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鲲
如果把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和于丹《〈论语〉心得》相提并论,我自觉都有几分尴尬。但于丹的大话《论语》目下是一种类似于流行歌曲的时尚,在于丹《〈论语〉心得》问世半年之后出版《丧家狗——我读〈论语〉》,绝非李零唱对台戏式的“兵法”,而是一种偶然——李零之书是他近年来给学生讲《论语》的讲义。
书既已出,适逢所谓“孔子热”、“《论语》热”,民众自不能不带着一种文化时尚的眼光去观此书——也好,李零此书恰好是时尚的解毒剂——它与媚俗无关,它所力求的是让我们与《论语》素面相对,还我们一部真实的《论语》和一个真实的孔子,这是李零此书的基本出发点。
古来注疏、阐释《 论语》者何其多哉!然而,经典之为经典,正在其永远无法穷究到底——且不论《论语》作为传统经典在现时代的特殊意义,仅只老老实实读懂《论语》本义,所谓“还原经典”,就还有不少“可乘之机”——前人还为我们留着一些糊涂帐呢。李零当然无意于去做《论语》的注释家,清理文本只是他的一个出发点,先读懂《论语》原话,再做思想性的评判、发挥,并且借古论今,进而思考传统文化在当代的意义、我们的态度、以及知识分子的使命等问题,才是其良苦用心。
李零首先对前人的各种《论语》读本举行了深入的研读,并为读者列出几种最主要者,再加以价值评判。作为对古代经典的释读,扎实牢靠的文献学基础,李零毫不含糊。真正的学者,不会盲从任何说法。就对《论语》原文的解释而言,李零常有对前人不以为然的新见,兹举一例:《论语•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从孔颖达、皇侃到朱熹,皆以“祭如在”指“祭鬼如鬼在”,李零以为这是添字解经。“祭如在’ 是泛言祭什么就好像什么在眼前,并不确指是神是鬼,下文递进,才强调“祭神如神在”。此说有理。古人注经易犯求之过深,添油加醋之病。类似于以上由考证得出的新见,李零之《论语》读本中所在多有。除怀疑旧说,自出机杼者外,还有尽举旧说,悉加怀疑,却又不能给出定见,不了了之者,如对于“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就是这样处理的——“孔子怎么想?鬼知道。”(李零语)这真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孔子精神。读原典,就要这样来读。
解读《论语》,首先需要全面扎实的学养。纵观李零此书,古文献、古文字和考古学等实学功底各尽其能,历史、哲学、文学及杂学之学养亦融汇其中,真所谓“多学科会诊”,无古人之拘泥,亦无今人之放诞(如南怀瑾),沉潜而高明,深雅而通俗。
历来解经说典,往往偏于抽象的学理探讨,过于学究气,而李零此书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回归生活”来阐释“圣人”思想,并进而借古讽今,批判现实,词锋所向,嬉笑怒骂,尖锐凌厉,往往令人拍案叫绝。
“ 经”之为经,即在其永恒性,真正永恒的不是书本,而是生活。欧阳修说:“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答李翊第二书》)梁漱溟说:“ 孔子学说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生活”。恐怕只有把孔子思想置放到生活情境中去,我们方能得其真谛。李零此书的一大作为就是撤掉孔子的圣人光环,让我们看到他只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怀抱理想不得其所丧家狗似的的失败者。
《论语》本就是一部颇有生活气息的书,孔子本人、其弟子,及其它许多人物,在这部书中像一台大戏中的各式角色一样,活灵活现。尤其孔夫子,决不整天板着脸做圣人状,他的圣人形象,完全是其弟子后学及后世统治者的“形象工程”。《论语》中的孔子,嬉笑怒骂、被人围困、被人讽为“丧家狗”,颠沛流离,不撞南墙不回头,家常可爱得很,他本人也从不以“圣人”自居——这是多么显豁的事实,可千古以来,我们愣是要扭曲孔子,同时扭曲自己。李零坦诚且成功地将孔子“去圣化”了,此一作为,是对自古及今所有《论语》读本的某种颠覆,其关键,在于对孔子采取平视,而不是仰视的态度。
一方面是还原孔子时代的古代生活,一方面是掂量着孔子的话语打量我们的当下生活。《论语》本是孔子在礼崩乐坏之际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其中的许多批判,移之当今,仍有振聋发聩之效,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试观今日一切“拿钱来,甭废话”之现实,君子何其少哉!李零将其批判锋芒主要指向了知识分子,因为通过解读《论语》来思考知识分子的使命,是他作此书的目的之一。于是,我们看到“学术带头驴”、“知识残废”、“学术委员会经常是权术委员会”等等戏谑爽快的说法,稍知内情者都会知道这绝非过分之辞。除对知识界的抨击之外,李零的笔锋也指向当今种种世象,甚至直抵人性。
李零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他认为,“丧家狗”实为孔子形象最贴切之比喻。春秋末季与21世纪之现实固然不同,但理想者之无家可归,则古今何判?这句话,何尝不是李零的夫子自道?“怀抱理想”者,无非是对现实不满,有更高、更美好的“追梦人”。人若无梦,则何以存活,何以发展?孔子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追梦人”吗?我们现在倘要继承孔子精神,这种不满现实,追求理想,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恐怕是第一要义。
读李零此书,不只要看他对《论语》的具体阐释,还应看到他对孔子、儒学和国学的文化立场。如今正处孔子被热卖的当儿,但“热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号”,即它只是一种意识形态咒语,李零要挑战的就是这套咒语。
20世纪以来,孔子不断地被翻烙饼似的打倒,抑或狂捧,说到底都是不同意识形态操控下的不敬之举。这一循环戏剧如今仍在上演。从前几年的“国学热”、“提倡读经”到如今的“孔子热”,一路叫嚣过来,带“热”的字眼愈来愈多,而世道人心却去古风愈远,种种花样,岂止荒唐,简直滑稽,继之,又令人悲愤不已。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吗?东方之道德将大行于天下吗?李零皆曰“不”。中国即东方,是大言不惭;东方文化将拯救世界,是痴人说梦。要之,当下之最新时尚是“卖祖宗”——有的可卖就行。
最后,我要说说李零此书的文风。相信每位读过此书的读者,都会为李零尖锐泼辣大俗大雅的文风而震撼。古人注疏《论语》多是唯唯诺诺或端恭谨肃的神色,无多个人色彩。而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则在阐释原文之际,大加发挥,或长或短,纵论世事与人心,不端架子,毫无顾忌,庄谐杂出,犹如随笔与闲话,读之令人畅快之极。就思想与情绪而言,李零文字最特出者是尖锐;就语言而言,则是对口语和俗语的运用。大约与在农村插队的经历有关,在加上对语言的敏感,李零书中的民间俗语可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口语、俗语、社会流行语,往往比书面语更生动、更有冲击力,于是,思想的尖锐,加上语言的泼辣,就让其文风具备了一种无所谓又无不到位的幽默和通达。《论语》本是闲话风,《论语》读本何尝不可散漫为之?要之,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耳。据我所见,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是迄今《论语》读本中最活泼好玩的一种。
李零此书是对《论语》的阐释,但又大于阐释;是学术著作,也是绝妙的随笔文章。我读罢此书,最大的感受仍是作者的忧患之心——《周易•系辞》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本文发表于《北京日报》2007年6月1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