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驴技穷”,出自唐代文学家柳宗元(773—819年)寓言故事《黔之驴》。字面意思是说:一头驴被人用船运到黔地,它的自卫能力就是用腿踢物,这一点小本领被黔中聪明的老虎识破,于是将它制服并吃掉。实际寓意是貌似强大、身无长技者,最终必定失败。这与柳宗元身处逆境直接关联。
《黔之驴》全文如下: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
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
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而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就是这则寓言,由于千年误读,将外来的驴,安上“黔”之头衔,演化为黔驴无本事,被老虎吃了。带来了不少非正面影响。本来是“驴技黔穷”,却误读为“黔驴技穷”。这仅仅是就字面而言。事实上《黔之驴》中的“黔”,与贵州一点关系都没有。
光绪《彭水县志》所载“黔州”
“黔”,作为行政区划名称,最早见于《史记·秦本纪》:“楚北及魏西与秦相接,北自梁州汉中郡,南有巴、渝,过江南有黔中、巫郡也。”秦代黔中郡,其郡治在辰州(今湖南怀化),辖今湖南西部及毗连的四川、贵州区域。唐代学者张守节《史记正义·苏秦传》明确指出:“楚黔中郡,其故城在辰州西二十里,皆盘瓠之后也。”三国时“黔、巫、秭归、房陵皆在江北”(《三国志·魏书》)。此时的“黔”,位于今渝东沿长江一带,显然也与贵州无关。
《晋书》记晋代有36郡,其中“取巫中地为黔中郡”“分黔中为长沙郡”,此时“黔中郡”在湖南境内。后周置黔州。隋大业三年(607),由黔州改置黔安郡(治今重庆彭水)。唐代,设有黔中观察使(治黔州),领涪、溪、思、费、辰、锦、播、施、珍、夷、溱、南、巫等州(《旧唐书·地理一》)。其属地中仅思、播、珍三州在今黔地。
柳宗元因“二王八司马”事件被贬邵州刺史(州的正职),行至半路,加贬为永州司马(刺史的部属)。永州,即今湖南永州(位于湖南南部)。《黔之驴》为柳宗元在永州期间所作。在唐朝时期,能与《黔之驴》沾边的“黔”则是当时在西南设立的黔中道。黔中道包括今天的重庆南部、湖北西南、湖南西北、贵州东北等地,治所在黔州(今重庆彭水)。所以,不管是从当时的地域关系还是古地名变迁来讲,《黔之驴》中的“黔”应该是在黔中道辖地内,而不是指今天的贵州。
唐代,不少诗文均提到“黔中”“黔阳”“黔南”“黔州”等,用法不一,但均指黔州(治今重庆彭水),与今贵州无关联。
例如,綦毋潜(692—749年)《送崔员外黔中监选》诗云:“持衡出帝畿,星指夜郎飞。神女云迎马,荆门雨湿衣。”孙逖(696—761年)《送张环摄御史监南选》“江带黔中阔,山连峡水长”。杜甫(712—770年)《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黔阳信使应稀少,莫怪频频劝酒杯”。这些诗句中的“黔阳”均指“黔中道”。刘长卿(709—789年)《送任侍御谪黔中》:“不识黔中路,今看遣使臣。猿随万里客,鸟似五溪人。”司空曙(720—790年)《送庞判官赴黔中》“乱山来蜀道,诸水出辰阳四”。天宝七年(748)进士李嘉祐《送上官侍郎赴黔中》:“莫问黔中路,令人到欲迷。水声巫峡里,山色夜郎西。”孟郊(751—815年)《赠黔府王中丞楚》:“旧说天下山,半在黔中青。又闻天下泉,半落黔中鸣。”权德舆(759—818年)《送黔中裴中丞阁老赴任》:“景霁山川迥,风清雾露开。辰溪分浩淼,僰道接索回。”李频(?—876年)《黔中罢职泛江东》“黔江初罢职,薄棒亦无残”。唐末诗人杜苟鹤(846—904年)《送人尉黔中》“知尉黔中后,高吟彩物华”。这几位诗人所言“黔中”,也是指“黔中道”。
刘禹锡(772—842年)《送义舟师却还黔南》(并引),在引文中说得更为明白,“黔之乡,在秦楚为争地……”战国时期秦国与楚国争夺的就是湘西、川东、黔东一带。其诗云“黔江秋水浸云霓,独泛慈航路不迷”。窦群(760—814年)《自京赴黔南》“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白居易(772—846年)《送萧处士游黔南》“江从巴峡初成字,猿过巫阳始断肠”。许棠(822—?年)《寄黔南李校书》:“从戎巫峡外,吟兴更应多。郡响蛮江涨,山昏蜀雨过。”贾岛(779—843年)《送皇甫侍御》“来使黔南日,时应问寂廖”。晚唐诗人薛能(817—880年)《长安送友人之黔南》:“衡岳犹云过,君家独几千……陆路终何处,三湘在素船……”晚唐诗人顾非熊《送皇甫司录赴黔南幕》“黔南从事客,禄利向来饶”。几位诗人所言“黔南”,是指“黔中道”。白居易《寄黔州马常侍》:“……可惜风情与心力,五年抛掷在黔中。”诗名用“黔州”,诗中则用“黔中”。表明两者同义。苗发《送孙德谕罢官往黔州》;李频《将赴黔州先寄本府中丞》等,均写到“黔州”。
此外,贵州遵义人赵国珍(苗族),天宝十一年(752)任黔州(治今重庆彭水)都督,兼任黔中道观察使等职,在任十余年,清正廉洁,政绩突出,他升职后,当地官绅于上元二年(761)立“唐黔南节度使赵国珍德政碑”,以示纪念。更明示唐代“黔南”与贵州无关。
《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季羡林
历史上,今贵州地域汉代称“牂牁”。战国《管子·小匡》载:“桓公曰:‘呈乘车之会三,兵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北至於孤竹……南至吴、越、巴、牂牁……’”表明战国时期,牂牁已名闻中原。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即筹划经营“西南夷”各部。其中南夷有且兰、夜郎、鄨、同并、漏卧、勾町、进桑七侯邑。《史记·西南夷列传》言:“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夜郎古国位于今贵州境内,为南夷各小国之首。《汉书·司马相如传》“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说汉代疆域已达到牂牁。《后汉书》载:“牂牁郡,武帝置。”共有16城,3万余户,26万余人。汉代牂牁郡领故且兰、夜郎等17县,地域包括今贵州省大部、云南东南部和广西西部毗邻地带。三国蜀汉将牂牁郡一分为三,牂牁郡名下仅有且兰、夜郎、谈指、毋敛、鄨、平夷六县。西晋时,今贵州地大部属益州牂牁郡,其余分属宁州兴古郡、益州朱提郡、梁州涪陵郡、荆州武陵郡。东晋晋怀帝永嘉五年(311),牂牁郡分为牂牁、平夷、夜郎三郡。隋代,今贵州分属沅陵、黔安、巴东、明阳、牂牁、泸川等六郡。唐贞观四年(630),在黔中道置黔州都督府(治黔州)。督黔、牂、播、思等50羁縻州。
绿荫轩——黄庭坚谛黔州(治今重庆彭水)所建
到了宋代,仍有黔州(今重庆彭水)之设,黄庭坚于1095年贬为涪州别驾(佐官),安置于黔州(治今重庆彭水)。写了《谪居黔南十首》,其诗描摹黔南地理环境:“山郭灯火稀,峡天星汉少”。“苦雨初入梅,瘴云稍含毒。”黔州之名一直用到南宋绍定元年(1228),升黔州为绍庆府(仍治今重庆彭水)止。黄庭坚《黔州黔江县题名记》言:“黔江县治所,盖楚开黔中郡时,哥罗蛮聚落也……胶西逢兴文为黔州军事判官……”
极而言之,明代以前,“黔”字并不代表贵州。直到明永乐十一年(1413)设置贵州布政司,才以“黔”为贵州别称,如《明史·本纪第四》载“自后滇、黔、巴、蜀间,相传有帝为僧时往来迹”。《明史·本纪第二十三》云“贵州黔东诸府”。《明史·食货志》言“荆州上接黔、蜀,下联江、广”。
此后,有了郭子章《黔记》,更突出了“黔”的地理分区意义。但此时,距柳宗元写《黔之驴》已有600年之遥。
最后简述一下寓言《黔之驴》的渊源。
1948年,季羡林先生《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载《文艺复兴》)一文认为:柳宗元写这篇寓言,是有所本的。他说:“在中国书里,我到现在还没找到类似的故事。在民间流行的这样的故事是从外国传进来的。我们离开中国,到世界文学里一看,就可以发现许多类似的故事。时代不同,地方不同,但故事却几乎完全一样,简直可以自成一个类型。我们现在选出几个重要的来讨论。”
季先生例举了印度寓言集《五卷书》《本生经》,以及希腊《伊索寓言》和法国的相关寓言。基本的意思大体相似。如《五卷书》中的寓言说:某城市一个洗衣匠有一头驴,因为缺少食物,瘦弱得不成样子。洗衣匠想了个主意,将老虎皮蒙在驴身上,把它放到大田里吃人家的麦苗。人们以为是老虎,不敢把它赶走。有一天,驴听到远处母驴叫声,也跟着叫起来。人们才识破其伪装,就把它打死了。其他几个寓言故事情节,大同小异。因此,季羡林先生明确指出:“柳宗元或者在什么书里看到这故事,或者采自民间传说。无论如何,这故事不是他自己创造的。”这更说明“黔驴技穷”与贵州不沾边了。
来源:微信公众号“文史天地”
作者:孙娟 纳光舜
编辑:潘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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