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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聪明：
展信好。
最近我老是想起你，可能是因为高考。
今年高考的前一晚，我梦到自己去考试。去考场的路上，我的伞被大雨浇坏了，雨水没过小腿灌进裤筒里。
等我艰难地跋涉到考场，老师说你准考证呢？我一摸口袋，操他妈的我准考证不见了我完了。
每年高考前夕，我都会做类似的同款烂梦。等我从这个烂梦里醒过来，今年高考的第一门试已经进行到一半。
今年广东卷的作文题目，是写封信给 2035 年才刚 18 岁的那群人看。
等到 2035 年，我都多少岁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认识一个今年需要高考的人了。
我几乎能想象到你低呼一声：“天，你都这么大年纪了！”
你一定想不到，我现在长这个样子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介绍我。
我现在 23 岁，毕业刚好一年，职业是写公众号的（不是网络写手，过两年你就知道是干嘛的了）。
我每天 9 点半起床，11 点打卡上班，上班的地方是离小蛮腰不到三百米的高层写字楼。
我吃饭敢点 36 块一碟的清炒西蓝花再加 30 块的奶茶。
对了，我头发是粉红色的，看起来很不凡。
这么说是为了让你放心。你长大后并没有啃老，也没有去捡垃圾。
更重要的是，我有点心虚，因为你之前对我的期待是“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某个乡村小院子里面做木工”。
在临近高考的一堂语文课上，你给 5 年后的自己，也就是我，写了封短信。
你细致地描绘了我未来的工作环境，“零散的野草拔高地散长在角落，地面洒满刨下来的木屑，有香气。”
在你的想象里，我在傍晚结束工作，换了个白背心，踩着人字拖，弄一杯加冰的柠檬伏特加，坐进去暑气蒸腾的夏日黄昏里。
那堂课上你偷偷塞了一只耳机，里面放的是 The Beach House的《Myth》，低沉的女声唱着“Help me to make it, help me to make it.”
这些我都记得挺牢的，但遗憾的是，我除了活到了 23 岁，没有一项达标。
前阵子我去了香港
这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一直失眠，记忆力越来越差，跟人交流的*几近为零。
我能预料到你会说什么，你还在一个很喜欢用“抑郁症”来解释所有不好状态的年纪。
干嘛要逃课？——“因为我抑郁啊。”
为什么没考好？——“状态不好，抑郁。”
分手理由？——“抑郁。”
这个词是你某一天的自习里偷看杂志里学到的，运用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一切问题找到了答案。
十七十八岁，你觉得不快乐才酷。
但是我跟你说，过几年你再用“抑郁症”和“酷”这种词语来说自己，会被人骂傻逼的，特别是“酷”字，谁说谁土。
为了找回一点你那时候的感觉，我翻出很多你爱听的那些歌，包括你最喜欢的 Nirvana 的《Oh,Me》。
你在日记里也提到过很多次 Nirvana 的主唱 Kurt Cobain ，他是你的理想标杆吧，红遍宇宙之后什么都不要，回家吃个草莓奶昔，然后告别人间。
QQ 邮箱刚刚出漂流瓶那会儿，你扔了一个暗号是“Kurt Cobain”的漂流瓶，只有对上这个暗号的人才能收到。
过了两个月，一个福州男生回复了这个漂流瓶，他说：“恭喜我们暗号对上了，你要去听 oh me。”
当时你在教室里忙着做一套英语卷子，手机放在试卷底下，你快速地回了一个“好”，翻出耳机戴上，按下播放键。你很感动。
我不认为喜欢些同龄人都不喜欢的乐队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我得承认，这种社交的惊喜让我很嫉妒。
我去看了很多场你想看的乐队演出，有次我遇到了一个穿烂匡威和破牛仔裤的长发男生。
男生过来找我借火，“要喝一杯吗？”他点烟的样子，我猜你一定会喜欢。
你可能会过去和他聊聊，“刚刚的演出好棒啊，我很感动。”你大概会说这种蠢话，然后跟他喝酒，聊一堆音乐感悟。
我对男生说“不了”，说完就走开，心里生出无由来的烦躁。
你觉得很珍贵的共鸣和感动，如今在我手里，就像泥土一样。
我听《Oh,Me》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道对上暗号的那个福州哥们现在在哪发财呢。
现在，我几乎每个月都会看一场 live
说真的，我没想到给你写封信我会痛苦得要死。
原本我只是想写封信来告诉你，我实现了很多你想过的事情，你知道的，就是想炫耀一下。
之前去北京出差，晚上我在胡同里散步，就很想和你穿时空视频通话：“你快看，我来了你梦想的城市，哈哈哈！”
实际上，我不是打击你的北京梦，北京真的很干，乳液擦脸上一秒钟就干，柳絮还特别多，一张嘴，它们马上蹿进口腔，粘在我的舌头上。
伸舌头出来，用纸巾狂擦上面的柳絮，我觉得这画面没什么美感。但如果是你，你可能会有别的感觉。
你多容易被感动啊，老师放个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你看完流眼泪，在笔记本摘抄白岩松的颁奖词时又哭一轮。
认真一算，我真的很久没被新闻打动过了。
我每天刷上百条微博和推送，一分钟内，手指划过十条新闻，但眼睛真正驻足的时间也许不过十秒。就连自己写的东西都很难看下去，常常觉得它们像狗屎一样。
昨晚我给你写这封信，写到晚上十二点也写不出来，很受打击。
回家路上，我和的士司机说：“我走投无路了，想回老家种荔枝。”
他说：“你现在是干嘛的？”我说写东西的，就是死活写不出来。
司机说了一句至理名言：“那你不去感受一下生活，怎么写得出来嘛！”我点头说，是是是。
我不知道所有麻木和乏味的产生，是不是因为缺少一个可供反抗的对象。
偶尔我想起你在考试时的某个场景。考到一半时，你盯着走廊，发现一只死掉的蝴蝶。
“走廊上躺着一只蝴蝶，它的翅膀像纸一样，被猎猎的风托起。”你在试卷背面写。你觉得它很浪漫，而我觉得你很傻逼。
但当我看到风就是风，看到死掉的蝴蝶就是死掉的蝴蝶时，我意识到，有些东西逐渐从我的眼睛里消失掉了。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
北京的枯树和天气一样的干
那天上午，从今年的高考烂梦中醒过来，我发现外面确实在下雨。雨水就挂在玻璃窗上，手掌贴上去一片冰凉。
我看看时间，你应该开始准备写作文了。
2013 年广东高考语文卷，作文也是一道材料题。你握着笔，心跳得飞快，像在水中泅潜已久的人，即将迎来上岸的一刻。
你展望过这么多未来，如果全部落了空，那也无话可说，但偏偏我就是中了你差不多有 80 分向往的那一种结果。
原本以为自己确实握紧了什么，等到张开手掌时，才发现里面不过空气一团。
我又一次打开你在那节走神的课上给我写的信。
“你得变成一个温厚真诚的人。”你这样写着，“要很容易感到开心。”
你期待过无数次眼睛露出水面见到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而我现在面对着窗外那片带着雨水的天空，只剩下明晃晃的白亮。
在距离加利福尼亚州 11364 公里的城市，没有木屑，也没有黄昏。
以至于现在我无比依恋你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断通过美化和修改，来让自己更简单地潜回到过去，来让自己重新感受那些身上已经丢失了的东西。
在那一节课上你听的那首歌，Beach House 的《Myth》，曾经我以为她唱的就是你想对我说的。
但当我重新再在耳边播放时，我才发现，她唱的其实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Help me to make it,
help me to make it.”
祝好
林聪明
2018.0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