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词家评价纳兰性德诗词多以哀感顽艳、自然标格直逼南后主赞誉,把纳兰词归之于婉约词派。也有评价为“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把纳兰词也归于豪放词派。后者代表词如徐釚在《词苑丛谈》中所论,纳兰词可与苏东坡、辛弃疾比肩。
后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诗歌的“千古壮观”句,举出谢灵运的“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举出谢朓的“大江流日月,客心悲未央”;举出杜甫的“中天悬明月”,“落日照大旗”;举出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首。
他想说的是:诗可大开大合,波澜壮阔,词却已婉约神秀迂回微妙为特长,传统的诗词观念是“壮观”宜于诗而不宜于词的,可是纳兰的词可以与表现壮观的诗相媲美,甚至可以同千古壮观的最具气象格局的诗相媲美,明确的表示纳兰词是可以归于豪放诗之属的。
他举出《长相思》之“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举出《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来印证词所达到的境界在“壮观”一境上不让诗歌,而且有并峙称雄的作品。
从整体上看纳兰词是以花间词、南唐后主的婉约为进路,受到沉郁顿挫的词风影响甚深,但初入中原,也有未染汉人风气的一面,这就是词人气质风格上的民族性,使他的作品能够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能够展示千古壮观。
满族问世于17世纪之东北亚地区,始终是中国境内少数民族的一支,由原女真氏族,在以自身为主体的基础上吸收周边一些民族成分而融合产生。
满族的形成相对近晚,但渔猎文化的原始色彩浓郁,故有粗矿、朴野、崇尚自然的精神追求。康熙一代,满族政治菁英在尽力掌握汉文化思想精华的同时,挺进文学写作领域,向汉字文学的高级形式——诗词领域挺进。
由于词难于诗,所以,诗歌创作为先导,产生了很多优秀满族诗人。康熙皇帝可以说是这一时期文学进军的领袖,并以政治抒情诗见长,在许多诗作里都充盈着北方民族的清新气韵、自然标格以及胜利者、创业者的恢弘魂魄、白山黑水间的淋淋元气。
如《塞上宴诸蕃》这种歌行体作品与气象,汉人文士是不可能代笔写出的。康熙二十年(1681年)帝出喜峰口视察塞外,曾在拜查、和尔乌,乌兰冈安等处停留。
据《康熙起居注》记载,4月22日曾赏赐和宴请来朝见的蒙古各部首领时,作七律:“龙沙张宴塞云收,帐外连饮散酒酬。万里车书皆属国,一时剑佩列通侯。天高大漠为青嶂,日午微风动彩斿。声教无私疆域远,省芳随处示怀柔。”此诗境地博大。
傲视寰宇,笔锋健劲,情感充沛,既显非凡之胸襟,表现出边境安宁、民族团结的欢乐气氛,又在昂扬的歌唱中显示出北方民族独到的帝王气派。
另一首《塞北早秋》写道:“万马边声和,千旓障口开。霸感随出塞,秋色北登台。雁度连营去,鹰呼谳岩归。苍茫云海月,永夜照龙堆。”
纳兰性德以侍卫身份,每每随康熙皇帝出巡视察,途中诗词应对,也多有沉雄阔大的边塞诗作。
不仅纳兰词这一时期的其他满族作家,也无不受到康熙皇帝倡导诗歌写作的影响,也都在作品中体现出澄明、晓畅、炽烈、豪放的北方民族天性的表达,有些诗作在雄奇张扬、惊世骇俗上甚至强于纳兰性德的气象。
清初满洲弟子的诗作有一种摆脱中原文化强势的笼罩而书写自己民族个性的强烈冲动。在安稳的日子里追念金戈铁马、奋发创业的岁月,他们以冲锋陷阵、抱负得展为人生追求,如果美好年华未能在战场上获得释放,没有在血与火中造就功业,就缺少人生之大快事,就会抱憾终身。
在这方面与纳兰性德相仿的康熙朝宗室诗人博尔都,写过一首《宝刀行》,把心中的不平写得惊心动魄:
“我有太乙刀,一涵秋水青绫韬。流传突厥几千年,至今铦利堪吹毛。静夜擎来光照室,似有啾啾鬼神泣。洪炉淬就锦江波,良士磨用阴山石。当时跌荡少年场,宝装玉珥何辉煌。
铜街横拂秋霸色,金捋斜飞晓月光。岂意我今须发暮,虫网缘窗鸟巢树。抱病不闻车马声,结庐却在蓬蒿处。君不见,干将莫邪本巨观,龙光直射斗牛端,张华既往雷声老,飞去延津风雨寒。”
满族宗室子弟,置身一个上升时期生气勃勃之中,自比一把宝刀,歌之咏之,就为其未能扬眉出鞘而愤愤不平。另一位康熙朝,正白旗诗人佛伦写过一首《从军行》史,与“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中原诗截然不同。
作者曾任内阁学士,左都御史,山东巡抚等职,平定三藩的战争中,总理粮饷,随大军转战南方数省。这诗写道:
“神蛟得云雨,铁柱焉能锁。壮士闻点兵,猛气怒掀簸。赤土试剑锋,白羽装箭笴。矫首视天狼,奋欲吞幺魔,鲸牙如何拔,马革何防裹。行色方匆匆,妻拏无锁锁。送复送何为?
别不别亦可。亲朋劳祖饯,且立道之左。请看跃骅骝,扬鞭追伴伙。长天碧四垂,乱山青一抹。大旗高飞扬,万马迅风火。一鸟掠地飞,先驱者即我。”
满洲八旗制度实现了一个民族的“全民皆兵”,此诗描写的从军行展现出一副慷慨赴战、万难不辞的行军图景。全然不见“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只上午云霄”之凄苦状。而是“送复送何为?别不别亦可。亲朋劳祖饯,且立道之左”。
也全然不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的悲壮,而是“鲸牙如何拔,马革何防裹”是何等豪放何等壮观。由此对比可见纳兰性德词是很难用婉约与豪放来界定的,纳兰词是具有满族诗人鲜明个性的,纳兰性德是“一鸟掠地飞、先躯者系我”的满族文化再塑金身的圣手。
满族诗人的形象莫过于文人,伊纳福对诗人何溥的勾画:体貌清癯退然,如不胜衣。平身雅以诗古文辞见称于世,及其见危授命大节凛然,有壮夫所不能者,可云不虚读书者矣。”何溥是康熙朝进士,最终战死于雍正年间征准噶尔叛乱之中,曾在敌重围之中肉搏一昼夜。
他在《述怀》一诗中写道:人生贵努力,忧患生功名,古来豪杰士,束发自请缨。扬威万里外,义重生命轻。区区抱蠹简,乌足了此生。”清初满民族的处事准则,是把凛然尚武,明义守节,战功与沙场,作为读书人的归宿。
这是满族文人学士学会汉语,特别是会用汉文字作诗词后,所能够更为充分的表达出的民族特性,也是诗词中的豪放壮观之风貌的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