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那年还是仁宗皇帝在位,苏轼与苏辙兄弟俩同登进士第,一时名震京都。当时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当父亲苏洵听到二子双双中了进士而且都名列前茅时,别人问他考进士难不难,父亲写了一首打油诗: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山。
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苏洵多次应举不中,科考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父亲心中的块垒,终于被二子登科的喜讯冲化开了。苏轼还记得,父亲到处去喝酒,一遍又一遍的跟两个孩子名字的含义:“轼”是车子前的扶手,虽然没有实际用处,但离开“轼”就不是一辆完整的车了。大儿子才华横溢,狂放不羁,不拘小节,但过于外露,太不懂得掩饰自己,就像没有“轼”的车一样,会让人感到唐突压迫,取名为“轼”,就是让他学会保护自己;“辙”是行车时在地上留下的车轮痕迹。小儿子沉静内敛,就像车辙一样。车辙有其可怜之处,天下所有的车都是通过车辙前行的,但人们论功时候,不会想到车辙。不过如果车子翻了,车辙也不会受影响。不居动,亦无倾覆之患。这是对小儿子的勉励。
当时就有人把苏轼,苏辙兄弟和西晋的“二陆”相比。“二陆”是指西晋的陆机和陆云,他们出身名门,祖父是吴国名将陆逊,父亲陆抗曾任东吴大司马,领兵与魏国羊祜对抗。陆机二十岁时,吴国被江北的晋吞灭。吴国亡后,陆机,陆云隐退故里,十年闭门勤学。晋武帝太康十年(289年),陆机和陆云来到京城洛阳拜访时任太常寺卿的著名学者张华,张华与他们交谈后大为赞赏,说了一句话:“伐吴之役,利或二俊。”似乎晋国伐吴最大的战利品就是这两个青年才俊。这句话使“二陆”名气大振,便有了“二陆入洛,三张(指当时的知名学者张载,张协和张亢。)减价”之说。
栖身开封的苏轼,苏辙,风光丝毫不输当年在洛阳的陆机,陆云。苏轼甚至信誓旦旦地表示过,二苏的成就一定要超过“二陆”。胸中藏有万卷诗书,下笔可就千字之文,“致君尧舜”何难之有?私下里苏轼曾对苏辙说:“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而。”分明不将世人放在眼里。
历史上“兄弟睨于墙”甚至同室操戈的例子并不少见,若非如此,古人也不会用永远见不了面的参和商两个星宿比喻兄弟失和。兄弟间即使关系和睦,也往往各有所好。以致最广为流传的“手足之情”竟都是刘关张之类的异姓结义。所以苏轼,苏辙这样的手足兼知音,殊为难得。
黄庭坚称他们是:“二苏上连壁,三孔立分鼎。”苏轼,苏辙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同戏同学!,不论登山临水还是舞文弄墨,未尝一日相舍。两人又同登进士。入仕之后,由于政见相同,更是互为犄角,同进同退。所谓“手足之爱,平生一人”,一点儿不虚。
可惜官家不桖私情,出蜀之后苏轼和苏辙便异地为官,长年累月不得见。虽说每到一地,苏轼便有诗文寄给苏辙,但毕竟纸上传情终觉浅。
宋神宗熙宁七年(
1074年),苏轼在杭州的任期届满。他的弟弟苏辙这时正在山东齐州任职。为与弟弟接近,苏轼乃向朝廷请求调到山东任职,他的请求得到批准,被任命为山东密州太守。
苏轼赴任途中,本打算绕道齐州去探视苏辙,却未能如愿。在哪个交通工具只有舟马,一次行程动辄几个月的年代,亲友间每次会晤都会格外珍惜,每次分离都会格外伤感,而丧失一次相会的机缘就好像多了一次依依惜别的伤感。苏轼只好在去密州的途中写词相寄,这首词也就有了副题———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野外驿馆的灯闪闪晃晃,不情不愿地吐者微弱的火苗。昨夜来投宿的旅人已早早起来开始收拾行装。苏轼没有功夫回味昨天晚上那个还没有收尾的梦,就背着行囊匆匆走出门去。鸡才刚开始叫,天色尚早,这却不是可以迟留的理由,而是尽快上路的信号。
这路,早走到那年那月才是尽头?在到尽头之前,是不是每个人都只有不断奔波的宿命?如果说,走很久很久以后,走过千山万水,有一个宁静美好的尽头在等着自己,那么之前的羁旅之苦还可以理解。可是,有所谓的尽头存在吗?
小时候,苏轼以为好好读书,将来中举,做官,之后的道路就一目了然了。兄弟俩一起中举之后,母亲却不幸病故,他们只好回家守孝三年。守完丧出来做官,以为凭着自己的才能,按部就班就能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没想到却逢王安石一派“新党”当政,司马光,苏轼,苏辙都被排挤出了朝廷。
但苏轼还没有走到看空功名事业的人生阶段,发一些感慨并不意味着要消沉。他明白目前不是自己兄弟的用武之机,但来日方长,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与不用,是由时运决定的,何必多费心思,反正“天生我材必有用”。“袖手何妨闲处看”,现在朝堂上的那些得意之辈,且由他们去折腾,我们不妨闲居终日,袖手旁观。“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有何不好?还可以邀几个朋友,觥筹交错,歌舞行乐。
苏轼没有道出的潜台词是:让他们闹吧,等他们收拾不了局面了,我们再出来“结人心,厚风俗,存纲记”(语出苏轼《上神宗皇帝书》)。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好。
传说宋神宗看到苏轼的这首《沁心园》之后很生气,立即下诏把苏轼贬到黄州,说:“就让他苏某人去闲处袖手旁观吧,看朕与王安石怎么治理天下。”这则野史自然不可当真,但苏轼这首词中明显露出的桀骜不驯却一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