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宪议
芝麻粒儿小。芝麻粒儿大的事,不值当干,找个理由推脱,家乡话叫∶“找个芝麻粒子儿垫着!”
可是芝麻粒儿用慢火重油轻炒,香味扑鼻,好吃。
我家的芝麻种在山坡地上,荒,远,年年自个儿寂寞地生长。
芝麻开了花,节节拔着高。母亲掰着指头算计芝麻成熟的日子——早了,粒儿鼓浆胀苞儿不饱成;拖晚几天,香甜的芝麻粒儿自个儿蹦出荚儿,翻着跟头,偷跑到土里去了……
母亲自有办法。
万物时节相通。等村头地里的玉米,拿拇指食指对掐发硬,还有院门口高悬的束腰葫芦娃,光影里周身起了一层白膜,母亲说:“该收山上的芝麻了!”
深秋早晨露水大,中午日头又旺又毒。太阳升起三杆子高,母亲吆喝着我同去西山坡割芝麻。
我着迷于一路的风景:成群的灰麻雀,山贼一样从万花丛中飞起又落下;蹬倒山的蚂蚱;叫天响的蝈蝈儿;大眼泡儿的黄蜻蜓;呆头呆脑的花蝴蝶;腆着圆滚滚肚子的山兔子,一蹦一跳,眨眼进了山林……
割回来半人高的翠绿色芝麻秸,打捆,绑墩儿,排行,倚在屋檐下曝晒。
多日后,秸秆干枯成土黄色,叶子落尽,小巧的荚苞儿纷纷咧开嘴儿。阳光又亮又足的午后,母亲当天井铺上一层海蓝色的塑料雨布,一手挟芝麻墩儿于腋中,秸秆大头冲下,一手拿短竹竿狠敲,玉白色的芝麻粒儿纷纷如雨落,飘飘洒洒,摆着头,滋着牙,打着滚儿,不一会儿,像白色的沙滩覆盖了海蓝色的雨布。
用簸箕迎风细选一些,母亲用小火勤翻慢炒,芝麻芳香四溢。凉了,拌上粗盐粒儿,拿擀面杖“咯嘣咯嘣”压碎,装进粗口圆肚的罐头瓶,盖严。
我眼巴巴望着。盼望着能吃上那一口美味。
于是盼望着生病。
冬天,雪寒风大。我往往如愿。
除去梗着脖子咳嗽外,头痛发烧,肚子消化不良,四肢发软,口干舌燥……母亲下面条,熥面糊,烙蛋饼,精心侍候我……往往轻捏上一小撮儿芝麻盐调味儿……
那些日子里,母亲格外地对我温柔,不再高声地训斥我,不让哥姐们争吃我的“病号饭”。一有空,母亲斜偎在床头,用温热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摩我的额头,一下一下,用力地向额头下挼顺。一只手累了,挪过身子,换另一只手继续……
病痛,刚刚还肆虐游走在我的身上,竟被母亲的大手一下一下,抚顺出体外,不见了踪影。
现在想来,我深深怀念的不是那喷香的芝麻香味,而是母亲那双粗糙,但有力,温柔,火热的大手,仿佛还在我额头上抚摩,一下一下……
如今,我常常高抬起两鬓斑白的额头,在风中,在雨中,空空地等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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