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妮·欧森
狄肯,这名在《秘密花园》(1911)里与玛丽以及柯林结为好友并处处帮助他们的强壮的当地男孩,除了是众人口中“全约克郡最可靠的小伙子”外,更是儿童小说中“信任”的原型典范。狄肯周围的人,不论老少富贫都以他的诚信来说明他的为人,小说也多次形容狄肯是“多么可靠的小伙子”。1他的诚信以及别人对他所产生的信任有诸多形式。故事中强调尽管狄肯很贫穷,但具备良好的品格及体格。大家都放心地让他照顾体弱多病的柯林。更重要的是,大家也相信不论是情绪或精神上的需求,他都能成为玛丽与柯林的榜样,引导他们变成更好的孩子并培养出优良的品格。狄肯同时也是故事中纯真信仰的坚定分子。他与大自然交融,引导出故事中的每个精神和宗教点,促进另外两个孩子与老园丁的情感成长。
儿童文学与教养手册以各种方式来描述“信任”,它是一种信仰、一种希望与一种礼物,最重要的是,它是某种要学习与感受的东西。信任也讲求关系。人固然可以信任上帝、国家、家庭与朋友,不过信任也是建立在与他人的关系之上,包括个人与上帝的联系也是。为了学习如何信任,儿童得先学会如何成为值得信赖的人。信任的模范经常用来向儿童说明如何活得正正当当——学会明辨是非,区分良好与不良情绪。在文本中,信任也用各种不同的情绪来描述:奉献、爱与信心是息息相关的。儿童还可学到不信任、错误的信任或不值得信赖可能对他们与其身边的人造成的危险。儿童往往正是透过故事中由于不信任或背信所导致的挫折与麻烦等紧张剧情,得以学会如何信任他人并取信于人。用各种不同方式描述这些情绪,并试图以此介入儿童的情绪学习,这与人们对这些情绪本身,及其在儿童和青少年教育中的作用的认识变化息息相关。2
在不同学科里,有愈来愈多关于信任的研究成果出现,大部分研究都表明信任不仅仅只是理性的选择与决策。3一如早期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所说,信任还需要“一种信念”这个组成要件,4“知”与“不知”必然会影响信任,因为对于无所不知的人来说,信任是多余的,而一无所知的人则不可能信任他人;5其他社会学家如尼克拉斯·卢曼等则指出,主动选择冒险乃是基于信任。6与此相对的是“信心”,因为信心是没有其他选择的,并且不论有意或无意,个人会依赖信心都是为了要避免失望。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在文学作品与教养手册里的儿童信任,这种区别是很细微的,尤其是儿童对上帝(不断变化)的信任关系。在宗教多元主义或无神论成为真正的选项以前,在这两类文本中,对上帝的信任以及对上帝的奉献和热爱总是被当作一种积极的选择。在早期,这是道德与不道德之间的主动选择,而后期则有更多的选项。
虽然这主题对历史学家来说还算相当新,但他们已有重要的涉入:信任并非一成不变的概念,而是会随着时间起变化的。7许多讨论信任的学术研究都将重点摆在当代社会的政治或经济关系上,或是探讨现代性对信任所造成的改变。这些研究的结论是,对上帝的信任在19世纪开始式微,取而代之的是社会关系所必需的信任。8这种学术上的严谨很有帮助,但拿来检视儿童与青少年的文学和指南文献时,它限制了我们去充分理解作者与叙述者过去是如何看待信任、信任的教育功能曾经是什么,以及信任如何随着时间而改变。本章的重点是前人如何定义信任,以及信任在过去如何被当作一种教育工具为儿童与青少年开创新的学习空间。虽然透过文本让小读者学习发展出如成人般的成熟情绪是一种手段,不过实际上童年的信任还是稍微有别于成人的信任模式。由于一般认为儿童还处于生命的脆弱阶段,再加上儿童对成人的依赖,使得信任成为一种必定得培养的基本情绪。虽然说信任上帝这个中心思想随着时间而式微,并出现了其他各种各样的关系,不过宗教的信任在进入20世纪后仍然为儿童提供了实用的学习模范。因此,针对儿童的文献为信任的历史提供了不同证据。
本章研究重点为宗教用语下的信任,包含肯定或否定有组织的宗教信仰甚或是信念。本章将追溯盛行于19世纪初的信任...
宗教用语中的信任
尽管用的都是同一个词,但是在与儿童相关的文献里,信任全能的上帝、信任难免会犯错的权威人物(且时间愈久愈可能承认其容易犯错)以及信任同侪都暗含着差异,有时这些差异可能很明显。托马斯·休斯的《汤姆求学记》包含了上述三者。这本小说已成为英国公学小说的典范,它提倡一种沉浸在基督教道德标准下培养品格的少年期。尽管强身派基督教向来过分强调体格的重要性,整套价值观都认为男孩子应该学习如何既虔诚又有男子气概,不过宗教与知识仍然是培养品格必不可缺的部分。10这种看法从里到外渗透了英国文化,对于发展阳刚气质的影响远远超出原来的阶级界限。正如托马斯·狄克森所说,即使在1870年初等教育法案启动大众教育以后,著名的教育评论家如亚历山大·贝恩(Alexander Bain)与乔治·霍利约克(George J. Holyoake)等人仍然坚持情感教育不应该成为英国学校课程的一部分。对一般民众而言,情绪应该是他们要在家里、在教堂和在社会里学习的。11至于对精英男孩而言,寄宿学校会提供他们情感教育,但未必是在教室内。唯有在同侪之间形成信任团体,才能实现这种品格发展。
汤姆·布朗与其好友“飞毛腿”哈利·伊斯特为儿童彼此建立信任关系提供了很好的例子。他们在反抗校园恶霸时互相保护对方,同时鼓励彼此提升他们的品格与能力。不过,跟许多19世纪中的儿童小说一样,这段友谊背后也有着权威人物在旁引导:一位是阿诺德校长,还有就是他们与上帝的关系。汤姆和伊斯特并非靠自己就达成这种精神上的品格发展,他们还需要一名新来的转学生作为榜样才行。这名转学生便是阿瑟,一名虚弱、不受人欢迎,但深深信靠上帝的男孩。阿瑟的精神向导向来都是他父亲,直到后者过世为止。一如叙述者所说:“他父亲的精神在他身上,而他父亲留给他的大朋友也没有忽略这份信任。”阿瑟通过许多磨难后将精神与品格发展托付给上帝,以此在他的朋友圈里证明了自己是其他男孩的榜样,尤其是汤姆。反过来,汤姆全心全意地保护阿瑟,几乎把这件事变成了神圣的职责:“汤姆对阿瑟的信任毫不犹豫,事实上可说是一头栽进去,而这份信任变成了他校园生活的中心与转折点,要么成就他要么就是摧毁他;那是他当下被指派的工作与试炼。”叙述者解释:“汤姆当时正在变成一名全新的男孩”,虽然他屡屡出现内心挣扎,“当他发现他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在跟自我与恶魔搏斗时,他就和每一个勇气十足并节操高尚的男孩一样,一天比一天更有男子气概、更加深思熟虑”。12勇气、深思熟虑、“男子气概”、节操,这些都是汤姆品格发展的口号,而信任(信任同伴、信任权威人物以及信任上帝)在此显得格外重要。来年,弗雷德里克·法勒(Frederic Farrar)出版了另一本公学小说《愈走愈偏的艾瑞克》(1858),这本小说清楚地表明了“不信任”的危险。13和《汤姆求学记》一样,这本书里也充满着各种形式的信任,但有别于品格良好的阿瑟与汤姆,《愈走愈偏的艾瑞克》让孩子认识到不该当什么样的人,并从中学习值得人信赖的美德。艾瑞克的父母是派驻在印度的英国人,而依照英属印度时期的惯例,男孩子得送到英国罗斯林公学就读,他便在那里碰到寄宿学校教育中最好与最坏的一面。艾瑞克原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道德良善,但是当他因为犯了一点道德上的小过错导致学校的权威人物不信任他以后,艾瑞克便真的开始堕落了。丧失信任正是导致艾瑞克走上毁灭之路的关键事件。法勒毫不掩饰他严格的道德与宗教寓意:艾瑞克的良善是受欺骗、饮酒与受同侪欢迎等诱惑而被摧毁的。最后他的死亡警告读者,为了获得他人的信任,他们必须学习培养良好品格以及宗教虔诚。
从殖民母国输出基督教的信任
在休斯、查尔斯·金斯莱等人的基督教社会主义里,将良好品格的学习与信任上帝的能力结合在一起当然不是什么新概念。14福音教派在19世纪初就为儿童生产了许多宗教宣传手册与故事,将个人的衷心改宗(拯救儿童免于地狱之火)与学习世俗生活的良好行为及其道德联系起来。福音教派很快地就把这套基本原理应用到对其他种族的“文明教化”努力上。其中一个著名的例子是玛丽·马莎·舍伍德(Mary Martha Sherwood)的《亨利实录》(1)(1814),这本童书翻译成多国语言并持续出版近百年之久。这部旨在激发儿童与成人传教行动的小说,就跟舍伍德其他受欢迎的故事一样,也是大力混合了基督教与英国人优秀、而印度教与印度人低劣的观念。舍伍德传福音的热忱贯穿整部《亨利实录》,强调透过情绪转化体验而得的个人改宗与真心接受上帝的重要性。这故事代表着一种常见的讣音传教书(2),其故事重点在于情感转换体验以及随后(且无可避免)的基督徒之死。15这两点在接受了基督教的英裔印度孤儿小亨利身上显而易见,过去无人以“文明”的方式指导过小亨利,直到有人将他介绍给年轻的英国女传教士——巴伦夫人——作为他的代理母亲、精神向导,以及教导他学习如何变“文明”的老师。后来小亨利在病逝不久前,便怀抱着传教热忱接下使其土著仆人布西改宗的任务。叙述者鼓励小读者要多学学小亨利。布西最终也承认自己是一名基督徒,并且在他去世之前,他也对自己命名为亨利的孙子传授基督教教义。不过,在这些事发生以前,读者已经先听闻了布西与自己的感觉挣扎时所受的试验与磨难:他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必定是名基督徒,但他也对自己那愚昧无知的族人感到害怕,因为他们要是知道他改信基督教一定会排斥他。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很努力在培养信任感,培养到足以相信上帝会像小亨利所说的那样净化他的心。小亨利去世后,布西曾一度寻求巴伦夫人的帮助却徒劳而返。他想跟她诉说他所遭受的考验以及族人对他的迫害,因为他对她甚至比对自己母亲还要有更多“信心”,并声明说:“我对她(巴伦夫人)有这种信任,是因为我相信她是货真价实的基督徒,而不是徒有其名。”虽然他“承认此宗教的力量”,但他还无法公开表态。16
布西能够信任像小亨利与巴伦夫人这样的正牌基督徒,就如同他能够信任上帝一样。舍伍德深陷于宗教与种族低劣的想法与偏见中无法自拔,这使她将印度教徒描绘成说谎与欺骗成性的定型角色,就连布西的儿子也被形容为既卑鄙又迷信的人。唯有透过基督教,印度人才能获得良好的品格与文明。布西自己的偏见与迷信正是随着“隔离白人与黑人的高墙瓦解”而消失不见,并且他承认道:“全人类只有一个家庭、一位上帝与天父。”17基督教被描绘为印度人得到进步、教育与社会化的一种途径。
与此类似,印度本土作家如纳齐尔·艾哈迈德(Nazir Ahmad)也很强调笃信宗教将带来的品格发展、繁荣与好运。在《新娘明镜》(1869乌尔都语原版;1903英译版)这本乌尔都语与穆斯林通俗小说里,除了讨论信任与忠诚于真主阿拉的价值以外,艾哈迈德主要关注的还有纠正人对于“信任”普遍存在的性别误解,他说道:“男人太过理所当然地认为女性是不值得信赖的。”18在许多国家与殖民脉络下,“信任”作为一种健全社会的情绪以及性格特征往往是被性别化的。艾哈迈德笔下的主角是一名年轻新娘,阿斯嘉礼,她是整部小说中最值得信赖的角色,主要原因则来自她的宗教虔诚。她藉由持家有方来证明她的可信赖性,因为持家有方是良好品格的一种体现。从19世纪起到20世纪初,这种形式的女性可信赖度,就不断出现在欧洲与北美许多故事里。
虽然《新娘明镜》特有的背景设定只能在和《小亨利与布西的故事》(1866)一样的大英帝国主义背景下书写,但其宗教信任与奉献精神所给予的现世回报,对英国读者的吸引力就跟它们对乌尔都语读者一样动人,那就是:“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以及殖民政府的职位。英国人写给印度男孩的指南文学也强调类似的目标。英国传教士约翰·梅铎(John Murdoch)在南亚度过了大半的成年生活,并为印度青年写了许多基督教教养手册。他的《印度学生手册》(1875)中有许多章节对英国男孩来说也不陌生,比如为了身体好也为了品格力量着想而下令禁止烟酒。19尽管梅铎在书里以印度人与印度教举了许多例子,但他的大部分建议在任何一本英国男孩教养手册里都能见到:诚实(他认为这对印度人来说格外困难)、正直、节俭、纯洁(不论是思想、行为或读物)、远离坏朋友、节制、勤勉、谦虚、有礼、道义勇气与美德等等,这些全都强调了一遍。梅铎的教养手册其核心宗旨除了信任上帝以外,还有就是对于今世的前途与救赎来说,基督教的益处比其他宗教都还来得多。他主张,对个体与自我的信任在基督教中是必要且被鼓励的,而印度教并不鼓励这些。在一篇题名为“诚实”的章节里,梅铎宣称“信心是联系起社会的纽带。而普遍的不信任会带来普遍的不幸。”因此,不论是对个人或对社会来说,“信任”都应该是道德与品格发展的最终目标,儿童应该要在言行举止上学习如何信任他人并成为值得信赖的人。为了强调信任不是一种独立的情绪,梅铎引用萨缪尔·史密斯(Samuel Smiles)的话来强调信任是“良好礼仪”中的一个重要成分:“崇敬……对个人、家庭以及国家的幸福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了崇敬,不论是对人或对上帝就都不会有信任、信实与信心,更别说社会和平与社会进步了。”是故,社会进步与自我修养以及经由品格和情绪发展(这里主要指的是幸福、信实与崇敬等情绪)过程来学习,紧密相关。20梅铎的读者可从中获悉,信任自己是品格发展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品格与信任的性别化
英国与美国的青少年教养手册提倡的是同一种学习。这点在维多利亚时代提倡基督教社会主义的作家身上尤为突出,基督教社会主义是一支以耶稣教义为基础的宗教社会主义,其拥护者往往支持强身派基督教。与休斯旗鼓相当的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查尔斯·金斯莱也推广类似的方案,即透过信任上帝来获得学习与良好品格。21他坚持认为这也会体现在社会与家庭关系中。和梅铎一样,他认为崇敬是由信任而非恐惧所带来的。此一要旨在父亲与子女的关系中可看得很清楚,而此关系也代表着个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金斯莱在《健康与教育》(1874)中写道:“哪个孩子会最崇敬父亲呢?是那个欢喜并信任地迎接父亲,且可以由此学习父亲的思想,并遵从父亲意愿的孩子;还是那个一见到父亲出现便赶紧东躲西藏,唯恐不明所以挨一顿打的孩子呢?”22
可想而知,这个时代给女孩子的建议也是以家庭生活为中心,并经常带着说教、有性别区分的语气谈论关于家庭中的典型女性角色,以及女孩子将来作为妻子与母亲的角色,等等。女孩经常可以读到,为了受人信任,她们应该努力在言行举止上都做到值得信赖,而这种可信赖性是成功年轻女性的必要特质。23和男孩子一样,女孩子也被教导要相信上帝会赐给她们成为可靠、值得信赖的人所需要的力量。
这个时期有许多教养手册作家都用类似的方式指导男孩子如何表达他们的情感与行为,阳刚气质是由道德力量和可信赖性来定义的,而不是体格。美国基督教路德派牧师暨教养手册畅销作家西凡纳斯·史达尔,在他为16岁少年出版的《青少年须知事项》(1897)里,他主张青少年必须受人信任才能在生活上有所成就,而为了取得他人信任,他们必须力求纯洁与节制。男孩子也必须学习尊重女性并保持自身贞洁,基于信任他们未来的妻子,他们不应在婚前就成为“(女方)贞洁的可耻掠夺者”。24
托马斯·休斯也写过几本教养手册,与本章最相关的应属《给男孩子的注意事项》(1885),这本书的重点在于通往道德行为的男子气概之情感与精神培养。他重述了史密斯的想法,也就是“相互信任是所有人类社会的基础”。因此当个值得令人信赖的人很重要,与他人交流时由于坦率与真诚而让人对你感到“绝对地信任”也很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慎选朋友并建立起牢固的信任关系。这种信任包含着相互理解,关注彼此的喜悦、悲伤与担忧。25休斯在《真正的男子气概》(1880)中进一步主张“不信任”是一种懦弱,与基督的榜样背道而驰:“基督的一生中不曾有过一丝这样的软弱或怯懦……因此他是童年、少年与成年早期的勇气以及男子气概的真正楷模,直到时间尽头。”26休斯认为虔诚情感是阳刚的,而后来的儿童心理学之父斯坦利·霍尔则不同意此看法。在《青春期》(1906)等作品里,他告诫男孩要避免这种“阴柔情绪”。霍尔在《少年期》(1904)里称“信任”是宗教所要求的阴柔情绪之一,这组情绪或许被可悲地定义为“不涉及最能激起年轻男性理想的性格特征”。27不过,他也强调宗教情怀的重要性,并且将介于童年与成年之间的青春期阈限阶段定位为最强烈地感受到情绪,以及最深刻地习得品格特征的关键时期。
从19到20世纪中叶有许多文本为儿童提供了透过信任与精神奉献来学习与发展的途径。约翰娜·斯比丽(Johanna Spyri)的童书不加掩饰地说教信任上帝的种种好处,因信任上帝而生的改造力量不仅会带来良好品格,还有针对特定性别而来的文明、中产阶级和正确的行为。她最受人欢迎的小说《海蒂》(上集《海蒂的学徒与旅行之年》,德语原版,1880,下集《海蒂学以致用》,德语原版,1881;1884英译版)也不例外。海蒂是个搬去和坏脾气爷爷一起住的小孤女,而爷爷则是一位会令她用“信任的双眼”仰望的人,他是让儿童学习服从和信任长辈以及判断谁可以信任的榜样。尽管爷爷是脾气反复无常的人,但是在与大自然的接触和交流中,爷爷初次对她展现了爱与奉献。不过,海蒂后来得离开这片田园生活才能获得更进一步的教育。她到法兰克福以后的工作是当克拉拉的学习同伴,她们建立起深厚的关系,海蒂正是在克拉拉的家中学会如何阅读《圣经》、如何祈祷,对她的成长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她学会了如何信任上帝。这些技能对海蒂的行为与品格产生改造作用,也改造了她身边的人。她不仅照亮了自己爷爷的生活,也照亮了如亲奶奶般的可怜老邻居的生活,而老奶奶则强化了海蒂在艰困时刻时对上帝的耐心与信任:“只要你肯信任他,他肯定会及时帮助你的。”28在斯比丽另一部作品《葛利特的孩子》(1883德语原版;1887英译版)里,当灾难与死亡逼近时,信任上帝的主题再度占据故事。她教导说:“只有完全信赖上帝的人才能活得幸福又安全,因为所有生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他让欢喜和悲伤携手共进,为爱他的人带来益处。”29透过海蒂的例子,儿童能够学习到只要他们信任上帝就可以活得幸福,这也反过来和学习如何透过良好品格成为值得令人信赖的人有关。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的《绿山墙的安妮》(1908)是另一本关于小孤女的加拿大畅销小说,小孤女安妮渴望能在新家与新小区得到爱与接纳。虽然蒙哥马利让安妮享有相当大程度的独立自主与自由奔放,但是和海蒂一样,她的良好品格也是在接受了性别规范后才培养出来的,情感上的成熟亦然。安妮的养父母是卡斯伯特兄妹,马修与玛丽拉,他们原本要求领养一个可以帮忙务农的男孩,却阴差阳错收到这个富有想象力的红发女孩。安妮从活蹦乱跳的女孩成长为负责且关心他人的年轻女子,这一路历程是由信任问题所构成的,尤其是玛丽拉所保留或赋予的信任。在小说结尾,正学着去信任并爱护安妮的玛丽拉软化了以往严厉、英裔加拿大新教徒的指责态度,当喜欢说人闲话的瑞秋·林德说“她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时,玛丽拉还能够反驳说“她更像是个女人了”。30就这样,安妮的青春在玛丽拉从完全不信任她到完全信任她以后结束了,玛丽拉现在甚至可以将自己(她正逐渐失明)以及翠绿庄园交给安妮照顾。虽然小说一开始就将安妮描绘为好女孩,但只有在赢得玛丽拉的信任以后,她的品格才受到肯定。
故事刚开始时,玛丽拉遗失了胸针,她误以为是安妮拿走的,于是就对马修说:“家里有个令人无法信任的孩子实在是很可怕的负担。既狡猾又不诚实,她的表现就是这样!”向来支持安妮的马修鼓励妹妹要多信任她。但是当某次安妮没有好好待在家里为玛丽拉准备晚餐时,玛丽拉再度说了一番安妮不值得信赖之类的话。这个主题反复出现在整部小说中,直到玛丽拉领悟了安妮的真实价值后才解决这个问题,就像她在小说结尾说的:“她现在真的是既沉着又可靠……任何事都可以信任她了。”虽然叙述者说:“玛丽拉不会对自己的想法与感觉做主观分析”,但她的宗教表现十分虔诚,并且会借由将屋里所有大小事做得井然有序来展现她的美德,而她期盼安妮也能有相同表现。所以说,虽然在故事舞台上,是几名主要人物学习彼此信任的过程以及他们层级关系的转变,不过形成故事背景的则是宗教的信任。玛丽拉之所以无法立即信赖安妮,是因为安妮身上没有20世纪初定义良家妇女良好品格标准的外在迹象。31
这把我们带回到《秘密花园》来。柯林之所以一开始看起来不像狄肯那么值得令人信赖,也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外显的男性可信赖特质,比如说可靠感或情绪控制。尽管如此,玛丽内心推断既然柯林真的那么想见到那座花园,那么在这件事情上可以信任他。后来玛丽直接且严肃地问柯林,她是否能“确确实实”地相信他,并解释说她之所以信任狄肯是因为连鸟儿也信任他。柯林几乎是用耳语回答说:“可以的,可以的!”这下他才获准进入玛丽与狄肯的信任圈,从而被带进秘密花园里。32虽然作者伯内特还在世时,《秘密花园》并不及她的另一本经典作品《小爵爷》(1886)出名,但读者们(尤其是女孩子和妇女)比评论家还早授予这本书“经典”的地位。举例来说,这本小说在1927年的《青年之友》杂志上入选在读者珍爱书单上,1960年在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票选为最佳儿童读物之一。33近几十年来,这本小说从文学评论家身上获得了更多认可,并已经改编成多部电影、电视和音乐剧。《秘密花园》因此证明了它比《小爵爷》那多愁善感的童年写照更经久不衰。
《秘密花园》是大英帝国文学的一部好典范。玛丽在印度被剥夺“文明”而变成鲁莽、专横又爱生气的孤独者。在柯林的身体和情绪于花园里变健康以前,玛丽也从这个一直被她称为“小王爷”的人身上诊断出相似的特征。而柯林的病情之所以有起色,是因为有早他一步学会了“文明”的玛丽介入,不过更为关键的是因为有狄肯在。虽然狄肯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劳工阶级孩子,却是最值得信赖的角色,不知何故处在文明(衰败与堕落)与自然(纯真与疗愈)的状态之间。狄肯之所以值得信赖是因为他通晓自己的情绪,并且忠于大自然、朋友与家庭,不是出于阿谀奉承或阶级支配,而是出于他良好的品格以及对人类与大自然的关怀。柯林透过与狄肯及玛丽的相互信任,转变成能够显露需要他人关爱与不安全感的小男孩,同时也逐渐变得比以前更坚强、更独立。
小说中有几处明显影射基督教与非基督教,尤其是关于狄肯与大自然、鸟儿和其他小动物交融时,他们在树下围成一个圆圈,“就像坐在某种神庙中”。狄肯的可信赖性明显就是他信任上帝与自然的外在迹象。园丁老班相当肯定这些孩子的活动具宗教性质,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带进某种祈祷会里”,他还鼓励柯林用“颂歌”来表达对身体好转的感激之情。的确,柯林在花园里的疗愈本身就具有宗教特质。34
到了20世纪20年代,这些早期将信任、品格、性别规范与基督教联系起来的想法在童军运动里得到了重视,当时童军运动已经在年轻人身上取得了国际性的成功。除了著名的帝国与军国主义色彩以外,童军运动同时也鼓励儿童与青少年依照当时对性别、种族跟阶级的期望,学习如何培养其心智与品格。童军创始人罗伯特·贝登堡(Robert Baden-Powell)本身就是公学毕业生,他在《童军警探》(1908)里应用他在公学里所学到的东西并提炼出一套自己的教育思想,这本书是写给(年龄)稍微成熟一些也比较重要的读者群:那些在情绪等各方面都处于不稳定状态的大男孩与青少年——至少从斯坦利·霍尔的著作开始,大家是这么看待他们的。贝登堡在后来的新书《罗浮迈向成功之路》(1922)里劝告男孩子说,他们未来要成为丈夫、父亲与公民时,最需要的就是能够塑造他们性格的成熟情绪(其特征是克制与“恰当”的情感表现)。而信任是必不可少的。举例来说,当贝登堡谈到关于工作与前程时,他的劝告是培养品格甚至比技能或训练重要,他对品格的定义是“绝对值得令人信赖、机智与干劲”。而关于“荣誉”的定义,这件在军队和童军运动里都相当重要的事,也与信任有关:“荣誉意味着他人可以相信我所说或所做的一切都是真实且诚实的。”和金斯莱以及其他许多教养手册作家一样,他说明男人的自我成就感以及“幸福”并不在于公众方面,而在于家庭生活:“在与另一半的情谊中,以及在孩子热情洋溢的信任陪伴关系中,都有着强烈无比的幸福。”《罗浮迈向成功之路》的封面是一个独自坐在独木舟里的男孩,划桨穿越象征青春期诱惑的礁岩。贝登堡是要劝告男孩子不该信任他人来为自己的独木舟掌舵,而应该要“对自己抱有希望与信心向前行”。因此,信任自己与上帝是追求幸福的核心要件,根据贝登堡的看法,这应该是将独木舟划向成功男人的主要目标。无论如何,这种幸福不是透过追求*与诱惑得到的立即满足,而是以家庭生活、满足与责任为中心的未来幸福。35
直到40年代,许多童书仍继续提倡(不论是明示或暗示)基督教影响下的性别规范与教训,36而到了50年代,这些议题依然主宰着许多文本,不过这些文本所传递的寓意愈来愈多层。这种变化反映了两性关系与宗教狂热出现更广泛、逐步的转变,也反映了社会关系对等级制度的强调正逐渐减弱。尽管披上了奇幻小说的面纱,C. S.刘易斯在《纳尼亚传奇:狮子、女巫和魔衣柜》(1950)里仍提供了基督教的传统训诫。评论家起初对这部小说态度冷淡,指责说故事内容有太多的基督说教成分。然而这部小说后来却证明了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并且还被翻译成47种语言。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因伦敦大轰炸而颠覆常态、生活一团混乱的1940年。彼得、爱德蒙、露西和苏珊这四个兄弟姊妹从伦敦疏散到乡下,也就是他们展开冒险与学习之旅的地方。在那里,信任上帝变成了信任亚斯蓝,亚斯蓝是一头狮子,同时也是纳尼亚国度之王。故事最后,亚斯蓝为了拯救投靠邪恶白女巫的背叛者爱德蒙而牺牲自己,这一幕令人不禁联想到耶稣受难。四个兄弟姊妹强烈的信任关系一度因爱德蒙的背叛行为而中断,直到他学会控制他的自私并懂得将心比心。就像叙述者说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感到抱歉”,其他孩子同样也是初次接触到信任被严重破坏以后的和解过程,而这份和解是以经历悔悟、接受(握手言和)以及指引力量的智慧(亚斯蓝)所得来。37因此,这个故事提供了即使在严重的背叛后也能够重建信任关系的模范。
在该系列第二部作品《凯斯宾王子》(1951)中,亚斯蓝再度现身,但起初只有年纪最小的露西看得见,因为她的纯真使她得以信任亚斯蓝的存在。“纯真”从这时起已牢牢定义了理想的儿童,显示为儿童无条件信任上帝的一项重要特征。不过,后续故事也将纯真描绘成一种潜在的危险来源,因为过度信任他人或信任错人也会让儿童误入歧途。
宗教信任的崩解
《微风轻哨》,这部来自玛丽·海莉·贝尔(Mary Hayley Bell)发表于1958年的畅销小说,对传统规范所提出的质疑远远超过整套纳尼亚传奇系列。故事主要讲述三名生活在英国农庄的姐弟,偶然在家里的谷仓里发现一名逃犯。由于他们对宗教的教义深信不疑,故把这名男子误信为耶稣。这名因谋*而遭通缉的男子不去纠正他们,任由年纪最大的姐姐,小燕子,率领一群孩子保护他。孩子们与这名逃犯建立起信任关系,相反地,他们不信任其他大人。三姐弟不但把父亲的警告当耳边风还对他撒谎,因为他们全心全意相信“耶稣”,生怕不明就里的大人会二度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10岁的叙述者,小不点,自始至终认为所有儿童都拥有值得信赖的常识、奉献精神与忠诚,而大人则无。她认为大人们都“疯了”,他们“简直要了我的命。大人就爱无事生非;还有那些把他们变成白痴的饮料,喝完以后哈哈大笑……明明就没什么好笑的事”。小不点“比较喜欢小孩,因为小孩子安定多了。我说真的,你看看那些大人,只会对出租车和世界现状感到沉重和沮丧。”38
关于“耶稣”的秘密,三个孩子决定可以放心信任的对象只有其他孩子。不论是附近或远方的孩子,或许“有上百个”,不知怎么地都听到了消息,前来谷仓拜访并崇拜他们的“耶稣”。39最后三姐弟学会信任一名大人:他们的父亲。他们向他揭露了这个秘密,而父亲没有让他们失望。他变得像个孩子般,与他们分享他在最后被烧毁的空谷仓墙上发现“耶稣”留下来的十字架,他们将此解释为“耶稣”自由了的迹象。
这本书代表了《汤姆求学记》里那种宗教的信任模式完全崩解。虽然信任了错误的人并且误入歧途,但信任仍然是儿童真心奉献与天真无邪的标志。经由这场错信他人的冒险经历,小主角们靠自己学会如何更有效地信任别人。不像《汤姆求学记》里有个主要的权威人物阿诺德校长,他会坚定地指引男孩们朝真正的宗教去探索,但表面上弄得却像是男孩子们的自主行为,而且阿诺德教授是绝对可靠的;反观《微风轻哨》里的权威人物,他们同时宣扬宗教与世俗的信任,但儿童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了解儿童。因此,孩子们只好建立起对彼此以及对伪耶稣的信任关系。唯一的例外出现在故事结尾:他们的父亲变成名誉上的儿童。这段孩子们发现确实可以信任父亲的过程,是在他们成功藏匿逃犯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小不点与父亲在故事尾声一段揭露真相的对话中展开的:
“孩子们,看着我,难道你们不信任我吗?”他突然这样问。
“我们也想信任你呀。”我难受地回答他。
“那就说吧,全都告诉老爸。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鼓励地微笑着。
“如果我们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以发誓保密吗?”我问……
“这样的话,”我厚着脸皮说道,“我们不能信任你。还是说,既然你都开口问了,我们可以信任你吗?”……
“这件事跟那个男人有关吗?”他问。
我们没有回答。
“因为或许我有责任要告诉其他人这件事,但如果我发了誓,我还能跟谁说呢?如果我做了保证,我就会保密到底,这你们都知道的。”
我们确实知道。
他严厉地盯着我们看了好久。
我们都板着脸。
“好吧,”他突然说,“我保证。”40
父亲刚开始表现为一名成人,但对话结束时他加入了孩子们的秘密俱乐部,现在他就像一名孩子般也可以信任了。尽管整起事件已经曝光,这些孩子仍然坚信他们的“耶稣”。孩子们的宗教热忱感动了父亲,在小说最后,当他被问到是否笃信上帝时,他回答:“我想,我曾经是相信的。”41在此,成人既无法相信儿童,甚至也无法相信上帝。是儿童的想象力以及对彼此的信任,才使他们得以在日益多元化的时代还相信耶稣的存在。在阅读像这样的故事时,儿童可以在各种各样的背景、等级与同侪关系中,安全地探索并学习发展信任、不信任与信仰的感觉。
威廉·戈尔丁的《蝇王》(1954)是一群男孩在没有成人权威下运作的好例子。书中年幼、受惊吓的孩子临时组成了几个信任团体,但这几个小团体后来愈变愈暴躁、排外。随着男孩们慢慢地退回到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3),或者说野蛮人状态,团体归属最后变成了生死存亡的问题。信任因此全面崩解,维系团体的只剩下恐惧。有别于《微风轻哨》,《蝇王》里的男孩无法依靠儿童经验的共同性来与成人世界相提并论;童年的纯真被摧毁了,却没有被成人的知识与愤世嫉俗的态度所取代。
拉尔夫、赛门和小猪一度形成信任关系来保护他们自己,对抗由杰克率领的另一群男孩的残暴势力。这三名男孩都渴望重返天真的童年时光,他们可以放心地让成人为他们做决定。他们幻想的是一个理想的成人世界,在那里他们会被看作是无法自立的孩子而受到保护与引导:
“大人明白事理,”小猪说,“他们不怕黑。他们只要开个会、喝点茶,讨论一下,然后问题就解决了——”
“他们不会放火烧岛,也不会迷失——”
这三个男孩站在黑暗中,徒劳无功地想表达成人生活的威严……
“要是他们能够送个讯息给我们,”拉尔夫绝望地叫道,“要是他们能发送些什么大人的东西给我们就好了……一个信号什么的都好。”42
在这个故事里,崩解的除了信任的宗教性模式以外,还有整个“文明”社会与其情感结构、行为准则以及年龄层分类,这一切都沦为了核战的牺牲品。信任的崩解表示人类一切的崩解,没有文明等于只有兽性。
虽然儿童与上帝、家长和权威人物的等级关系,变得远不如从前那么直接与不容置疑,但权力动态即使是在同侪之间也不曾消失过。“信任”作为一种社会情绪,有赖于对他人与对自我的可信赖感之认可,与上帝的关系更是如此。
信任与不确定性
到了1970年,许多儿童文学与教养手册开始承担起帮助儿童与青少年适应宗教不确定感与多元主义时代的任务。个人对全能上帝的信任逐渐消失了,或者至少可说这种信任退居幕后了,与权威人物由上对下的互动关系亦然。43取而代之的是更扁平的等级关系以及更多的民主关系;学习信任和令人信赖助长着这些关系。这些书展示了儿童学习如何对重要的事情自己做决定的可能性,比较不诉诸于道德的绝对性。由此可见,“信任”在这个时代也经历了类似变化,书籍本身就创造了一个可信任的空间让人去探索迷惘的情绪。在《上帝,你在吗?是我,玛格丽特》里,作者朱迪·布鲁姆(Judy Blume)呈现了一位在青春发育期和同侪压力下挣扎的女主角,她同时还得应付棘手的宗教继承问题。由于玛格丽特的犹太教祖父母和基督教的外祖父母双方都极力想感化她,反而让她没有隶属的宗教组织。在充满不确定感的豆蔻年华里,玛格丽特盼望初经赶紧到来好让她变成“正常”的少女,她也迫切想知道自己应该要当一名基督徒还是犹太教徒。有趣的是,在经历这些挣扎的同时,她每晚都会独自一人向上帝祷告并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当她在教堂或在犹太会堂时却不会有这种感觉)。和《汤姆求学记》一样,玛格丽特很快就交到了一群可以吐露心事的朋友。然而,玛格丽特从童年迈向青春的其中一段历程,就是发现她不能完全信任这群朋友,尤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那个谎称自己的月经最早来的南西:
上帝,你在吗?是我,玛格丽特。南西·惠勒是个大骗子,整件事都是她捏造的!我再也无法信任她了。我会等着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正常的。如果你愿意给我个征兆,那很好。但如果你不愿意,那我试着尽量耐心等待……谢谢你,上帝。44
玛格丽特信任上帝,但不信任宗教机构,对家庭与朋友也不完全信任。虽然她看起来与父母的关系良好,偶尔还会找他们倾诉心声,但她独自一人走过发育期带来的情绪剧变,陪伴她的只有她的个人上帝。
这种关系的转变显现在当时的教养手册里。儿童小说家凯瑟琳·斯托尔(Catherine Storr)在她所写的亲子手册《长大成人》(1975)里解释,民主不只为各种阶级带来更多平等,也为各年龄层带来更多平等。她写道:“孩子不觉得他们应该要立即且毫无疑问地服从任何权威”,包括父母在内,而父母也“不再有自信自己有权对孩子施加绝对权力”。45在这种等级关系淡化的亲子关系里,信任成了关键,青春期尤其如此。随着青少年获得更多自由,父母被劝说要信任他们的孩子,如此孩子也会信任他们。46十年后,另一本给青少年的教养手册以聊天般的写法直接写道,当他们意识到他们对父母的智能与知识的信任或许是不智之举时,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失望。根据此观点,“长大”是关于学习用不同方式来信任父母,要像是平起平坐而不是像对待上级。47在这里,学习信任变成是在建立社会关系,而不是服从于权威或责难。后来的教养手册更是将青少年置于亲子关系的中心。这种以青少年为中心的写作手法,比较容易让年轻人感觉到他们是自己人际关系中的行动者。比如说,选择他们能够信任的人作为首次性经验的对象是很重要的。48以漫长篇幅来讨论青少年多么希望父母能够信任他们,好让自己能在外面逗留久一点,或是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而不仅仅是父母的)判断来做事,这些在书中也很突出。49这种手册的写作目的往往是教导青少年如何去理解自己的父母与其他成人,以及他们的同侪,并在情绪理解和同理心的基础上与这些人建立关系。这与从前的教养手册形成鲜明对比,过去的手册要不是教导家长与其他权威人士如何居高临下地理解儿童/青少年,要不就是站在说教立场上用以上对下的方式写给青少年阅读。这个差别显示作者与叙述者如何看待儿童与青少年,导致他们在书中所建立起来的信任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在本章研究的时代早期,权威之声是为了让年轻读者产生信任,相信书中所包含的讯息是可靠且应该遵循的。而在后期的文献资料里,信任则呈现为平行关系过程:叙述者、故事人物和小读者共享学习经验,借由在书里建立伙伴关系来建立信任,而不是透过说教。这种方法上的改变反映了人们对儿童与青少年的概念有很大改变,以及教育规范的变化。这也反映了对于信任本质的理解在不断变化,特别是儿童应该学习如何信任以及培养可信赖性的方式。
信任、奉献与信心不能孤立于它们被教导、叙述与感受的语境来谈。在勾勒了宗教与世俗语境下的“道德”和“信任”及其各种相连结的感觉轮廓以后,可看见这两个概念是以不稳定的方式嵌入儿童文学与教养手册里的,它们会根据儿童与家庭的地位和意义在历史上的变更而改变。如果说“道德”是透过“好”与“坏”的情绪来表达,以及如果教养手册教导儿童与父母在各种情况下该如何感觉,以便于判断什么行为是道德的话,那么对“信任”进行探索便展示了儿童如何能够在往往不平等的同侪、亲子与其他成人的关系中,实际学到道德与良好的品格。品格的外在表现只是目标的一部分,一起探索的还有培养儿童内在自我的呼吁。50学习如何以有效的方式来信任上帝与自己,以及学习如何成为值得信赖的人,并且也信任他人,这些都是儿童在培养成年所需特性的动态发展过程中,所需的构成要素,而成年所需的特性也是取决于历史条件。即使在早已不乐见精英学校、敬神、良好学识51与强身派基督教的时代,《汤姆求学记》仍时常引起年轻人的共鸣。虽然有关性别、阶级与年龄等社会规范的改变,都曾对信任的意义造成影响,但《秘密花园》里狄肯表现出的信任模范却是历久不衰的,就算这本书的宗教与帝国基调现在已过时了。或者,如果不说历久不衰,也可说狄肯的信任是灵活的:这本小说不灭的人气表明了,关于信任、学习如何信任以及如何成为值得信任的人,主动的读者能有翻新解读的可能性。52
注 释
1 Burnett, Secret Garden, 242, 141.
2 本章立足于超过一百本直接面向年轻读者的少儿文学与教养手册。这些作品大多出版于英国,重点聚焦在帝国文学与印度殖民时期、北美和其他少数欧洲国家。
3 Misztal,Trust in Modern Societies;Fukuyama,Trust.有些学者认为,信任实际上是随着资讯流量而增加的,尤其是在都市化的经济体系下;见Fisman and Khanna,“Is Trust a Historical Residue”.还有学者认为,信任可以在陌生人之间发展,但是当人共享更长的历史和可能的情感纽带时,他们就不再需要评估信任,而只要以习惯的方式来制定信任,例如Sako,“Does Trust Improve Business Performance?”。
4 Möllering,“The Nature of Trust”,403;也有助于用来讨论当前的信任研究如何摆脱理性选择与感性道德基础的信任之二分法。
5 Simmel, “Sociology of Secrecy”, 450.
6 Luhmann, “Familiarity, Confidence, Trust”.
7 Frevert, “Trust as Work”; Brückenhaus “Every stranger must be suspected”; Hosking, “Trust and Distrust”; Shapin, Social History of Truth.
8 Frevert,Does Trust Have a History,6;Seligman,Problem of Trust.关于友情与信任在西方城市社会中是如何透过倒置成为道德理想的探讨,见Silver,“Friendship and Trust as Moral Ideals”。
9 这里的论点可延伸到两端。《汤姆求学记》代表的是儿童文学近一个世纪以来对于情绪和品格的思想极致。而另一端的《蝇王》(1954)和《微风轻哨》(1958)则预示了世俗化与后殖民进程在后来变得更加显著。
10 Boddice, “In Loco Parentis”.
11 Dixon, “Educating the Emotions from Gradgrind to Goleman”.
12 Hughes, Tom Brown's School Days, 267, 281.
13 Farrar, Eric.
14 休斯和金斯莱的作品是继上个世纪的卢梭、埃奇沃思和马蒂诺以来对强身派基督教态度最热衷的文学作品,详见Redmond,“First Tom Brown's School Days”,8。
15 Cutt, Mrs. Sherwood and her Books for Children, 17—18.
16 Sherwood,Story of Little Henry and His Bearer Boosy(这是The History of Little Henry and his Bearer,1814与The Last Days of Boosy,the Bearer of Little Henry,1842两部作品的合集),100—107,80,75,quotations 81。
17 Sherwood, 87, quotations 83.
18 Ahmad,Bride's Mirror,14.关于此书的更多背景与讨论,见第三章《阿斯嘉礼的虔诚》。
19 Murdoch, Indian Student's Manual, 107.
20 Murdoch, 121, 151.
21 见Newsome,Godliness and Good Learning。
22 Kingsley, Health and Education, 260.
23 Farningham,Girlhood,121—126.感谢Kerstin Singer找到该笔文献。
24 Stall, What a Young Man Ought to Know, 47, 255, quotation 168.
25 Hughes, Notes for Boys, 13, 18, 98.
26 Hughes, True Manliness, 26.
27 Hall, Youth, 104; Hall, Adolescence, i, 225.
28 Spyri,Heidi,78,149.更多细节讨论见第十一章《海蒂的思乡病》。
29 Spyri, Gritli's Children, 196.
30 Montgomery, Anne of Green Gables, 426.
31 Montgomery, 136—137, 299, 347, 297.
32 Burnett, Secret Garden, 190, 237.
33 Bixler, Secret Garden, 10.
34 Burnett, Secret Garden, 303, 304, 342.
35 Baden-Powell, Rovering to Success, 126, 219, 18—19, 22, 111.
36 例如伊妮德·布莱顿对于儿童彼此建立信任关系时的两性情绪之描述,见Five on a Treasure Island,44,40,34,48。
37 Lewis, Lion, the Witch and the Wardrobe, 109, 142—143.
38 Bell, Whistle Down the Wind, 4—5.
39 Bell, 136.
40 Bell, 131.
41 Bell, 151.
42 Golding,Lord of the Flies,117.关于这本小说的更多资料、知名度以及预期读者,见第七章《小猪的羞耻》。
43 见第十二章《英格丽的无聊》。
44 Blume, Are You There God, 111.
45 Storr, Growing Up, 13.
46 Storr, 118.
47 Powledge, You'll Survive, 72—73.
48 Farman, Keep Out of the Reach of Parents, 90.
49 Farman, 39.
50 比如说Jesse Prinz的“美德品格特征”与“情感气质”理论配对;Prinz,Emotional Construction of Morals,15。
51 Newsome, Godliness and Good Learning.
52 关于主动读者,见Ablow,Feeling of Reading。
(1) 《亨利实录》首部中译本:1865年,由传教士白汉理(Henry Blodget)翻译。
(2) 讣音传教书(obituary tract),是“透过基督徒之死劝他人改宗”的传教故事。
(3) 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广义上的解释是,在未有社会前的自然状态下,人类是自私、野蛮、相互竞争资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