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烟雨江南的二月,杭州通判苏轼和朋友赏西湖美景。
艳阳中端丽,微雨里清雅,时晴时雨的曼妙西湖,如美人西施,拥有绝世姿容。
《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不止是西湖,不止是西施,更是诗人此时邂逅的歌女王朝云。
一朝相遇,伴随终生。这个家境清寒的杭州女子,她的灵秀,被苏轼的妻子王闰之看中。从此,小朝云成了苏家的婢女。几年后,她是苏轼的侍妾。
苏轼的一生,有三位女子相伴。发妻王弗,敏而静。她是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少年苏轼在家乡眉山的书院求学时,老师王方让众弟子为书院一水池取名。
苏轼的“唤鱼池”,与王弗差丫鬟送来纸条上的答案一模一样。王方欣喜,王弗亦是欢喜。美好的唤鱼姻缘,只持续了十六载,二十七岁的才女王弗病逝。
王弗葬于苏轼母亲墓地旁。苏轼为她植了松林。十年后,苏轼在密州梦到王弗。这十年中,他续娶了王弗的表妹王闰之。
他依是忘不了她,她的聪敏沉静,她临窗理云鬓的娇美。思念她,就去梦里寻觅。
曾经的少年夫妻,十年阴阳相隔路,她在天,依旧年少,他在地,已被世事无情打磨,依稀苍老模样。
梦里,清风入松,轻诉离殇。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村姑王闰之没有表姐王弗的才学,她是贤淑温良的女子,知足,恬淡。王闰之陪伴苏轼二十六载,一路风雨,一路坎坷。
王闰之四十七岁病故于汴京,后与苏轼合葬常州“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苏轼与王弗心有灵犀,与王闰之惺惺相惜,与王朝云心心相印。他把情给了王弗,义给了王闰之。他的爱,给了王朝云。
朝云懂苏轼。一次,苏轼戏问自己腹中何物,众人有答满腹文章者,有答满腹机谋者,唯朝云答,满腹的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赞“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这个字子霞的江南女子,她十来岁就做了苏家侍女,见惯了苏轼仕途的起起落落,知晓他在新党旧党夹缝里的不得已和郁闷。
灵秀如朝云,了悟苏轼是文人,做官也只愿为民谋福,他不是政客,他的刚直磊落,注定在官场处处碰壁。
她读懂他的不合时宜,也承担他不合时宜的后果,随他贬谪漂泊,无怨,无悔。
在黄州,她有了孩子,苏轼为爱子取名苏遁。乌台诗案,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苏轼亲历了官场的黑与浊。他希望孩子将来有清宁安适的命运,逃遁这名利场的纷扰喧嚣。
《洗儿》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不到一岁就夭折的苏遁,是朝云余生不可触摸的伤痛。
贬谪之路,亦是漫长。耳顺之年的苏轼,被贬往惠州。蛮荒瘴疠之地,家乡遥远,如同在天边。既来之,则安之。
他把苦难,绾做一朵花细赏,酿成一杯酒畅饮,欣然接受命运的馈赠。有各样鲜果,有荔枝可食,即是快乐。
《惠州一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暮年的苏轼,流放穷困的境遇如影随形。姬妾散尽,只有朝云,步步相随。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苏轼比白居易幸运。樊素抛下老病的白居易,朝云如通德,一心一意陪伴。
她是苏轼的灵魂知己。她为他唱《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未唱及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朝云已泣不能言。
许是,病弱的她已预见自己不能伴他终老,她无限感伤。许是,灵慧如她,为他半生不得志,人生的体验总是迎来一个又一个磨难,为他晚年仍异乡飘零,归路渺茫而心痛不已。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朝云的生日在五月初五。佳人相见一千年。苏轼多期望与她长久相伴,走完这人生余路。
天女维摩总解禅。晚年的苏轼和朝云一心礼佛。惠州的第二年,朝云染疫病逝,长眠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之侧。
苏轼为朝云筑六如亭。如梦、幻、泡、影、露、电的红尘种种,苏轼看遍,朝云陪他看遍。亭柱上他写下自己的无尽思念: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一生辛勤,万里随从。从杭州西湖到惠州西湖,这个江南女子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看到岭南的梅花,苏轼想起了朝云。她是清丽若仙的梅,亦是静婉聪敏的解语花。
朝云去世五年后,苏轼辞世。也许,生命的尽头,苏轼想起了那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江南女子。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从此,与她听梵音,诵六如,每个晨昏。
作者童话。北方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