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秋雨一下就是十几天,窗台上的绿植都湿透了,散发着颇有寒意的气息,这气息惹得心情都湿漉漉的了。
秋夜,雨打芭蕉的声音很有节奏,“嘀嗒——嘀嗒——”这声音不同于凄冷的木鱼声,但我依然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搅乱了我原本平静的心。我估计这声音若是触碰都柔弱的管弦丝竹,也会惹出低沉的浊音。
秋夜无眠,我的思绪就如滚滚的波浪,一波一波来,又一波一波去。如果说波浪里能溅起浪花,且被月光照得雪亮,那么这雪亮的浪花便是严谨而慈祥的父爱了。岁月更迭,时光侵蚀,父爱在我心里沉淀得清晰厚重,也如此温暖人心。
我的父亲出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家族。父亲一生养育了我们姐弟七个。上世纪四十年代,父亲毕业于汉中简易师范,毕业后就回村里小学教书。几年以后,父亲考入西北大学,学习水利工程专业,后因病辍学未能拿到毕业证。五十年代初,父亲开始在南郑县凤凰山水库工作,后因工作成绩突出被调往南郑县强家湾,主持勘测、设计、修建强家湾水库(后为南湖公园),强家湾水库竣工后遂被调往红寺湖参与水库建设工作,直至1979年冬病退回家。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最难忘的便是父亲给村民写春联了。每到腊月底,村民们就陆陆续续拿着红纸来我家,他们给父亲说一声,放下红纸就去忙各自的事了。于是,不大一会儿,我家院子里、栏檐上便摆满了一张张、一卷卷红纸。父亲几乎熟悉每户村民们家里的情况,根据他们拿来的纸张多少和大门、堂屋门情况裁纸粘贴。空闲时,父亲也教我们裁纸粘贴。父亲善于搜集春联,自己也撰写春联,都记在一个笔记本上。父亲写得一手漂亮字,工于行楷,遒劲有力,笔法稳健,行云流水。每每下笔前父亲都要凝神静思,然后不急不慢,一气呵成。往往这时候,我们在边上凝神屏息,仔细欣赏。父亲写完一联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接过春联,稳稳当当平放在地上,为防止风刮跑春联,就捡来石子压住,然后,再过去看父亲书写,这样往复循环。等哪幅春联墨迹干了我们就很细心地收卷起来放好。
父亲会很耐心地对我们说:“写字一定要静心,要心无杂念,写前要对每个字心里有数,咋样布局穿插,咋样轻重缓急,咋样落笔收笔,都要心里清楚。常写字对身心都有好处!”
一次,乡文化站领导慕名而来请我父亲给写一幅春联,并说:“尺寸大点儿,贴四九的柱子。”
父亲略加斟酌,将文化站领导拿来的红纸裁好粘好,拿出了抓笔。
“我带的有金粉、清漆、稀料!”文化站领导赶忙说。“好!”父亲拿来一个小碗,细心地将金粉倒入小碗里,再把清漆和稀料慢慢倒入碗里,徐徐搅动调匀。
父亲将红纸铺在案上,看了一眼文化站领导拟好的春联,沉思片刻,抓笔饱蘸金粉,挥毫运笔。边上的人看得如痴如呆,啧啧称赞。我也吃了一惊:这金粉和墨汁的效果简直截然不同!尤其是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每个字都灿然生辉。
父亲很沉着地写完了春联。文化站领导惊喜地叫道:“好!好!太棒了!”
几十年如一日,父亲一直义务为村民们写春联,从来没有感到累,没有丝毫的抱怨。
每年腊月底父亲写春联的场景早已成为乡村一道喜庆吉祥的靓丽风景,它透出了浓浓的年味。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不知不觉受到了熏陶和哺育。
父亲常年在外县工作,也因此练就了过硬的烹调手艺。在那生活艰难的年代里,每到腊月,父亲总会买鱼回家,或炖,或红烧,或油煎。因此,腊月里父亲亲手做的鱼便成了我永远的乡愁,那香味催生出的味蕾也永远定格在了我记忆深处,历久弥新。
记得有一次父亲要煎鱼,让我去买面酱。我好不容易买了面酱回家,见家里扫社已经结束了,锅碗瓢盆、坛坛罐罐也都搬进屋里去了。父亲见我回家了,这才放了心。他接过面酱,拿勺子盛了少许放入碗里,倒入少量开水搅匀,再倒入盆里将鱼块拌匀(盆里是事先腌好的鱼块)。父亲等锅烧热了,倒入适量菜籽油,见可以下锅了,便往锅里下鱼块,文火煎。不多时,锅里的鱼块金黄亮色,父亲用漏勺捞起鱼块轻轻盛在盆子里。
“你尝尝。”父亲拿筷子夹了一块给我。
“香!好吃!”我尝了一小口,外酥里嫩,难得的美味。
父亲接着煎下一锅了。锅里“滋滋滋”响着,他不慌不忙煎着,我估计那诱人的香味早已飘到四合院里了。
父亲煎完了,拿过几个小碗,往每个碗里盛一些鱼块,对我说:“去,给邻居们端去,让他们也尝尝。
”见我舍不得,母亲笑了:“我们常常能吃到鱼。让邻居们也尝尝,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嘛。走,我跟你去。”母亲带上我把刚刚煎好的鱼给四合院里的邻居们端去。
父亲常常对我说:“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能磨炼一个人,也越能看清一个人。人不能老是为自己着想,他心里应该装有邻居,装有百姓。往大了说应该胸怀天下,立志高远!
”直到现在,回想起这些,我依然感慨良多:一个男人,不管你在外面事业做得有多大,多么叱咤风云,多么风生水起,多么顺风顺水,可是一旦回到家,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那你就必须老老实实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乡党,必须得有一颗诚恳谦卑的心!
记得我小学快要毕业的那个春天,这天午后,父亲骑自行车回家了。父亲脱下雨衣,拿毛巾擦了一把脸,就问我的学习状况。
父亲随手画了一个三角形,标出了两个内角度数,指着第三个内角问我:“这个角多少度?”
我傻了,一无所知。
父亲恼了:“这都说不上?你成天学的啥?”
我不敢抬头,怯生生地回答:“学写大字报……给老师提意见……”
“啪!”一记耳光早打在我脸上:“胡闹!简直不像话!哼!写大字报,给老师提意见,你们到底想干啥?!”父亲气得脸色铁青。
我捂着烧乎乎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转头眺望空濛的原野,我怔怔地望着父亲。慢慢地,父亲的眼眶湿润了,泪珠在眶里打转。父亲掏出手帕擦擦眼,回过头来,把我搂在怀里,深沉地说:“这时代总会结束的!你要好好学习呀!”
父亲的话我不大懂,倒是那一记耳光打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