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未见过你,你也不曾见过我。我知道你的存在,你甚至连这个世界上是否有我都不知道。尽管如此,我仍深深地爱着你,我的祖父。
今天,是2013年的清明节,天空中飘着细雨。我从遥远的省城,回到我的家乡,只为与你,一年一度的约会。我穿着一身黑衣,手捧鲜花,静静地站在你长眠的地方。这里,青山相伴,绿水环绕,春末的新叶为你舞蹈,痴情的鸟儿为你歌唱。我知道,这座长满荒草的坟茔下面,藏着你的骨骸和灵魂。
55年前的春天,也是这个百花盛开的时节,你离世界而去,将自己安放在这静谧的土地里,从此,告别了人世间的纷扰,和无尽的哀愁。人们把你的家安在这半山腰的地方,把你的身躯和灵魂一起安放在这个可以俯视整个村庄的地方。这里,可以远远地看着我们的房屋,那个时常炊烟袅袅的瓦屋下面,住着你的亲人。从此,你静静地守在这里,像一个忠诚的仆人一样,守护着这片山林。
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来不及擦干眼泪,便离开了家乡,去了遥远的地方,因为生活,不得不选择流浪。
时间过了18年,父亲从遥远的南部县一个同样贫瘠的村庄里,带回了我的母亲。母亲的到来,让这个家里有了生气。三年后的冬天,一个漆黑的夜晚,母亲生下了我。外祖母从南部县来看望她的外孙,带来了大米和白面,还带来了当时稀有的南瓜种子。第二年春天,母亲把南瓜种在了你的坟边,说这样可以得到你的佑护。那年夏天,我们家的南瓜长势非常好,夏初的时候,南瓜花像变魔术一样,每天都有新的绽放,母亲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就把我放在地边,我远远地看着你坟茔边上的南瓜花朵,心里充满了好奇,秋天,红红的南瓜,像沉睡的婴儿躺在瓜藤丛中,让村里的人异常羡慕。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母亲仍把南瓜种在你坟边。不同的时,孩提时的我,常常去你的坟边观察南瓜花的绽放,这黄色的花朵,混杂着泥土的芬芳,让空气里,充满了诱人的味道。以至于有时整个夏天,我都是在你坟边度过的。我知道这开满花朵的坟茔下面,藏着我的祖父,虽然我从未见过你的样子,甚至连你的画像也从未见过,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儿时的我,曾想过,等我有天长大了,就一直呆在村里,一直到老:春天,在你的坟边种上南瓜种子;夏天,我可以一边看着美丽的南瓜花,一边和你说说心里话;秋天,我把南瓜收获了,煮上一锅甜甜的南瓜粥,也给你盛上一碗;冬天,我把南瓜的枯藤铺在你的坟头,给你作严冬的被子,为你驱赶寒冷。
2
昨夜,我彻夜难眠,因为我一直努力在头脑里刻画你的样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精神饱满,还是颓废不堪。
上午,我坐了省城到县城的班车,回到了家乡。在镇上的夏先生纸货铺,我给你买祭品的时候,夏先生认出了我。他的父亲曾是你的挚友,两年前去世,临走的时候,仍不忘那个饥荒的年代,你送给他家的五斗大米。夏先生感叹,要是你还活着,今年,正好一百岁。夏先生家的房子,在你走后,修过三次,现在已由政府建成了商品房。而他家旁边我们家以前的米铺,也早已易了主人,现在由一位杨姓人家开了茶馆,取名天佑茶楼,生意非常的好。每次我路过这家茶楼的时候,总忍不住往里望望,想要在寻找你的影子。有时我会独自一人进去坐坐,点一碗茶,然后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想象当年,你忙碌的身影。
在我孩提时代,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仍会在我耳边说你的故事。在他们口中,你精明能干,乐善好施,同时也脾气暴躁,似乎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我乐于听他们讲你的故事,无论在他们口中,你是所谓的好人,还是所谓的坏人,在我眼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完整的清晰的你。我的祖父,你明白吗?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祖父,尽管自我生下来后,就从不曾在你怀里撒过娇,从未得到你半句疼爱与怜惜,只有冷冰冰的坟墓,但我一直都认为,这世上,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的父亲,当然,这世上也不会有我的存在。因此,对你而言,我一直充满感激和内疚。
随着我的长大,我越发迷恋追寻你的过去。
在我上初中后,在村里人们的口中,我零碎地听到关于你的一些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对你,充满好奇和怜惜。我试着寻找你的踪迹,希望在家乡附近几个镇上寻找到关于你的更多的故事。我开始了解我们这个姓氏,从哪里来,亲人们都在哪里,你有哪些兄弟姐妹。但可惜的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寻找到的答案仍寥寥无几。某年的一个夏天,我终于知道我们这个姓氏的由来:炎帝的部落中有一支族人叫作赫胥氏,其后代以“胥”作为姓氏,世代相传。后出自春秋时期晋国,以辅佐晋文公重耳之胥臣为首开始发家,后迁徙至山东琅琊郡,唐朝时迁往浙江江南县,宋初入川于盐亭县胥家坝,今四川盐亭、射洪、西充一带之胥氏家族,均来源于此。但我所了解到的,仅仅限于此,而对于你的过去,随着我慢慢长大,村里老人们的渐渐离开,我再也找不到踪迹。我甚至想过要去胥家坝,去那里看看我们曾经的亲人,但我害怕他们问起你,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答案,去面对他们的询问。
村里的老人,当初和你年纪相仿的,一个个地离去。以至于我每次上学回家,都会听到父亲说村里谁谁去世了,或因疾病,或因灾难,或无疾而终。岁月,像谜一样令人费解,既创造生命,并给予滋养,又侵蚀人生,并给予消亡。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人人平等,不偏不倚。
我的父亲,就是你的儿子,在我幼小的时候,从不在我面前提及你的任何过去--那是一个灰色的年代,你去世的时候,我的父亲只有十来岁,社会的复杂和不确定性让他早早地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他心里,你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上次回家,不知怎么提到你,父亲就说,就算现在的我,仍不及你十分之一,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时代好的话,我的所谓的成就,仍远远落后于你。我赞同父亲的观点,并加深了对你的敬仰和爱戴。
村里人说,你的坟茔每年都在长大。小时候的我,当然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母亲说,这是真的, 这预示着你的后人会有出息。因此每次过年或是你的祭日,在你的坟前,我都仔仔细细地观察,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无误。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想着,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庄,去遥远的地方,实现我的梦想。因为贫困,往往会让人放弃,最初的梦想。
3
和父亲一样,我最终还是难以割舍故乡的情怀,在外面漂泊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家乡,因为这样,既可以照顾已上年纪的父母,还可以时常回来看看你――那个儿时经常在你坟头玩耍的孩童,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让我体会到养儿育女的艰辛。
我蹲在地上,为你把香蜡点燃,烧纸,放鞭炮,把清明纸轻轻地放在你的坟头,用石块压住,然后把清明纸一条一条地散开,像一朵盛开的五彩莲花。香蜡的烟雾在山间萦绕,纸钱的灰烬随风舞蹈。母亲站在你坟前,独自说了些话,希望你能保佑全家平安无事。
母亲信佛,在年纪大了后,信得更加厉害。
说完话后,母亲把你坟头的野草拔去,她拔得很快,但非常仔细,仿佛这是她的使命。自嫁入我们家后,每年清明,母亲都会来你的坟边,把你坟上的杂草清割干净。母亲说,这样,你的家就能干净上一年。以前我小的时候,家里缺柴烧,每到冬天,村里家家户户都会请人把山上的野草砍下来当柴火,因此,整个冬天,除了常青的柏树外,山上见不到一棵杂草,非常好看。但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去了,只剩下年迈的老人和孤独的孩子,谁也不稀罕这漫山的野草,因此,这村里的许多坟茔,都被野草淹没了。但母亲始终是你忠实的守护者,每年清明,无论多忙,她都会上山来把你坟头的野草清理干净,把你坟墓旁边的排水沟疏理一下。去年夏天,村里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山上许多树木都被连根拔起,独独你坟边的柏树安危无恙,这不得不说,是母亲的功劳。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母亲,那个当年嫁入我们家的青青女子,现在早已两鬓斑白。
母亲说,你去世得早,尽管一辈子辛苦,但没过上两天好日子,到了天堂,也得让你有个干净舒适的家。
4
我把鲜花放在你的坟头,看着你坟前的香蜡一点点燃尽,纸钱也灭去了最后一抹焰火,以往给你上坟时留下的痕迹还在。这鲜艳的花朵,和往昔残留的香蜡,形成鲜明的对比。
祖父,每次来到你的坟前,我总有无尽的思念和遐想。我不知道我的祖先,是在什么时候从盐亭县那个叫胥家坝的地方,迁徙到我们这里,再在这个人多地少的地方繁衍开来,一代一代,生存消亡。曾经,你也是位年幼的孩童,也在你父母的怀里撒娇长大,后来,你也有梦想,并痴痴追求,苦苦奋斗,只是命运不济,让你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突遭不测,英年早逝。
我无法改变你的过去,甚至不愿为你感到悲凉。倘若我因你的过去而感到痛苦,势必会让长眠于地下的你,也深受内疚之痛,我想,这并不是你所愿意看到的。每次回到家乡,我都会发现,我对这个村庄的爱,越发深厚。我常常迷惑不解,是什么让我有如此的感觉,并乐此不疲。终于在这天,站在你坟前,当我看到母亲在你坟边栽下的南瓜苗,春意盎然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在我灵魂深处,一直都深爱着你。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对这个年轻人一一舍去,而显得越荒凉
祖父,我将别离,去远方的城市。在我离开你之前,请允许我,在这苍茫的群山之间,在我内心深处,默默地,为你唱一支不眠的歌,以此,作为这清明节,爱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