。
主任和周晓放下学校的慰问金,几乎是逃跑一样离开齐洽家,走过齐洽的房间,周晓发现齐洽房间的窗户安着防盗网。出了门,主任摘下眼镜擦拭眼角,良久,叹了口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回到学校,周晓让班长和几个同学把齐洽所有的物品搬到他的工位,中午放学所有人走后,周晓找到齐洽的作文本。那篇作文还在,周晓翻到最后,看着自己的评语:开心一点。他眼圈红了,狠狠捶打自己的脑袋,深深自责。
下午历史课,周晓坐在最后排的一张课桌,教室里少了一名学生,感觉很空旷。课堂上的孙老师正讲得慷慨激昂:“···《马关条约》赔偿日本白银2亿两,从此台湾成为化外之地,同大陆相去渐远···”,周晓向窗外望去,他忽然看到北侧自行车停车棚那里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好熟悉。他没有多想,又低头批改作业。
这天上午周晓奉命去教育局公干,办完事中午趁机跟张师傅在新华书店旁边驼背那吃油条、馄饨。吃饭时周晓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害怕看到齐洽空出的座位,周晓老师认为:也许看到齐洽作文后能够约他谈次话,或者做一次家访,齐洽可能就不会死。
“他才14岁!”周晓沉重地说,碗里的馄饨几乎未动。
“我听说那件事儿了”张师傅说道:“两口子在东市场卖调料,人挺好的,听说是管孩子太严了。现在的孩子呀,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都是上网上的。”
“你也不用太自责,好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张师傅劝消沉的周晓。他们起身离开,周晓的一碗馄饨几乎没动。
周晓随张师傅回到书店,没有客户,只有满满的几架书。张师傅给周晓倒了一杯茶,推给他。
“周晓,看着我。”张师傅严肃地说,周晓抬起头:“如果能够回到齐洽跳楼前,你愿意阻止这一切吗?”
“愿意。”周晓毫不犹豫地回答。
“晚上到我店里来吧,记住,晚上十点。”张师傅神秘地说,说得周晓一脸茫然。
周晓跟张师傅这么多年的交情,知道他向来如此,想告诉你的时候你不听也要说,不想告诉你,问破天也没用。
下午周晓没课,在工位上心不在焉,于是走出教研室,往班里去。他站在后门悄悄注视班级,正值自习课,宋林珂和同桌张佳宁在偷看漫画,学生的第六感让宋林珂悄悄回头,看见老师就站在身旁,忙把漫画塞到桌兜里,低头红脸不敢作声。周晓装作没看见,绕到前排宋广浩身旁,拍拍他的肩,示意跟他出来。宋广浩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忐忑地跟在老师身后接受全班同学的注目。
走到二楼楼梯拐角处,周晓转过身问宋广浩:“广浩,老师问你些事,知道的话,告诉我。”
宋广浩点点头。
“你跟齐洽是同桌,平常你俩熟悉吗?他喜欢做什么或者有什么爱好?”周晓问道。
“齐洽喜欢打篮球,经常跟宋林珂和张佳宁一块玩。”宋广浩回答地很快。
“你比他学习好,他抄过你作业吗,跟你说过他家里的情况吗?”
“没有抄过我作业。他有一次跟我抱怨说他爸爸妈妈老逼他念书,给他报了好多班,烦。我俩就是有时候周末联网打个游戏。”宋广浩明白老师不是找他的事,顾忌少了,答得流畅。“他还有个妹妹,不过比他小很多。”
“好的,回去吧,把宋林珂帮我叫过来,还有,这事不要跟其他人说。”周晓摆摆手。
宋广浩如释重负地跑走,过了一会儿,宋林珂磨磨蹭蹭走过来,低低地叫一声“周老师”,声音几不可闻。
“宋林珂,别紧张,我问你些齐洽的事情。他的事你听说了吧?”周晓明显看到宋林珂喉结蠕动一下,咽了口唾沫,然后点点头。
“你跟齐洽关系好吗,说说他。”周晓发问。
“我们经常一块打篮球,他防守打得比我好。前一阵我们还在一块打球来着,他把我手给挠破了,还请我喝可乐···”宋林珂伸出右手手背,上面有一道划痕,已经愈合。他突然想起齐洽已经去世,愣了一下,不再往下说。
“有没有察觉齐洽有异常的地方?”周晓问道。
宋林珂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没有呀,我听说那事之后也想了很久,他怎么会跳楼呢。我妈跟我爸偷偷说是齐洽爸爸妈妈逼他读书太狠了,这些天我妈都不催我做作业了。有几次,他说上学挺烦的,我们都没当回事,谁不烦呀。”
“嗯。你先回去吧,不要跟别人说这事。”周晓挥挥手,又补充了一句:“好好学习,不许再在课堂再看漫画。”
宋林珂吐吐舌头,飞奔而去。
就是一个青春期孩子的过激行为造成的悲剧,无它。
下班的时候他从星星二手书店经过,里面人不少,没看到张师傅。
“周老师——”周晓扭头,是蒋思思。一身黑亮机车皮夹克,深蓝色牛仔,肩上挎着黄色的小坤包,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骑着一辆永久FOREVER米黄色小坤车,在这座小县城,回头率绝对100%。蒋思思是去年刚分配到的新老师,正经八百的市民,原来的李老师*生子便由她代替初二两个班的英语课。
“蒋老师,你这是去哪?”周晓问道。
“没事儿,出来逛逛”蒋思思浅浅一笑,“听说你们这有一座千秋台,一直没去过,你能带我去逛逛吗?”
“我?”周晓有点茫然。
“是呀,正好碰到你。”蒋思思情绪很高:“回来请你吃麻辣烫怎么样,我找到一家,巨好吃。”
周晓看看时间,又看看西斜的落日,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总不能拒绝美女的请求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土台子。你这个大市民,什么没见过。”
千秋台已经被开发成刘秀公园,本县最大的公园。可对从省会过来的蒋思思来说,这个公园可差远了,真的只是个小土台子,周边种了些花花草草。于是本地土著周晓就向她介绍千秋台的由来:
“想当年王莽篡汉,天降一座神山,山下压了一个神猴,能口吐人言,自称齐天大圣,曾醉酒大闹天宫,被我佛如来用“唵嘛咪叭咪哄”六字真言压在此处。话说从此以后官僚腐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各地英豪纷纷起兵反抗新莽政权。南阳的刘氏子弟乘机起兵,立下赫赫战功,后来由于功高震主,哥哥刘縯被疑心的更始帝借机处死,弟弟刘秀也被削去兵权下放到河北。谁知道刘秀到了燕赵大地竟然如鱼得水,收服云台二十八将,打造精兵铁骑,还与真定王刘扬结亲,迎娶刘扬的外甥女郭圣通为妻,遂在千秋台登基称帝,并封郭圣通为皇后,从此一骑绝尘,终成九五之尊。郭皇后逝后被光武皇帝安葬于邙原北陵,后代子孙在她的故乡为她又寻得一处墓穴,葬了她同丈夫刘秀的衣冠以方便祭拜。这处墓就在我们村村南,有空的时候带你过去参观,比这个千秋台气派多了。东汉的时候这一代都归真定府管辖,我们可是郭娘娘的老乡,正儿八经的国舅。”周晓说得眉飞色舞,蒋思思听得聚精会神。
晚饭当然是周晓请客,吃的是蒋思思老师最爱的麻辣烫,吃完饭周晓推着车子把蒋老师送回职工宿舍,然后挥手告别。看得出,蒋老师很开心。周晓再次走出学校,看看时间竟然马上22点,没想到两个人竟然不知不觉在一起呆了4个多小时,他快步走向星星书店。
书店的灯亮着,从外面的玻璃门能看到张师傅独自一人坐在款台。周晓推门进去,张师傅指指对面的座位,他坐下。
“中午我问过你,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你愿意阻止或者说改变你学生的生死吗?”张师傅开口就是大*器。
“愿意。”周晓正正身子。
“也许你要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这样也在所不惜吗?”他注视着他,从厚厚的镜片透出的目光炯炯有神。
周晓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吧,咱们先做一个小测试。”张师傅站起来,示意周晓跟着他,他们来到之前周晓拿书的小隔间,张师傅打开灯,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块怀表,自言自语道:“那就定到下午15点吧”。他拉开墙壁上的破窗帘,后面竟有一扇木门。
张师傅对周晓说:“走过去,打开门,随便问一个人,今天是几号,表现得随意一点,十分钟后回来。记住,从书店后面回来。”
周晓小心翼翼推开那扇黄色的木门,黑洞洞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深沉。“走进去,一直向前走。”身后传来张师傅鼓励的声音。周晓慢慢前行,右手向前虚摸,大约走了十几步,脚下一个趔趄,猛地向前一扑。他眼前大亮,竟有一些刺目。周晓眨眨眼,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书店后面,太阳竟然高高挂在当空。书店后面是一块空地,堆积着一些生活垃圾,墙上用白漆写着禁止倾倒垃圾,违者罚款1000元。他辨明方向,想了想,信步向学校的方向走去。走到新华书店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
“周老师,下午没课。”周晓扭头,是卖馄饨的驼背,从店里出来,手里端着大茶缸。
周晓回过神来:“嗯,那个,有点饿了,还有馄饨吗,煮一碗。”
“刚三点就饿了,中午没吃饭?”驼背随口发问,打开火,一指里面:“坐吧,我刚包好的馄饨。”
周晓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做到简陋的小吃部里面。坐下后偷偷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疼!不是在做梦。他刚刚还在星星书店,晚上22点多,满天星斗。可是一转眼,艳阳高照,他记得自己在门后只走了十几步,准确的说,是十一步。 可是一步迈出去,天壤之别。
驼背把馄饨端上桌时,周晓还在发愣。看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周晓赶紧问道:“大哥,今天是几号来着?”语气尽量随意。
“今天是二月初五,是——”驼背低头想了想,“22、23、24号吧。对,24号,昨天我家侄子结婚。”
天呢!周晓心里打鼓,2月24号,农历二月初五,下午15点。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时候的自己正在教师的最后排听历史老师讲解甲午中日战争,因为当时齐洽刚刚离世不久,班里学生的情绪不太稳定,耿主任特地安排他不要坐办公室,不上课的时候就坐在后排,以防意外。周晓吃完饭,决定到学校转一圈。他付完账,尽量迈着轻松的步伐往学校走,门岗瘸三坐在自己小卖部门口,看到他打招呼:“周老师,出去了。”周晓点点头,匆匆进门。瘸三每年在学校厕所后面养两头猪崽,喂的就是从学校食堂掏的泔水,一分钱都不用花。别看食堂的饭菜师生们难以下咽,猪却吃得狼吞虎咽,每年都能长200多斤。他还在校门口对内开了唯一一间小卖部,生意想不火都难。老师们都议论瘸三要不是腿瘸了,肯定能干一番事业,绝不会是个小小的门卫。
周晓绕到厕所,从车棚远远向教室望去,他看到课堂上孙老师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头发剪到齐耳,右手拿着粉笔正在黑板前奋笔疾书。一众熟悉的同学或仰望老师或提笔成行,也有搞小动作的,李诺诺睡着了,用书遮着脸。视线向后移,他看到了自己,正低头批改作业,蓦然间抬头先望向课堂,又转向窗外。周晓连忙躲闪,避开射向窗外的目光。周晓突然醒悟:原来自己那天看到的熟悉的身影就是他本人。
周晓折返回星星书店,这次没有遇到任何人,瘸三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出了校门,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至少他想明白一件事,他知道张师傅从哪里淘到那么多旧版书。一定是从那扇黄色的木门回到过去,就像大雄抽屉里的时光机器一样,原来在他的世界也有这么神奇的物件。他边走边思考,脚下一步踏空,从路基边一个踉跄下来,脚踝处钻心疼痛,忙坐到路边,右手握着左脚轻轻摇晃。揉搓了好长一段时间,疼痛才慢慢止住,可还是不敢使劲。他一瘸一拐走回星星书店的后身,可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回去呢?他只看到一堵红砖墙,难不成迎面撞上去。周晓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他用力推推墙,纹丝不动,又用手拍打。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周晓,是你吗?”
是张师傅的声音,他肯定,连忙回答:“是我,我怎么回去呀。”
“看有块砖上刻着一个圆圈的标志吗?冲着它,闭上眼睛往回走。”
周晓找到那块砖,就在目视前方的地方,像是某个无聊的人用小刀划上去的。他闭上眼睛,却又似乎怕撞破头,右手抬起往前摸索,本来应该一步就可以摸到墙壁,可他往前走了几步仍是空空,这时又听到张师傅的声音:“睁开眼吧。”周晓照做,黑黢黢的,但是前面几步远有灯光,他快步向前,走过那扇门,回到星星书店。
“脚怎么了?”张师傅望着一瘸一拐的周晓问道。
“不小心崴了一下”周晓说,然后急急的对张师傅说“张叔,我看到了我自己,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师傅没有马上回复他,而是推给他一杯水:“先喝点水,别着急。”他看着周晓“咕咚咚”喝下一大杯水,呼吸逐渐均匀,才又说道,“你相信吗,我刚租下这门脸的时候,还没有那扇门,”他用手指指里间,“就是一面墙。有一天我收拾旧书这扇门突然出现了,门把手上挂着一只怀表,当时我吓了一跳。当时是大中午,我开门进去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满天星斗,吓死我了!我拼命往回走,撞了好几次墙才碰巧回来。后来慢慢摸索,才掌握一些诀窍,学会应用时间。”
“刚开始我只是站在一边静静观察:我回到过去见过我妈妈,悄悄的;看到过自己结婚时的场景,从一个旁人的角度;后来就用这种方式收书,有时候直接去新华书店或其它店里买新书,一直到现在。”张师傅点了一根烟,自顾自抽起来,他知道周晓不抽烟,其实他自己也很少抽烟,“我妈妈病重的时候,我买上药回到过去,想给她送药。可是半路上我被一个酒鬼撞倒,药也不知道撒哪了,那个酒鬼还想打我,我赶紧跑了。回来后,我又去了一趟,这一次更惨,突然就下起大雨,我被淋个落汤鸡,硬是走不回家。等我回来,高烧三天才退。”
“后来我才知道,我回到过去如果吃个东西或者买几本书,都没什么事。但一旦想改变过去,就会被时间阻止,还要付出代价。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我再也没有干涉过时间,只是在旁边静静观看。你的脚今天晚上被崴到,可能就是时间给你的警告。”
“过去很执拗,不愿意让改变。如果你只是观望,或者像我一样,买一本或几本书,应该问题不大。即使如此,你看我,年过花甲依然膝下空空。我想这也许是时间对我的惩罚,因为我逾越了时间。”张师傅有些神伤,这是他第一次向周晓提及自己的身世。
“所以,我现在问你。如果是因为那个男孩,你还想回到过去冒险去拯救他吗?”张师傅盯着周晓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有点颠覆我的人生观,我要仔细想一想。”周晓诚恳地说。之后张师傅说那就这样咱们走吧,他们起身离开书店,各回各家。
自从去过千秋台后,思思老师一直缠着周晓问他什么时候去他们村的衣冠冢,周晓发现自己很喜欢和思思老师在一起。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校园,他们在操场上散步、谈理想,谈各自同学的趣事。
“周老师,你听说了吗?你们班那个跳楼学生的妈妈吃安眠药自*了,还好被救过来了。”2班的徐老师叽叽喳喳的地说,徐老师在一中呆了半辈子,最老的那一批,属于万金油,历史也能教、生物也能教,最擅长打听小道消息,并且准确率几乎100%。
正在批改作业的周晓红笔一下子掉到地上,这几天他一直在纠结、思考张师傅问的那个问题,有时候他会想:这是干吗呀,我不过就是个老师,教好我的课,佛系一些,挣一份不多不少的工资多好。我不是警察,更不是阎罗,这事用不到我来管。可他又时不时想起那天在齐洽家里听他妈妈的回忆,“···我还让他起来后把被子叠了,把垃圾扔下楼。他答应了,还说晚上想吃饺子,我说我们早点回来,给他包饺子。”当时她机械如祥林嫂,他不愿意看到一位妈妈真的变成祥林嫂。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是的,我要回到过去,拼尽全力去拯救齐洽,就像当年用尽力气去参加高考一样。”周晓郑重地回答。
张师傅看着他,点点头,掏出怀表。
2月20日下午14点整,星期日,天气晴朗,有点冷。
周晓第二次来到齐洽的家,他敲门,里面传出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回来了”,随即听到蹦蹦跳跳的声音,门被打开,一个诧异的声音:“你是谁呀?”
“齐洽在家吗?我是他的老师。”周晓微笑着说。
卧室里露出个吃惊的脑袋,“周老师,”紧接着整个人出来“您···您怎么来了?”
即使有心理准备,周晓再次见到齐洽仍不免一点点不安,他机械地笑笑,“过来做个家访。”然后摸摸小女孩的头“你好呀。”
齐洽穿着一身黑白条纹的睡衣,头发有点长,乱糟糟的。他忙把班主任请进客厅,还礼貌地倒了一杯水。
“来,齐洽,别忙了。这是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呀?”周晓坐在沙发上,客厅收拾得整整齐齐,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果盘和瓜子。小女孩4-5岁的模样,梳着两条精致的小辫子。
“我叫齐心,今年上大班了。”小女孩很大方的回答,“你是我哥哥的老师,他老自己打游戏,不跟我玩。”
齐洽赶紧推推妹妹,“你去玩会儿平板,快去吧,我给你打开,周老师你等一下啊。”他忙把妹妹推到卧室,又飞快跑出来,站在周晓面前,就像被老师叫到教研室一样。
“来,齐洽,坐这儿。你爸爸妈妈呢?”周晓明知故问。
“他们去店里了,老师你喝水。”齐洽拘谨地说,好像不是在他的家里,而是正在挨训。
“没事,你放松一点。老师就是走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作业做完了吗?”
“数学还有一点点。”齐洽有点不好意思。
“你妹妹说你打游戏,平常都玩什么游戏呀?”周晓又问。
“老师你别听她瞎说,我就偶尔玩会儿。”齐洽赶紧解释。
“没关系,休息的时候玩会儿没问题的。老师放学也玩,不行咱俩联网玩一局。”周晓拿出手机,打开游戏界面,“这个可以吗?”
齐洽探头看了一眼,局促地点点头。
只一会功夫,师生二人就在客厅嚷嚷开了。
“往前,往前!”
“小心你左边”
“···”
呼喊声终于把齐心从卧室吵出来,转了一圈,见没人搭理她,又转身拿着平板回去了。
一局终了。
“老师你打得不错!”齐洽由衷地说,说完又觉得不妥,看了周晓一眼又忙低下头。
周晓放起手机呵呵一笑,转而问道:“上次写我的家庭,你为什么那么写?”
刚才还一脸阳光的齐洽顿时阴云密布,他吭吭哧哧半天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周晓接着说道:“不可否认,游戏真的比作业好玩多了。可是你是个学生,就像我是个老师一样。你需要好好学习,我需要好好教课。我们可以在课余的时候玩一会游戏,但是不能沉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玩,当时可没有手机,都是手柄式的,魂斗罗、拳皇、三国···越玩越上瘾,后来考试考砸了,我爸拿着笤帚疙瘩要揍我,你知道我是怎么办的吗?”
“怎么办的?”齐洽伸长了脖子。
“我跑了,躲到奶奶家,等我爸追过去的时候,我奶奶打了他一顿,还给了我10块钱让我买点好吃的。”周晓说完,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爷爷奶奶在老家,十几里地呢,我跑不回去。”
“下次你爸爸再训你,就去学校找老师。这次呢,我请你和你妹妹去华莱士吃汉堡吧,算是你赢我的奖励。”周晓终于顺利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为了这一刻他寻思良久,才想出这个办法。
周晓带着齐洽和齐心兄妹去北国超市附近的华莱士,刚过完年,星期天华莱士好多人,周晓要了一份全家桶,还给俩人一人一份冰激凌,妹妹高兴地欢呼。
他把他们送回家,敲门时,里面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来啦”,小女孩隔着门大喊:“妈妈,哥哥老师领我们去吃汉堡了。”周晓向齐洽摆摆手,又指了指他妹妹,悄悄走开。他走回星星书店,匆忙又小心的像一只过街老鼠。
几天后,中午去食堂的路上。
“思思,打水去了。”周晓打招呼,对面的蒋老师穿着一件齐膝大红羽绒服,更衬托窈窕身材,看到周晓,笑靥如花。“我帮你提吧。”他伸手去接暖壶,思思老师礼貌地往上提了提,嘴里连说着谢谢。就在这时候,水壶无端地炸裂开,滚烫的开水撒了周晓一胳膊,他“哎呦”一声。思思老师也吓得叫了出来,脱下外套,周晓的胳膊和左手通红,蒋思思却毫发无损。
“哎呀,赶紧去医务室。”蒋思思急得不行,拉着周晓另一只手就往办公楼疾走,医务室在一楼。正好周医生要出门打饭,看见周晓红着一条胳膊,忙转身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去。
“哎呦,怎么烫这么厉害,我给你抹点烫伤膏,要是下午起了水泡,赶紧去医院看看,别感染了。”周大夫轻轻抹上膏药。
周晓看着着急的蒋老师安慰道:“没事,抹上凉凉的,不疼了。”
“周大夫,这个不会留下伤痕吧。”蒋思思急急地问。
“应该不会,但是要小心发炎。”周大夫说着:“好了,注意胳膊就这么晾着,但也不能冻着,这两天最好别上课。”
蒋思思借了主任的车,坚持把周晓送回家,下午周晓的手背和胳膊上长了一串小水泡,确实挺疼的,他独自一人去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