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京城顾家,两房加起来有十二个女儿,作为二房的庶女,顾运儿排行第九。
作为一个胎穿的,顾运上辈子死于过劳,这辈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卷,躺得比是都快准狠。
再说这古代是什么社会啊,女子最多十五六就要嫁人,顾运把成亲看成上刑,所以,还能留在家里的日子时,能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
忤逆嫡母,不存在!
争宠嫡姐,不可能!
搞心机宅斗,没那本事!
就天天背着手迈着腿,随着她那致仕了的祖父钓钓鱼,遛遛马。天天赖在她祖母屋子里蹭吃蹭喝。无聊时就去出嫁了的姐妹家里玩玩逛逛。
她比是过得都舒心惬意!
一日,祖母娘家的侄重孙来提亲。
顾运仰着脖子“啊”了一声,几秒钟后,说了一句,“差辈分了吧?”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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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启十一年,中洲以北大寒,上京亦比往年冷了不少,进入腊月,常不见个好天气。
一场凛冽朔风伴着鹅毛大雪,接连不停下了七八日,整个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地下的皑皑白雪积了有三寸高。
人来车往,街道马路牙子上的雪踩得黑泥浆似的,乌糟糟一片,又溜又滑,两日里就翻倒了三辆马车。衙门里就派了巡防队差事,让他们这几日都要去铲雪,清理大路,那些差兵们就在马路牙口坚了块牌,让辰时上下,不叫闲着没事的车马拉驶到官道上。
天气不好,雪路又脏,又冷,是以时下外头除了忙生计讨生活的人,各家户的妇女孩子就不大出门。
顾家,女眷不过在屋子里做做针线,写写字。
后罩房最向东的一间,南面凭栏大窗支开着,一个十三四的姑娘托着下巴枕在那里看雪。
乌黑的头发绑着双丫髻,圆肉的脸蛋,尖尖下巴,一双猫眼瞳孔黝黑清澈,流转间异常灵动。
这是九姑娘,顾运。
顾家两房人,子嗣多,姑娘生得更多,单二房就有七个,顾运排行第九,她生那年,出生次日,二老爷升了官儿,喜得便给这小九选了“运”字做名字,认为自己时来运转。
顾运整日窝在家里,闲得长了草,觉得自己快霉了,她又不爱针线,写字又嫌冷手,这几日唉天叹地的。
主要是连日来没见太阳,顾运觉着,人不晒太阳容易郁闷。
这不,今天一早,顾运从床上爬起来,和五姑娘七姑娘结伴一起去给二太太请安。
二房不算出了阁的三位姑娘,剩下四个,五姑娘顾青璞,七姑娘顾纤云,以及顾运自己,再加一个最小的十二姑娘顾存珠,都住在后院的后罩房。
后罩房一排还算宽敞,有六间大房,四个人各选了一间屋,剩下两间打通了,给她们作书房和待客间,平素就在这里玩耍学习。
顾运冬天难得起一个早,顾青璞和顾纤云不似她,各有各的说法,到了请安的日子必去的。
三人在太太文氏那里吃了早饭,出来顾运就说要往老太太那里玩会儿,顾青璞说她针线上的活还晾在那里一半尚且没做完,就不与她们一处,自己回屋去了,只顾纤云说一起去。
顾运,顾纤云两人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过去老太太的荣庆院。进了屋,丫鬟打起帘子,屋里下人连忙请安,笑说:“七姑娘,九姑娘来了,快些进来。”一边伺候两人解下披风。
顾运走这一点路,手都冻麻了,凉冰冰的,进屋热气扑面而来,一烘,顿时舒坦了,两个手放在脸蛋上捂了捂。
要说顾家通宅老太太这里最舒服,屋子四个角摆放了四个炭炉子,烧得旺旺的,还没有一点烟,屋里几个丫鬟脸色都红润润的极好。二太太文氏向来持家勤俭,她房里也只烧一个盆。
顾运一面往里间走一面跟丫鬟说话:“祖母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无聊想我了?”
丫鬟听着这话笑,扶着人进去了。
老太太歪坐在那边暖炕上,小桌上摆着棋盘,正与郝嬷嬷边说话边玩棋呢。
“祖母,我来给您请安啦。”
顾运,顾纤云两人上前给老太太福了一礼。
“快过来我看看,冷着了没有。”老太太眯着眼睛笑。
郝嬷嬷把两位小姐扶到炕边坐下,又吩咐丫鬟把棋盘撤下去。
那里顾纤云细声回说:“不冷,我们正从太太院儿里过来的。”
老太太说:“想是刚去请的安,你们太太疼你们的,大冬日的怕你们冻着,早免了你们的礼,还去做什么。”
顾家规矩并不严苛,寻常请安三日去一次就够,入了冬,二太太文氏就让下人传话,不叫姑娘们跑,怕她们回头冻着生了病反而不好。
五姑娘和七姑娘倒不知道怎么想的,依旧寻着例子请安,顾运没去,太太既然说了,正好不去,乐得每天早上睡懒觉。
顾纤云轻声细语说:“也不日日去,我早上又不爱睡懒觉,到太太那边正好活动活动。”
老太太道:“你们自己知道就行,我也不管。”
正好老太太的丫头翠屏端了适口的热茶过来,先倒一杯给五姑娘,待要给顾运斟,顾运连忙说:“别,我现在一口茶也喝不进去,姐姐你别忙了,让我自己坐坐。”
老太太听了就调笑她,“早起在你太太那吃什么好东西来了,现在连口茶也吃不进去。”
顾运笑了下,歪在一边哼哼,她的丫鬟黄杏弯着眉眼回话:“我们姑娘先是用了一碟桂花糖渍的奶糕,正餐点的一碗虾仁小馄饨,最后还吃了一碟咸麻酥。现在可不就一口茶都吃不下了。”
屋里人听了俱笑,老太太伸手掐了一把顾运的脸,“你们别笑,她这样的才好呢,有福气,我就喜欢九丫头这样的,跟她一桌吃饭胃口都要比平时好三分。”
顾运眨眨眼,心说这点早餐真心不算多,因为每份的分量不算多,再加上她还在发育期,长身体,没吃饱就会难受,所以平时并不特意克制嘴巴,一起吃饭时就显得她比别的姑娘都吃得多,不过惹大家笑一笑就算了,她没放在心上,而是说起别的来。
“之前中秋节那会儿,咱们家请了一个戏班子过来唱戏,我因为不喜欢听北边儿的调子,那园里一位管事看出来了,就给我介绍了一个‘讲新事’的女人,后来我请人过来听一回,可还真的有点滋味,正好能解闷。祖母也别闷着下棋了,不如把人请来,陪咱们说说笑笑,岂不是正好?”
“我说着了,还是你们九姑娘点子多,从来只听说过讲古的,没听过什么‘讲新’的,这可不新鲜,既这样,你们现在打发个人去请就是了。”老太太笑着开口。
顾运道:“你们见了就知道了,我一点儿不爱听她们讲古,古事多少书啊史的看不得,自己去看还有点意思,别人讲出来有时候就变味了。”说罢让黄杏过去给他们说说,外头叫了传话的人。
老太太点点她的额头,说:“通府里的孩子,你主意最大。”
顾家也不反驳,眨巴眨巴眼睛。
半个时辰,人就过来了,她在外面就把手上脸上擦了擦,鞋子蹬干净了才进来,先跪下给老太太磕头,请两位小姐安,老太太只叫人起来说话。
这女人三十来岁模样,瘦瘦小小的个子,脸盘窄长,眉眼细,颧骨高,并不十分讨喜的长相,只是一开口,就是另外一个意思,口齿伶俐,嗓音顺耳,听着舒服。
顾运那时候选人,点了五个人过来,最后选了这个叫柳娘的,因着她说话语调好,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无聊的时候就请她过来一趟,给自己讲讲八卦。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没有?我们正在屋里白闲着,不拘什么,只管给我们讲一讲吧。”
顾运已经脱了鞋子上炕,盘腿坐着,手肘支着下巴,伏在小桌上。
这女人见过顾运一两回,知道她的脾气,连忙眯起一张笑脸说:“有的,有的,正巧城南那头,有个燕子巷,前几日发生了一件热闹事呢!”
“什么有趣事,你快讲。”
这柳娘连忙说起来。
那燕子巷兴许有人不知道,可是隔了一条道的长宁街,是个好地方,那儿有座前朝的旧王府邸,好大一个府宅,从前花团锦簇的,如今还空在那儿。周遭一条街住的都是富贵门户,燕子巷离长宁街近,搭着气儿,也逐渐兴旺起来。
前两天巡防队的差兵在那边清理残雪污泥,疏通道路,为的是这长宁街这块的贵人出行方便,别被绊住影响心情。哪里想,一连着几天,出了件非常恶心人的事,燕子巷那边有一户人家,日日往街上倒粪倒尿。
那柳娘说得绘声绘色,“皆因今年入冬以来,实在是冷得蹊跷,这又一连下了七八日的雪,路不好走,那边夜香郎就改成三日一上门,那人家缺德又缺心眼儿,将腌臜物随意倒在路上,自己舒坦了,把别人恶心住了。”
巡防队就派人盯了两日梢,可把人逮住了。
“那些差兵破门而入,原是要把这不讲究的人家抓起来恐吓一顿,罚他们些银子,叫他们心中有个好歹,不敢再犯。哪里想到,其中又不知呢,赶上九曲十八弯的故事,原来住在这独院儿里的是个年轻女人,差爷闯进屋时,不妨看见一男子衣衫不整,满脸大骇,正要逃跑,差爷见势不对,立刻将这人拿下,冷声一喝,人就吓得什么都说了,原来是一个走街串巷卖货的,街口巷尾混得久了,认识这女人,几次过来又见这里似乎并没有男家主,遂渐渐与之勾搭上。后来才知道,这女人是个官员置在这里的外室,因为男主人不常来,日子久了,女人才生出心思,干出这些勾当。”
整一出没承想最后正成了捉奸戏码,顾运听的有滋有味,跟着问:“后来了?怎么处置了?还是罚钱了事?”其实顾运最想知道的是到底是哪位官员在外面私养美人?这闹出来,会不会被人参上一本,保不准乌纱帽都得摘喽。
“男的勾挑诱拐妇女,判的三十大棒,另罚三十两银子赎人。女的,就通知主家来领人。”
那么大动静,差爷一上门,附近的全跑出来看热闹,那伺候人的婆子吓了个半死,实是往街道口倒夜香是她*,原本是想着,现有大雪掩着看不着,再者发现了也没法,哪个知道是她。
没想到一偷懒会惹上这么一出大祸。
差兵也怕得罪人,倒是想给那位官员留个脸,只是事出突然,人多物杂,很快,事情就被抖落出去。
柳娘这里说的是眼前事,别说顾运了,屋里几个丫鬟都听的耳朵都竖起来,可见这些狗血八卦戏码,古今中外,不论男女老少,都爱听。
一场闲话热闹听过,老太太赏了几两银子,那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回头老太太给顾运顾纤云两人说:“这些俗事俗语听听就算了,权当个笑话解闷儿,到了外头,还要记得自己是大家小姐,行动说话进退得体,方是规矩,不可叫人捏住错处,可知道?”
老太太这话的意思是在家里没外人的地方听听八卦逗乐可以,外边可要管好自己,言行克制,别给家里丢脸。
顾运又不是个傻的,满口答应下来。
那柳娘只讲了这弄巧成拙的捉奸八卦,后来的事就不知道。
实则那头巡防队差兵捉了那院里的两个守屋伺候下人,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略审了审,就招了供。
这才知道,女子原来是户部的一个郎中,程斐通程大人的外室,程斐通出身贫寒,十多年前考中进士后,被他的座师看中,招为女婿。不想这样的人,竟然学人在外头养了外室。
巡防队弄得这一出来,虽是无意,到底涉及官员,当即觉得不好,只能勉强把事情按下,到了晚上,就悄悄儿派个人,去程家通知人,想让其把那外室接走,燕子巷是断乎再住不得,此时风言风语已经传开。
谁知那派去的人不张事,没先见到程大人,而是被内宅一个妈妈问出了点话,当即去回了她们太太,这夫人连忙把那传话的人押下,审出实情,当日,就派了三五个下人,气势汹汹去那燕子巷,将那位外室“接”了回去。
这么大阵仗,这事就闹到了有心人眼里,没过几天,朝堂上就有本将此事一奏,参程斐通私养外室,德行有亏,圣上发怒,即刻将人撸去职位,革职降等,贬到凉州某个偏远小地当县令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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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
这日,二老爷顾元彦散值回来,满脸喜色。
直接去了荣庆院给老太太请安。
“儿子年末考评得了个优,原本以为今年六部各处人员没太大变动,兴许还得在原位置上待个一两年,没想到,今日上官叫儿子过去,透露一句话,说现成儿的,户部那边忽然空出来个郎中的缺,若无变故,便是将儿子调过去补了。”
老太太面上一喜,“果真这样,竟然是你的造化了!”
顾元彦现在工部任职,官阶上看是平调过去,但谁都知道,从工部到户部,就算是升迁。
老太太高兴,留顾元彦吃饭,母子二人细说了一会儿话。
“就这几天,你越需得稳住,各处都不要露了口风,等事情完全定下,才算好的。”
二老爷自听教诲,“儿子省得,母亲切勿忧心。”
老太太笑了笑,“你身上倒有些运道,可见这些事说不清楚,上天佛祖自然有他的安排。眼看进入年底,这么一件好事落在身上,你当爹的好,对几个孩子也好,庭哥儿和谨哥儿可都要说亲了。”
“母亲说的是,我和太太在看呢,母亲那里可有好的,您总比我们会看人。”
“留心着呢,到时候我与你太太商量,这个先不提。你且算算,你父亲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顾元彦心里默了默,说:“大概还有四五日功夫就能到家。”
老太太说:“那便好,你父亲这一趟出去我总不放心,今冬这天气,实在不好,这样的大雪,下得人心中没底。”
第二章
原是平殷那边有一批羽箭出了问题,顾老爷子现任的是兵部下库部司主事一职,便要亲自跑一趟,冬月里下旬出的门,前几日收到驿站的书信,也就这几日能回。
顾元彦宽慰了老太太一番,老太太心里歇了事,打发人出去了。
顾元彦拐脚去了文氏那里。
正屋子里,文氏带着四个女儿,顾青璞,顾纤云,顾运,顾存珠围在一处八仙桌吃饭。
顾元彦乍一抬脚进来,听见一屋子银铃细碎说话声音,讶了一瞬,说:“今日怎么这么齐全,都在这里。”
下人几个,掸衣的掸衣,递茶的递茶,一通忙活,顾运几人也起来给顾元彦请安。
文氏站起来,迎着二老爷坐下,说:“十二丫头这几日又下了寒症,九丫头昨天魇着了,白日叫人出去散了些铜钱,这会儿按着林大夫给的那道凝神补气汤的方子炖了膳,给她们吃呢。”
顾元彦过去,细看了看顾存珠的脸色,只见脸色雪白,唇色带青,眉头便皱了一下。
忖了片刻说:“明日再把林大夫请过来给诊诊脉。”
又去看顾运,见她眼中清亮有神,面色亦红润,倒还满意,但也对文氏说:“这两日叫周姨娘陪着她睡,明日让林大夫一并瞧瞧。”
顾运的老毛病了,小时尤盛,三五不时隔着日子,夜里会被梦魇着,一开始她还怕得紧,怕哪里有问题。现下好些了,心底却还是怵,总觉着怕不是自己来历不正,鬼神不让长活的意思。
文氏自然一一答应下来。
顾运吃不惯这种药膳,有一勺没一勺地敷衍,便缠着顾元彦说话,眼珠子一转,说:“爹爹,听说前儿有马车在主道上摔了,是不是真的?”
顾元彦呷了一口茶,说:“大雪路滑,摔了也是有的,不过这几日道上已经令人铲雪,应当不会再翻车。”
“可还允不允人出门?”
顾元彦听了好笑,道:“怎么还被那些话吓住,岂有不让人出门的道理,不过是那些差役为方便做事,才下了一条令,是说给那些行商走足之人听的。路上遇见你,只怕还要帮你牵马。”
顾运嘻嘻笑,说:“那不是可以去梅山赏梅了。”
顾元彦先一愣,旋即反正过来,合指敲了下顾运脑门,“原来是这个心思,才说叫大夫来看,你倒是一点不顾忌,回头病了哪个不操心,听话,且老实安生在家养着,过段时日再说。”
顾运心说雪天赏梅花,才是一景才是一画,过段时间,也不是那回事了。只是顾元彦发了话,毕竟是去不成,就不再多言。
晚间,顾运已经洗了躺床上,床上早让丫鬟用汤婆子捂热,滚进去也不觉得脚冷。
说着话,外头就说周姨娘过来了,顾运忙说:“快叫姨娘进来!”
抬首,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身材袅娜,相貌秾丽。
这人正是顾运这辈子的亲妈,一个大美人。
“姑娘睡好,爬起来做什么。”周姨娘一打帘子进来,穿过外间,绕过屏风,进来里屋子,瞧着顾运穿见里衣坐床上,很怕她再生病。
“我好着呢,姨娘上床来吧,外头才冷。”
黄杏见两人说话,先拿了件袄子给顾运披上,那头周姨娘洗了手,除了外衣,才来床边坐下,顾运给她塞了一个暖手炉。周姨娘说:“太太打发人来说叫我这几日来陪一陪你,我才知道你又魇着了。”
这事顾运自己也摸不清,弄不明白,只能放宽心,说:“才在太太那里喝了安神的药膳,爹爹让明天请大夫来瞧了,姨娘别担心。”
周姨娘瞥了人一眼,“哪能不担心,这是你的老毛病了,不知道犯了什么,我想着明儿叫人给你姥姥姥爷带个口信,让他们去寺里给你求个平安锁戴在身上才好。”
顾运啊了一声,笑:“我都多大了,怎么还戴那些锁啊扣的。”
“你还嘻嘻哈哈的,自己都不晓得怕,姨娘替你操心死了。”周姨娘捏着顾运的脸。
周姨娘原是京郊下山阳村的人,周家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户,家里种着几十亩田地,只是养了个女儿,越大模样越出挑,不免被些不着调的人惦记上,他们家又惹不起,只好暗暗托人给女儿说亲,要能护得住人的,后来,就入了顾家,给二老爷顾元彦做了妾。
顾运说:“姥姥那我可有两三年没去过了,怪想的,不如过些日子上那儿玩去。”
周姨娘拍了她一下,“小祖宗你消停些吧,这大冷天,谁敢放你出门。况你一去,他们那里惊天动地的,紧最好的送上来,还怕委屈了你,日常在家里还挑三拣四,就这金被银枕的床你还说睡不舒服,换了不知道多少好的,你姥姥那里没有给你造的。”
顾运被说得臊,心里嘀咕,她只是怀念上辈子睡的床垫,上回心血来潮折腾了一会儿,没想到就给她传出这娇气的名声。
顾运忙岔开话题,说:“姨娘你带的什么东西,一大包的。”
周姨娘把包袱提过来解开,“是两双鹿皮绒的靴子,之前你爹叫人给了我几匹料子,里面有张皮子,我看大小做衣服不合适,做靴子最好,你穿着试试。”
顾运一瞧,果然是两双棕皮的靴子,十分好看,一上脚,大小正正好,她嘿嘿笑,“谢谢姨娘。”
“还有几个香包,想着你最爱用,闲着没事给你做的。”周姨娘说。
顾运边翻边看,滚到她娘身边歪缠,嘴上忍不住皮了一句,“娘你全给我做了,我爹看见了不会吃醋吧。”
周姨娘臊得拍了她一巴掌,“小混蛋嘴里胡说八道什么。快睡好,冻不着你!”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文氏就使人去将林大夫请了过来。
顾存珠是胎里带出的弱病,先天不足,治不脱根,只在平时注意保养,冬日要比寻常更难过一点,林大夫把了脉,开了一张温补的调理药方。
轮到顾运,顾运没觉得自己身体有不好,容易梦魇这回事,不好说,她觉得是玄学。
林大夫看完,也开了一方。
文氏让小丫鬟跟着药童配药去了。
顾运实在不想吃这些苦药汁子,只是顾元彦发的话,文氏看着,不好拒绝,只能先憋着,勉强用了一碗,赶紧回了自己屋。
下午窝在屋子里看书,是一本前朝一位地质学家写的游记,书名叫颍川险集。这里颍川用的是先古叫法,顾运查了资料,再对着地图来看,大概囊括了现下的登州,宣州,梧州以及上京等地。
她正看的这篇,是讲,有个叫平阳的地方,有一处奇特险要之地,离平阳湖五十里,入口开而阔,两侧石璧高而耸,及至入内十里,愈而狭窄,到最后,仅容一人侧身行走,抬头望天,陡峭山璧合如瓶颈,上树林丰茂,遮天蔽日,鸦叫狼嚎。
作者写他无意误入此路,起先觉得甚为有趣,走进后才发现是条险道,他在里面困了两天,差点没命,多亏发现一处逃生通道。
顾运看得津津有味,连忙翻到下一页。
作者写侧身有一石阶,亦极狭窄,下去后,有一坟石堆,扒开,现一洞,沿洞口爬行半日,方见天日,再抬头一看,却原来已至平阳湖。
顾运看得笑出来,黄杏正在一旁纳鞋底,见了问:“姑娘看见什么好笑的了?”
“这书写得有趣,不自觉就笑了出来。”
“快别笑了,我刚才听到的话,祖父在平殷那边,遇大雪崩山,被困住了。”
帘子一掀,顾青璞领着丫鬟走了进来。
顾运把书往旁边一扔,人也坐直了,道:“哪听来的?有没有传错话?”
顾青璞说:“太太已叫人去叫大哥回来了,我们先去老太太那边看看。”
黄杏已经给顾运整理好衣裳,两人叫上顾纤云,一起去往荣庆院。
一到,就听老太太和文氏在那里商量话,说让顾承庭带些人过去,把老爷子接回来。
顾承庭是二房嫡子,文氏所出,现在通山书院上学,已经考上举人功名,正等今年三月份的春闱要下场一试。
老太太面露出忧愁,说:“到底也不知道如何了,我早料到大雪易有灾,都已经是要致仕的年纪,偏偏赶上这差事。”
“老太太千万宽心,叫庭哥儿明日一早就出门,早些人接回来。”
顾元彦一早在衙门里就得了消息,下了值,回来就叫来儿子一通安排。
顾运心里急得不行,晚上悄悄去求了老太太,要跟着大哥一起去。
老太太忙斥她胡闹,“这可不是玩的,外头冰天雪地,谁照顾你?你父亲可是才说了叫你在屋子安生养一段日子。”
顾运忙说:“我哪里要人照顾,我担心祖父,心里记挂,在家也休养不成的,求您了祖母!”
顾运歪缠半宿,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老太太还担心她这会儿阻了,回头她拉扯她大哥偷着去了。
一时松了口,叫人抓住,喜得直跳。老太太直抚胸口,一面让郝嬷嬷给她收拾打点行李。
翌日一大早,亲自把人交到顾承庭手上。
第三章
顾承庭二十的年纪,生得身姿挺括,丰神俊朗,行事向来有度,从不失分寸,但在出门办事之际被祖母将妹妹塞在车上令他照顾这一下,一时也只能扶额叹息。
顾运特地让郝嬷嬷给她头发全编了辫子,扎上绳子就行,一个钗环簪花都不戴,好打理,不然外头她自己也不会梳髻。不过就算简而再简,车上也多了很多东西。
“怎么偏偏要跟出来,路上怕要委屈了,可别哭鼻子。”顾承庭点了点顾运的额头。
现下出发,一路顺利的话,大概明天下午能到平殷。
顾运仰着脸笑,“不委屈,去平殷也不算太远,我担心祖父,在家里也待不住。”
此行一共两辆马车,一辆坐顾承庭顾运兄妹两,一辆车放物什,另八个护卫骑马随行。
马车出了城,路就难走起来,顾运坐车里都只觉得一颠一颠的。
她掀开一点车帘看外面,凛凛寒风一下从缝隙钻进来,吹得人哆嗦,放眼望去,只见片片残雪,萧瑟寂寥,树木只余枯枝,地下积雪成泥。
路上几乎无人。
顾运放下帘子,把手放在手炉上捂着,说:“哥,祖父是在哪儿被雪困住的?不知道有没有受伤。”统共不到两天的路程,回不来难道是伤得很重?
顾承庭回说:“在平殷往下的一条窄道上,雪从坡上崩下来,祖父一条腿被车压伤,附近有个村落,现在一户人家落脚。”
他们一路走来,偶尔看见远处村落,屋顶都盖着雪迹,屋里炊烟,外头行人稀少。
这样的冷天,只怕都在家里猫冬。
行至午后,远远地看见一家食肆,顾承庭就吩咐让停下,先吃饭休整。
今日这路上过往行人差旅正一个也无,掌柜的还以为开不了张了,不想抬头远远就见一队车马过来。
骑马配刀,不似常人。
也不敢细看,连忙迎上去。
顾运身边连个丫头都是没带的,顾承庭就亲自牵着她下马车。
顾运脚下踩小鹿皮靴,裹着披风下来。
护卫们一个个俱低眉垂首,十分规矩,不敢多看一眼。
兄妹俩坐一桌,其他人另坐一桌,顾承庭便让老板上些热食热酒过来。
酒能御寒,肉能补充能量。
一桌子护卫大口大口吃,他们外头骑马,只怕更冷。
顾运吃不下那硬块的牛肉,看着嗓子眼就先觉着噎了,正想着要不用勺子捣烂加点热汤拌一拌吃了算了时,掌柜给她端上来一碗酒糟酿的糯米汤圆甜羹,一下松一口气。
勺子舀着慢慢喝下去,不一会儿,胃里就暖呼呼起来。
吃完饭,整理好,再次出发。他们要在晚上赶到驿站,不然就要露宿野外,这样的天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顾承庭这个兄长比顾运本人还怕她不舒服,手炉子一直让她抱着,软垫铺的位置让她可以躺着,说出门在外,可以不必计较太多。
“哥哥你快别看书了,车里晃得紧,你不觉得晕眼睛吗。”
那也的确需要点东西打发时间,不然兄妹俩坐着干瞪眼不是那么回事。
顾运瞥见顾承庭看的是五朝律法,闲聊说:“哥哥有没有看过文律断案集?里面有一篇郑大县官枭首夜叉郎的故事。”
顾承庭一双桃花眼微微向上一挑,笑,“你才多大,连文律断案都看过了,看来在家里倒没有浑玩,可叫人都误会你了。”
顾运眨眨眼,“笑话我呢吧,正经与哥哥说话,你听还是不听?”
顾承庭看她猫瞳倒竖十分可爱,忍不住揪了揪身前垂着的小辫,哄道:“我听着,你说,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顾运暂且先不与他计较了,慢慢说来:“是讲有个吴县的地方,某日出了一桩命案。有一户人家,家中主事的老爷忽无缘无故死了,邻人前去报案,官府传人周边五户人前去问话,有两户人都说,许是这家儿媳把人害死了。一人言‘那妇人并不是个规矩人,她夫君因有疾病,整日卧床,她白日最爱走邻串巷不待家,晚上屋里又每每听见孩童嚎啕大哭之声,就是那妇人打孩子,能打孩子必会虐待老人!’县令一审,那妇人不认,另一人说,她婆婆是两个月前死的,当时无人报官人直接拉去埋了,只是就这几月,连死两人,可不奇也怪哉。县令闻得,登时让人将那妇人押下收监。
没想到第二天,那妇人在牢房里吊死了。县令即刻派人再去详查,发现,邻居口供乃系污蔑,妇人白日不着家,皆是因为要养家糊口,她做的小食生意,因为干净卫生,物美价廉,生意不错,而那两个邻居家里都是做着小生意的,因为嫉妒,因而中伤污蔑,间接致使妇人含冤枉死。县令震怒,预要拿人,兵差进入那两人家中,发现两人都死在了一把三叉刀戟之下,血流满地,有人见之大喊一句‘乃夜叉索命!’。”
“渴死我了,大哥倒我一口茶!”一连讲了大段大段的话,喉咙都干了,顾运停下歇一口气。
车中水囊装有热水,匣盒放着点心,一应都是预备着的。
顾承庭倒了一杯茶送过去,慢笑说:“要不要喂?”
顾运忙接过来喝一大口,嘴里连说:“不敢不敢,下回我给兄长斟茶。”
润了喉,顾运继续说没说完的故事,“一连死几人,吓得邻里不敢出门,都说是夜叉索命。郑大县令不信鬼神,只信是人为,忽记起这户人两月前死的老母,还死因不明,就想让仵作开棺验尸,这消息传出,谁料翌日有人来自首,郑县令垂首一看堂下,大惊,竟然是那家的病儿子,儿子陈述原委,他父亲是个酒徒,每日必醉,醉后就殴打其母,两个月前,他母亲被活活打死,行凶之人不令报官,老婆死后,开始虐打儿媳和孙子,一家人苦不堪言,整日以泪洗面。一日,男子看见小儿闭眼对画上的夜叉郎君许愿,让夜叉郎君带走其祖父,男子听后心中猛然一悲,随后心中决然,下定主意,一日,趁父亲醉酒,将人闷死。只是未料,后来恶邻谣言,害他妻子受辱自尽于监狱。他心有愤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三叉枪,将那两人一一*死。
这故事大白之后,人谓之曰男子弑*生父,心肠狠毒,冷酷无情,有违纲纪伦常,当重刑!郑县令受制于人言,令一发,判人市场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哥哥,你觉得这案子判得如何?”顾运说道,“我看完忽然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婆婆妻子最冤,邻人可恶,但也罪不至死,男子*父我以为是为母报仇,他若被判枭首,绝不应是因为*父这个原因才对,那老汉死有余辜。”
顾承庭叹息,“阿拙说得有理。”
阿拙是顾运小名,是顾老爷子亲自取的,当年因着顾元彦用了运字给她作名,只怕她压不住,便叫个小名来冲一冲。
顾运哼笑一声:“哥哥,你不会以为这个故事就这么结尾了吧。”
顾承庭眼皮稍稍抬起,“唔?”了一声。
顾运双眸晶亮,颊边泛粉,说道:“你也想不到的。书说,那郑县令判完案子之后,一夜,入梦中,不醒,忆起幼时遭苦难,受虐打,对一夜叉星君画像许愿,望其拯救。梦至此处,人骤然惊醒弹坐而起,回神已是满面泪流。月余后,郑县令辞官,消失不见。后吴地常有一传说,传此地有夜叉星君,专*作奸犯科,作耗生事之人。哥哥说,这个结局如何?”
顾承庭扶额低笑:“阿拙看的恐怕不是文律断案集,而是民间怪谈话本了。”
顾运哈哈傻笑,边说:“别,别提怪谈两个字,这会儿,怪吓人的。”
顾承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看,只见对面人双瞳无焦,眸中水光闪闪,那双颊红润如三月桃花,粉粉扑扑。
待伸手一探额头,也是热烘烘的,心里登时喊一声糟糕,怕是先前那碗酒酿汤圆吃醉了!这反应也太慢,这会儿方显出来。
总算驿站已到。
让下属过去打点好,收拾好房间,顾承庭才抱起妹妹,下了马车。
第四章
浓墨笼罩的黑夜之下,驿站前庭一盏盏灯笼点上,昏昏黄黄地亮起一片,映照得人影绰绰。
马蹄踩在雪泥水里哒哒作响,护卫下马,先后将马儿牵去马房拴住。
一辆轻简马车停在中间,厚重的青色绒布被拉开,一年轻男人自马车上下来。
身前还抱着一个人。
司桓肃眉眼冷厉如刀锋,面色无情,他隐在侧边,淡声问身后随从:“前面是哪家人?”
那随从回道:“不像是办事的差兵,那位公子下车,身上还,还抱着个,额……女公子,应当是往哪里出游,没赶上进城,在这儿落下脚的。大人,我去那边问问……”
司桓肃眉头飞快皱了一下,打断,“不必,回屋休息,明日卯时离开。”不过是些不知所谓的顽劣膏粱世家子弟,任是世间眼前如何艰苦,也挡不住他们寻欢作乐,令人作呕。
“是,大人。”
顾运已经是不省人事,憨睡好眠,借那点酒意梦会周公。
顾承庭抱着人,刚进入门中,不想一年轻男子从东面走廊过来,正好撞上,他下意识将顾运垂着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拢。
那细白手腕上连串的手镯珠串登时碰出叮铃当啷的清脆声音,顾承庭微微颔首,半侧身去,让那人先进去。
直见那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继续往里走。
将顾运安置在打扫妥帖的上房,唤来驿站中一个小丫头,给了她些银子,叫人好生在屋里陪着睡,那小丫头喜盈盈应下。
顾承庭下得楼来,叫来小差询问:“今夜是还有哪家公子在此落脚?”
那小差放低了声量说:“回顾公子,了不得,什么身份小的不敢猜,只是拿的是‘禁内’的牌子,只看那通身生人勿近的气势,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深冬一夜好眠。
黑夜退去,天光亮起,晨间伴着清浅的雾气和水露到来。
顾运打着薄薄的哈欠睁开眼睛,因着暖和,还在被窝里头贪赖了半日,直到听见敲门声儿,才拖着调子说了个“进”字。
还是昨夜那个小丫头,看模样八九岁,颊边有两个酒窝,看人就是一张笑脸,端着热水盆子进来。
“小姐醒了啊,正好的热水呢。”说着就绞了帕子要给人净面。
顾运自己接过来,笑着问:“昨天我睡着了,是你给我散的头发?”
小丫头答是。
顾运又问:“可会不会梳头?不然我可为难了。”
“简单的是会的,那我给小姐梳?”
顾运点点头,先用热帕子把脸擦了,就把小丫头招到身后,“你来。”
看着年纪小,却是个手脚利索会做事的,不大一会儿,就梳起来一个妥妥帖帖的双丫髻。
弄好头发,又捧着衣服帮着穿好。下了床,顾运捡着这里提供的牙刷牙粉漱了牙,捯饬干净,才推门往外走。
顾承庭早已经起身,正在楼下和几个护卫说着什么,听见楼梯传来咯吱声,抬眼一看,招着人下来,“先来用些早饭,吃完咱们就出发。”
“好的,哥哥,我可耽误功夫没有?”
顾承庭笑笑,“不差这一会儿。”
吃完早饭,一伙就收拾整装出发,离开了驿站。
今日无雪,天气尚好,看着也不阴沉,接下来一路上也走得十分顺当。
将近午时就到平殷地界,顾运掀了车帘看外头,今日这道上就看见些许的车辆行人。
“是不是要到了,哥你看看,”顾运回头叫顾承庭,指着远处,“嚯!前边儿堵这么严重,都瞧不见路了!这不是崩了些雪,这是一座小山的泥石都冲下来了吧。”
“是到了。”顾承庭说着撩开门下了车,护卫让了一匹马出来,他骑上去,说,“走南边小路去祖父落脚的村子。”
小路比大路更难走,凹凸不平,泥泞崎岖,马上走过堪堪容下,多一点位置都不曾有,再过去,两边都是水沟子,沟渠边上就是成片成片的田地,等到寒冬过去春天到来,就该插上麦苗稻秧了。
顾运抓着车内沿子,轻声抱怨,“还不如骑马呢,里面晃得人不行。”
顾承庭在外头听见了,说:“莫要出来,外头化雪,死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别给你吹坏了。”
一行人马车开路,往农舍村庄走去,十分醒目,半中途,那边就一个人小跑着过来。
一边喊着:“大少爷!”
原来是老太爷身边的侍仆,阿禄。
顾承庭控住马绳,问:“阿禄,祖父可还好?”
阿禄连忙道:“回大少爷的话,老太爷腿上没伤着骨头,是些外伤,已经包扎过,只是不好挪动。”
“好,领我们过去。”
“哎,好的,大少爷。”
顾运掀开车帘稍探出头去,喊了一声:“阿禄!”
阿禄连忙回头,一见着人,立马行了个礼,咧嘴笑,“小姐也来了!”
顾运说:“担心我祖父,你快带路。”
“哎哎!”
车马进了村,不少人从自家屋里出来,立在门边,张头张脑看,也不敢走得太近。
阿禄领着他们,“就是这家,老太爷在屋里休息。”
这户房屋最宽泛疏朗,门庭干净,应该是这村子里的富户。
一阵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里头。
一家子几个乍然见到顾承庭这样气韵的贵人公子,一个个手脚都不知道往那里放,涨着脸胡乱给人行礼请安,还要跪下,顾承庭连忙阻了。
“不可,快些请起,还要多谢你们照顾我祖父。”
那人忙说道:“万万不敢!寒门陋舍,大人不嫌弃就好。”
待要再说些什么,门头马车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哥哥?”
这户里几个妇人几个孩都忍不住往那里张望。
顾承庭说了句:“是家中幼妹,担忧祖父故随行而来。”
那些人一听,忙慌着都让开了去。
顾承庭走到车前,扯开帘子,顾运理了理裙子,扶着人的手,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跟在顾承庭身边,一起进屋,看见了躺在炕上的顾永昌。
“祖父。”
“祖父您没事吧?”
兄妹俩一同问了安。
顾永昌看见顾运,胡须都半吹了起来,少不得瞪着眼睛斥了一句,“怎么把你妹妹带出来了。”
顾承庭一滞,可不敢说是祖母要求,默默认了,顾运不好意思让她大哥背锅,忙撒娇说:“我成日在家里闷得不行,才烦央哥哥带我出来透风的,祖父不要枉赖了好人。”
顾永昌能骂孙儿,不好骂小孙女,但还是拉着脸道:“下次再这么胡闹,两个一并惩罚。”
顾老太爷生得九尺身高,长臂宽膀,莫看两个儿子都是走的科举入仕路子,他当年可是行伍出身,一身气势就和文人不同,如今六十的年纪,依旧长腿阔步,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板起脸来,大老爷二老爷有时候都要缩起脖子乖乖听训,更遑论孙子辈的这些了,哪个在顾永昌面前不是规规矩矩的大气不敢出。
心思细胆子小的如七姑娘顾纤云,一月中除了请安,寻常轻易不敢往老太爷跟前去的。
老太太从前说过,家里偏九丫头是个精怪,她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殊不知顾运瞧人打小瞧得明白,他祖父是生了那么副相貌脾性,唬人有一手,并不是真的接近不得。
顾运嘿嘿笑,招呼护卫把带来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
“我们带了上好的膏药来,有止血治外伤的,有治疗跌打的,还有内服补气血的,都是林大夫那里开的,原本父亲想请林大夫跟着一起走一趟,不巧林大夫手上治着病人走不开,就只能多带些药了。”
阿禄欢喜说:“正需要呢,这里偏僻,没什么大夫,太爷的伤口只是不流血了,差些好药膏恢复呢!”
阿禄捡着伤药品给顾永昌重新上药包扎伤口,顾承庭才在一边问:“祖父写信让我带些人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说起这个,顾永昌方讲起来,“这遭撞上泥流雪崩,压坏了车马,在这里歇了两天,是承了他们的情,原就该报答,他们听闻就求了我一件事,希望能帮着把那条路给通了,这里人去平殷县都是走的那条路,走不了,换别的路就要远绕,多耽搁大半日功夫。眼看进了年里,少不得都要去城里买卖东西的。我就答应了。”
顾运听着奇怪,问:“难道不归官府管?报上去不就好了。”
顾永昌跟她说这里面的绕绕,“看着不过是是一句话的事,你需得明白,你急,外人却不急,不过是堵了一段路而已,哪里碍着什么了。现下你火急火燎报上去,但是这样的冷天,衙门里那些养懒了的差兵,哪个愿意动弹,少说也要挨到年后再来查看。”
顾承庭失笑说:“这怎么好,我不过带了八个护卫过来。方才我也看见那窄道,因是那日的大暴雨,把山体冲垮下来,泥水淌淌堵成一座小山,上头还全压着断裂下来的大树,一时决计弄不干净。”
顾永昌摆摆手,“不是用你那八个人,是让你去请人。”
顾承庭忙说:“祖父明说。”
顾永昌才讲:“你不知道,先前流往攘北军的一批甲胄箭矢出了问题,全废了,兵部失职,被黜了协理权,平殷这边现开采出来的一处铜矿,一径全都交由禁卫六处全权主管,矿地现今热火朝天的,那边正有我认识的一位好友,我是让你代我过去,借调一队人过来,趁早把这事给做了,事后封上些银子给他们作辛苦费,这事就算解决了。”
顾永昌下来调查的时候,不过带了两个衙门下属,马车翻倒出事后,他就让那二人先行带文书回去述职,以免耽误公差。
顾承庭明白了,点点头,“好,我明日就去办。”
第五章
“那祖父我明日让护卫先送您回去?这里环境简陋,到底也不适合养病。”顾承庭说。
顾永昌摆摆手,“不急,等你把人请来办妥事情再说。”
老爷子说一不二,顾承庭没有反驳。
倒是顾运这边恐委屈了她,老爷子看孙女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带,就叫阿禄过去服伺小姐。
阿禄做事细致又体贴,这边老爷子跟两位小主子说话,他那里就去主家里说要借两间屋子,这人家知道是给那公子小姐住,哪有不答应的,慌忙地收拾两间屋子腾出来。
阿禄笑眯眯谢过,他们家的东西一概也不要,用的都是家里带来的,床上铺的垫的,枕的盖的,丝绒绸被,云锦香枕,再把幔帘床帐一挂。
小桌上摆上成套祥云纹紫砂茶壶茶具,雕莲花座的烛台罩着绘倩女图的琉璃彩罩,刻双鱼的鎏金双耳小香炉,往里头抓一把香角块进去燃,一会儿就香气环绕。一间屋子瞬时大变样,在阿禄眼里不过就堪堪能住人罢了。
顾运心里没数,高估了自己,没想到自己这娇贵的身体会择床,失眠了半宿,翻覆大半夜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就觉得腰酸背痛,脸色上就有些打蔫儿。
顾永昌说:“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就让阿禄领你在附近玩会儿。”
阿禄还心疼舍不得,觉着这乡野村户没甚稀奇,再遇见个没规矩的把他们家小姐唐突了更不好,就说:“这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出去走两圈脚下只踩着脏污一团泥,除了雪,连个别的景致都没有,不如去平殷集市上逛逛,我打听过了,说那边进了年就热闹。”
顾承庭说:“近路堵了,马车过不去。绕远路就得花一天功夫。
顾永盛想了想,对顾承庭说:“索性你过去一起带上阿拙,叫她在平殷县玩两日,借住在这里也不方便,使两个护卫和阿禄一道跟着照顾就是,你借了人先过来,做完事后再去把阿拙接回来。”
顾运高兴得要打滚,直拍手赞成,“这样好!”
顾承庭应下,剩下几个护卫留在这里照顾顾永昌,自己带着顾运领着三四个人一起。
他们走时,这一家几个小孩,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躲在一边瞧,眼睛黏在顾运顾承庭兄妹身上舍不得挪开。
顾运叫来阿禄,抓了几把栗子糖给他们,笑了笑,才走了。
这些乡下孩子,何曾见过这样长得仙人似的好看,穿金戴银的贵人。
十几岁的男孩,脏手脏脚,粗布麻衣,一朝乍见那玉雪童子一样的小姐,不用别人说,自己就缩瑟成什么样,涨红着脸觉得上不得台面,又想看心里又觉得不配,待人离开,才丢了魂一样呆在那里半日说不出一句话。
因切身体会了一把天上地下,云泥之别这几个字的含义。
平殷县这几日有大集,热闹得很,城里地上干净,没雪没泥,看来是日日派人清扫。
他们先找客栈定下几间上等的客房,把顾运安顿下来,令几个人照顾好她,顾承庭就办事去了。
顾运叫阿禄招来你跑腿的伙计问话,平殷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那店伙计十二分有眼色,看眼前生得玉雪一般的人,年岁瞧着不大,身量未足,气度却斐然,骨子里透着矜骄,一身罗袖锦衣,金尊玉贵,必然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不敢得罪,愈发端着笑脸恭敬回话:“小姐来得巧,咱们平殷县眼下正是热闹呢。不说那些个水集火集,只说衙门承办的飞象比赛,明天是最后一场,不晓得多精彩,看哪位官爷能拔得头筹了!”
阿禄便问什么是飞象比赛。
店伙计忙答了,原来这飞象比赛就是以前的飞龙比赛,只是现而今民间说龙等字眼怕犯上头忌讳,就改了,飞龙也就变成了飞象。
其实就是马术比赛。
“比赛头彩是什么?”顾运好奇问。
伙计答:“听说是一座纯金打的,巴掌大小的汗血宝马!”
顾运睁了睁眼睛,心里嚯了一声,说平殷县的官衙还挺有钱的。
这算是官府内部的比赛,按照现代的类比来看,能参赛的都是公务员,自然是比普通人更有话题度,谁不赶这个热闹。
怪道祖父说清理路障那事报上衙门不一定及时来人,看来的确。
这边都忙着比赛呢。
顾运多久没遇见过热闹好玩的事,兴致上来,翌日,吃过朝饭,带着护卫阿禄,直接往比赛场看赛马去了。
跑马赛场这边的人实在太多,两个护卫跟顾运跟得紧紧的,阿禄更是一眼不错,让人把斗篷戴好,防着别人冲撞。
来了才知道还有看台子,阿禄赶紧花钱从别人那里买了几个位置,扶着顾运上去,视野好,看得极清楚。
这已经是比赛的最后一场,剩下十个人,各个英姿飒爽,身材矫健,穿着统一的官制骑马服。
旁边就有坐庄下注押赌的桌子,许多人围在一旁吆喝讨论。
顾运赶了个热闹,使唤阿禄去下个,说:“哪个赔率大你就给我押哪个。”
阿禄笑呵呵听吩咐照办。
也不知道顾运是天生带旺,还是名字取得好,她让人随心所欲的押的人,最后居然真夺得第一摘得头筹。
过了晌午,天上又飘起雪花子来,阿禄赶紧劝着小主子回客栈,因又担心人冻着,又担心人累着,心里一刻放不下。
顾运热闹看过,没叫他们多余挂心,便乖乖坐上小轿,回去了。
顾承庭那边拜见了顾永昌的好友,顺利借调上人,过去那边村子,二十来人骑着飞马过来,加上顾家的几个护卫,两日功夫,好歹将那泥沙堵住的路段清理开来,那一村人也是千恩万谢的,只差没磕头,过后顾承庭封了辛苦费,又亲自送他们回了平殷。
顾运在平殷逛了逛,玩了玩,算是散了心情,等到顾承庭来接,开开心心的,再接上老爷子,一道返京归家了。
第六章
稽查司使人来传人的时候,司徒忻正在花厅内品茗,小厮连滚带爬跑过来,趴在地上身体直打哆嗦,大冷天额上竟浸出了一层密汗,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大、大人……”
司徒忻心里一噔,踹了小厮一脚,沉着脸道:“谁教的规矩,一句话也回不清楚!”
小厮眼泪都下来,“大人,是稽查使传人,已经到门口了!”
司徒忻脸色一变,飞快站起来,向外厅过去。
两个穿着稽查司官服的稽查使已经入了内,要笑不笑说:“劳烦司徒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司徒忻讷讷无言,稽查司的名声谁不知道,他们要查的人,向来不用通禀,也没人得罪得起。
他已经在心中将自己这一年做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保并没有犯下滔天大罪,面上才略镇了镇,可后背到底禁不住还是掖了一背无人发现的冷汗。
刑部治下库部司衙门已经撤下,变成了稽查司当差的地方。
司徒忻进来,上首已经坐了一人。
正是如今圣上身侧重用第一人——司桓肃。
如今禁内六卫,其中三卫皆归于他手下,再领一个纠察百官的稽查司,说一句权侵朝野不为过。
更可怕的是,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却已有手段狠辣,冷冽无情的声名在外。
平殷现开的铜矿,原本是梧州治下分管的事,现在被上面派下的禁卫指挥使接了手,不啻于被分权摘了桃子。
但这还关不着司徒忻一个小小的分领都尉的事,他只是暂时从梧州调遣到平殷,领管些分属铜矿差事。
正经的理事大人,正是堂上这一位。
司徒忻站定,稳了稳心绪,方抱手执了一礼,开口说:“司大人,不知大人传唤下官过来,所为何事?”
司桓肃唇边哼然笑了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现出几分漫不经心,只从那邪肆冷漠的眼睛里能窥出些许冷厉心性。
“司徒大人无需紧张,让人传你来,不过循例问几句话而已。毕竟本官刚刚到任,对这里的事尚且一无所知,自然得劳烦各位大人帮忙了解一二。”
司徒忻再次合手躬了一礼,只道:“不敢不敢,司大人只管问,下官但凡所知,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便好。”司桓肃似随手翻起一个公文本,缓缓开口:“日前,你抽调营下二十余人,只写了公差,离营三日,却不知道具体是哪样公差,还是悉数告知,本官也好一一记录在册。”
司徒忻心内一咯噔。
“司徒大人,可记起来了?”
司桓肃散漫坐在高椅之上,手上闲适翻弄着无关紧的公文本,那声音分明不紧不慢,却每一个字如钉子一般直捶入人心脏。
司徒忻方才意会过来,这司桓肃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是那枚出头的椽子,正经拿他开刀给别人看呢!
真是大意了!
但此时刀已经架在脖子上,是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敢说,司徒忻心中苦笑。
略忖了忖,只好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希望这位大人看在他也是为了惠民之事的份上,能够从轻处罚。
“原是平殷下处有一处地段,前些时日发生了泥流崩山,将进入平殷一段路全然堵住。下官有一好友路过途经此处,发现村民过往行路不便,就请下官帮忙,调派些人手过去,将路段通了,故而才有了此事。”
直到他说完,司桓肃那里半日未曾开口,只是耷拉着眼皮,手指节咚、咚、咚一下下敲在桌沿上。
终于,不知道过去多久,司桓肃倏地一笑,然后声音响起:“你说的本官自会派人去查证,在此之前你已然犯了职权滥用之罪,那修桥通路之事应当由平殷县县官衙门负责,既然越了职,也不能说全然无辜了。来人,将司徒大人先行收押入监,容后再判!另外二十个无故擅离职守的,每人领三十杖刑,罚俸一个月。”
司徒忻脸上已然失去颜色,一片灰蒙,混沌地被两个稽查使带了走。
—
另一头,顾家祖孙三人平安入京,归了家。
老爷子腿伤不便,只有请了假,好在月已过了半旬,还有几日功夫便要闭朝,衙门跟着放年假,也就不妨事。
文氏这里又把林大夫来请过来,替老爷子仔细看过伤口,也说无大碍,只细心将养个十天半月就能好。
顾运到家后,她屋子里的丫鬟伺候着把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狠狠清洗了一通,香膏脂膏抹匀脸上身上,连头发都没放过,细细用一种椰子油柔顺过。
弄完这些,顾运懒懒躺在软榻上,黄杏一旁用包着巾子的长形黄铜炉给她烘头发。
顾运与她们说话:“我在平殷买了些小玩意儿回来,有三份,里头放了千子的,你们看着别弄混,拿去分给五姐七姐和十二妹妹。”
另一个丫鬟,叫澄心的,忙“哎”地应了一声。
她手上正在摆弄带回来的行李,那些穿过得衣裳睡的被子之类的让小丫头拿去清洗,摆用的那些器具玩物分门别类一一擦拭好收拾起来。
等都请点完毕,确认没有遗漏后,才去拿顾运那三份礼物,出门,往几个姑娘屋里送去了。
七姑娘顾纤云那里,澄心送东西去时,她正坐在暖炕上和她姨娘说话。
翠姨娘原是顾家的家生子,在长相上有几分出挑,后来被顾元彦收了房,生了孩子后,才抬了妾室份位。
此时靠在半旧的靛青色松花大迎枕上,听着澄心脚步声走远了,才撇了撇嘴巴,满嘴说:“通一个九姑娘,人还没长大,满屋子你们几个姊妹没一个能抵得过她,老爷子对她纵着,亲自领着去玩儿,老太太也惯着,你们谁有这份殊荣?我是看着的,这九姑娘,打小就是个贼精,赖在荣庆院里头,来来回回,一日一日,时间久了,都被她拢住了。先前几次,她戴的那些金钗凤簪,项圈手镯,还有珍珠宝石的耳铛,又漂亮又衬人,我看的清清儿的,没一样是你们姑娘份例里的东西,你们几个都没有,独她有,不是老太太私下给的,能是哪里来的?”
越说心里越发酸妒起来,不免用指甲戳了戳顾纤云的额头,恨恨道:“你是个不中用的,连照着葫芦学画瓢也学不会半点,都是庶出,你哪里比她不上?妄说你还有个亲兄弟,理当比她强才是!你倒好,你看老爷子老太太哪个记得住你,翻过年你就满十六,眼看要议人家,太太面上佛爷似的人,未必会真心替你考虑,我们家姑娘多,公中能拿出五百银子做嫁妆了不得了,你又不会说话,老太太跟前没情分,自然有好处也没你的份!姨娘我倒有心给你些,可没那个本事。所以我叫你,私下你也该为自己筹谋打算一番才是。”
顾纤云半垂着眼眸,手指头已经将手帕绞成了团,半晌,才蚊嗫似的说:“我没她那样的胆量,没她那样的宽阔敞亮的心性,自然比不上她。”
恨得翠姨娘狠狠往她手臂上掐了一下,低声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气性的,叫人压在头上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以后有你的苦日子!”
顾纤云白着一张脸,“姨娘有法子,倒是教教我,否则何苦来。”
翠姨娘灌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是恨你跟个傻子似的!”
边说边指着桌上澄心刚刚送来的一套香木雕的木作,一盒十二个,正是十二生肖,非常精巧可爱。
“这么些不值钱的东西就把你笼络住了,回头还真待人掏心掏肺,没个成算,以后有什么好的能轮到你头上,都被那些个捡走了,姨娘说这一番,还不是为叫你自己多生个心眼子!
再一个,眼下最紧要的一件,是你的亲事,五姑娘只比你大几个月,两人前后脚相看,好的可别让别人都挑走了。”
顾纤云到底是个姑娘,听这话就羞臊得满脸通红,“姨娘快别说了,这些自有老太太、太太做主,我一个姑娘能知道什么。”
“行了,知道你上不得高台盘,这事我在太太那替你留着心,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歇息吧。”
翠姨娘说完走了,剩下顾纤云一个人压着重重心事,一夜没睡安稳。
第七章
澄心送了东西回来,与顾运回话,说:“三位姑娘都收了,说多谢姑娘惦记,现在晚了就算了,明日再过来说话。”
顾运今日回来,都知道她舟车劳顿几日,并不会没眼色这会儿就过来。
“我去时五姑娘正在屋里头写字,七姑娘屋里翠姨娘在呢,两人坐一处说话,十二姑娘和几个丫头玩儿。”
顾运头发晾干,也没梳起来,就让丫鬟编了两条粗辫子垂在身前。
“姑娘别起来了,待会儿又冷了。”黄杏一边说着,一边给顾运到了杯温水过去。
顾运润了喉,说:“我也睡不着,桌上有书,你捡本过来我看看吧。”
澄心就说:“仔细伤眼睛,姑娘不过打发时间,不如玩会子九连环鲁班锁?”
“懒得玩。”顾运摆摆手,“把灯火多点两盏就是了。”
丫头无法,只好给她拿了书,又多添几根蜡烛照上灯罩子,放在近处的桌台上。
顾运一看书,丫鬟脚步声就放轻声了。屋里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安静起来,连偶尔的翻书声都听得清楚。
忽地那外头就听见细细碎碎的响动,今晚上是澄心值夜,顾运撂下书,使她去外头看看。
澄心哪用得着她说,已经打着帘子出去,约摸过了一刻钟才进来。
顾运问:“是怎么了?”
澄心道:“院儿里没事,是外头的事,我使个小丫头问去了,说着急忙慌的什么人,门敲得砰砰响,骑着马过来的,找咱们老太爷的,现人已经被领去了外院书房,正经有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顾运披了衣裳要起来,澄心连忙过去劝:“姑娘这会儿起来做什么,一会儿内院就落锁了。”
顾运失笑,“想什么呢,我不出去,再说这会儿怪冷的,不过想起来写几个字。”
澄心先就先去把碳盆拨了拨,又加了些新炭进去,然后去桌上铺纸研墨,顾运伏在桌子上写了一张纸。
又分心想着外面有什么事,这时候骑马赶夜路过来,那事怕没有十分急也有八分急。
寒夜稍长,消磨了会儿时间,顾运才终于睡下了。
翌日一早,睡饱了觉起来,吃过朝食,刚写了一会儿字,顾青璞,顾纤云,顾存珠就一起过来了。
顾青璞好奇问:“一大早你写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这个冬天都不拿笔了呢。”
十一岁的顾存珠听了都笑。
这话先前是顾运自己说的,原是顾青璞要一本经书供奉祈福,就约着顾运和顾纤云一起,说三人一起更显诚意。
顾运因着自己活了两辈子的来历,平时去寺里庙里心里都不自在,哪里还会上赶着做这些抄经诵经的事,赶忙拒了,说自己手怕冷。
顾青璞这是捏着她的话笑她。
顾运不在意,在家里除了读读书写写字聊聊天,也没别的事可干。
“是这几日的出去的见闻,我记下来。”顾运说。这也是她的习惯了,出门机会少,每每出去一回,回来就写点什么,就跟写日记一样。
过实话,这也是无聊闹的。
四姐妹说话坐了半日,就又散了各自回去。
顾运自个儿往老太太那里去。
来打听昨儿晚上的事的,她细细问了,老太太也没瞒着,都告诉了她。
“你祖父好心办了坏事,这会儿把别人连累,急得一晚上没睡,他倒是宁可被下狱的是自己,也不顾自己腿还伤着杵着拐棍,一大早上饭也没吃叫你父亲送他过去了,这事若是不解决,咱们家这个年只怕都过得不安生。”
顾运真是听得心头一跳,这还是她在大启朝活了十三年,第一次听见身边人被下牢狱的事。
这不是说她天真不知事,反而就是太清楚了。顾家在大启朝不说是多么的豪门贵族,确实正经也是官宦世家,从她祖父祖母上面都是做官的。
这样的家庭是仕的阶层,来往亲眷朋友皆是一般出身,平素来往都是体体面面,礼仪俱全,哪会轻易就出事,不说不可能,只能说非常少见。
结果就因为祖父借人一队差兵来做了点事,就被缉押问审了?
“那位稽查司指挥使,御前红人,都知道他的脾性,嫉恶如仇,睚眦必报,眼里不容沙,被他捉住把柄,只怕是不好善了。”
说得顾运一颗心提起来,拧着眉毛,“那祖父去能解决吗?”
老太太沉沉说:“不管成不成,你祖父都必须去这一趟。司徒忻是遭了无妄之灾,事因你祖父起,若不能把司徒忻捞出来,顾家怕是要和司徒家就此结仇了。”
“那位指挥使这样的小题大做,必不可能是真的闲得慌,该是有什么目的吧?再不就是和司徒家结过私仇伺机报复,咱们是不是要搞清楚他想什么,才好对症下药。”顾运直接说。
不然懵懂着就这么上去一通瞎求,有什么用?
“一向说你比别个机灵聪明,倒没白夸你。”老太太捏了捏顾运的脸蛋。
“司指挥使是圣上的人,如今,圣上对梧州,齐州,襄州军权握不住,控制不住,故而频频有所动作。正赶上平殷发现矿藏,按照划分平殷是梧州治下,位置上却离京城更近,这正是个机会,司指挥就被被派去了平殷,主管地矿开采运用之事……”
话听到一半,顾运就大概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祖父的好友司徒忻原是在梧州任职,代表的就是那边人。
她就说好端端的人说抓就抓,原来是两方的博弈,人家正等着抓你小辫子呢!
这样的最烦人,就不是因为那件事本身,想使劲儿都不好使。
“祖父可有什么好法子了吗?”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去求一求了。”
顾运不解地“唔?”了一声。
厚着脸皮的前提是有那个脸,别人愿意给那个脸,“难道我们家和那位司指挥,有什么交情吗。”
顾运纯粹是嘴巴比脑子快,这么想就这么问了。
老太太却只看了一眼郝嬷嬷,须臾,故意怪嗔说道:“真真是,脑瓜子怎么生的,谁比她聪明?我说一句话,她十句也猜到了。”
郝嬷嬷跟着笑,“然老太太可不是最喜欢聪明的,不然怎么就把九姑娘当个宝贝。”
第八章
顾运这会儿想起来刚才老太太说的是司指挥使,司姓可不常见,老太太就是姓司,看老太太那意思,这绝对不是巧合了。
她好奇心越发上来,不禁问:“祖母,我记得您说过,您是中平州司家出身,那位指挥室大人也姓司,莫非是与您有什么亲缘关系不成?”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讲道:“是中平州司家没错,不过到了我父亲那里早已经分出来许久,跟主□□边并不大联系,关系不亲了。只是到底同出一脉,有些亲缘关系在。不过司家早已式微,我又是多年的外嫁女,这关系若细论,也早已经远了。若不是此回连累别人,怎么也不好拿出来说的。”
顾运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再者,司指挥权势过盛,如日中天,能被圣上这么提拔起来,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贸然攀上去,却叫人看低了。”
说到底就是,有点关系,但不多,经年没有联系,从前连面都没见过。
这么一看,他们这里一豁老脸攀关系,人那里真不一定给面子。
挺玄的。
难怪老太太忧虑。
顾运脑子想了想,说道:“依我的看法,那位指挥使大人未必会做绝。原因有两个,其一,司徒大人那条渎职罪,究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撤职贬谪的大罪,抄家灭门更是远远谈不上,就算眼下被刑拘起来,最多也不过十天半个月一定会有个说法;二则,我猜测,司指挥此举主要目的在于立威,那一下又是收监又是关押,已经达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眼下祖父过去,再借由祖母身份承情求情,更该合了对方心意。”
“只怕叫那厮借坡下驴了!”顾运一句话总结。
老太太原听她说得句句在理,头头是道,悬着的心都略定了一二,叫她最后一句话一出口,一口茶水好悬没呛出来。
郝嬷嬷连忙帮着抚背,一边哎呦嗔了一眼顾运,“姑娘哪里听来的这些村话,可得改了。”
老太太平了息,一边叹,“这小冤家,养成这样如何是好。”
郝嬷嬷发笑。
顾运装作没听见。
顾永昌去了平殷,顾运开始算日子,按她猜的,这事不难解决,绝对不会拖着超过五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着要过年了。
朝廷都准备着封印放假,各地方瞅着都开始交接整理各种杂事只等着开年再来处理。
这件拿来给那位司大人立威的小案件,如果押到明年,那就会变了性质。
顾运猜得果然没错,到第四天,顾永昌就回来了,面貌精神看着都好。
果然老太太一问,说是解决了,司徒忻已经放出来,司指挥“酌情处理”从轻处罚,最后领军棍三十,罚俸禄半年。
老太太直说阿弥陀佛:“总算人没事,别的就都无碍。”
回过心情来,年已经到了,家里热热闹闹起来,文氏那里忙碌得不可开交,一大家子的吃穿住行管着,各项管事都等着回话,又要预备起各家亲戚朋友的年礼。
一日下来有半日不得闲。
姑娘们反倒清闲。
顾青璞趁着空不是绣手帕就是绣荷包,顾纤云就在一旁练字,顾存珠怕冷,身体又差些,多数时候待在屋子里,画画九九消寒图,要不就丫鬟陪着玩儿解闷。
老太太的偏心府里人看得见,明面上谁都也不会说。
她把顾运带在自己院子里,拿自己的嫁妆私产出来,教她如何管人,管事。
文氏再好,也只是嫡母,不苛待庶女就是尽了本分,她自然有好东西也是给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大姑娘当年她是亲自教的。
剩下几个都是庶出,生她们的姨娘们有些原本就是下人出身,有些是穷人家出身,一没私产,二没见识没学识,自然教不得小姐们。
一般庶出女儿,在家这么富贵地养上几年,到了年纪,议个亲给些银子嫁出去,这都算好的,可谁也都知道,这样出门子的,姑娘将来的日子,一半要看天爷,一半要看姑爷。
谁叫无母族筹划帮衬,命也,这就是嫡庶的差别。
老太太好不容易得一个中意可心的姑娘,自然舍不得。
舍不得,就要教,就要捧着东西给她兜底。
她拿出远郊的田庄出来,地契,房契通通往案桌上一摆,顾运就坐在跟前儿。
老太太不紧不慢回忆着:“这些,都是当年我嫁过来之后,你爷慢慢给我置办的,我嫁妆里多数田产,都在中州。”中州就是先时叫的中平州。
她先教顾运看契,怎么置契,怎么换契,看完后继续说:“这庄子大小三进,田地二十亩,庄头姓王,明后两天他过来,我带你认认人,你先学着看账,与那庄头说话,明年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再让你爷领你过去亲自看看。”
顾运嘿嘿笑了下,说:“给我管了?”
老太太哼气,“可不就给你了,翻过年,也十四岁了,整日还傻玩,日后不被人糊弄。”
顾运哼得还大声些,眉眼上挑飞扬,“我还能被人糊弄?谁啊,这么厉害。”
老太太连着郝嬷嬷两个心腹丫鬟,都捧着肚子笑得不行。
“听郝嬷嬷给你讲讲,正经学学看人管事,见的多了,你就不怕糊弄了。这还只是个田庄,左不过些产出收成,瞧着天气赏饭吃,偏差不会太大。日后给你个铺子,里面的门道才是多呢。总之,一步步来。”
一片疼爱之心把顾运感动得泪汪汪,抱着老太太撒痴。
荣庆院里乐做一团。
外头几个丫鬟听着心里不免想,真真是各人命数自有天定,都是一样的小姐,里面那个得了老太太的眼,好东西一样一样给,亲生的娘亲都不过如此了,以后的亲事只怕会更上心,九姑娘这福气,除了已经出嫁了的大姑娘,她是这满府里头一份,这福气,别个羡慕都羡慕不来。
转日,老太太口中说的王庄头就到了。不止王庄头,另还有四五个别的庄头,老太太带着顾运在身边,听他们回话,一边看账。
独到王庄头时,叫他到顾运跟前行了礼,账本也交她手上。
王庄头登时明白过来,也不敢欺负顾运年纪小,一口一个小姐叫得恭敬,一面亦也暗暗观察。
却见这玲珑剔透仙童一般品貌的小姐,并不是个内秀羞涩的性格,反而眼神清而明,气质稳而淡,端的是叫人不敢小视。
怪道能让老太太给私产。
这样的手把手教导,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学点什么,顾运这种性情开阔别样自我不怕人的,自然更不在话下。
第九章
今冬大寒,鹅毛般的大雪是下了又下,各位庄头管事时回话时,免不得说起来,都道比往年难过不少,天冷难捱,京城这边竟都还算好的,各村也有冻死的老人小孩,听说靖州禹州那边更甚,成片成片的灾民。
顾运这些每日待在家里的小姐,都知道入冬来,炭价涨了,米价上也涨了。
老太太心慈,把今年的地租减了一成,叹声说:“剩下些钱,买件袄子穿罢,只盼开春万物复苏,到时得个好收成。”
庄头们感恩戴德,又说替那些佃户给老太太磕头。到下午,老太太才将人都打发回去了。
原本这些人她是早不见了的,每次不过叫郝嬷嬷去说两句,回头再看账,眼下是为了顾运,怕有人见她年纪小,表面恭敬心里反而不尊重,生出别的歪心思。
顾运哪能不明白,这整个下午就待在老太太这边的暖阁学看账本。
凡遇见不懂的对方,提一句,郝嬷嬷就能在一旁帮她解惑。
翌日,顾运刚起来,才用过朝食,正漱口洗手,周姨娘就进来了。
顾运笑问:“姨娘这会儿过来,吃过早饭没有?”
周姨娘挨着暖炕边儿坐了一点,才开口:“我在太太那吃了过来的,你不用急。过来是跟你说件事,方才太太身旁的李妈妈去回话,说门房那边报你舅舅过来了,太太让我去见见,姨娘想你也有两年没见过你舅舅,上回还说想过去玩儿,现下正碰上,可要去见见?”
顾运忙点头,一面拿手帕擦擦嘴,“去!我跟姨娘一起去。”
周姨娘脸上带笑,“急什么,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叫她们给你换好衣裳。”
顾运此时身上穿的是件半旧的杏色纹金叶对襟短袄,下面一件水白纹的百迭裙,头上耳上还什么都没戴,光溜溜,只显得脖颈一片细腻的瓷白,羊脂白玉似的,与乌黑的头发一映衬只觉着肌肤微微生润光。
到底太素净,并不是见客的打扮,别说见客,就是寻常,她们姑娘小姐也不是这样。
周姨娘就猜到姑娘真的是才睡起来不多时,一时也无了话。
顾运连声叫两个丫头,黄杏,澄心连忙过去打扮起来,发髻上别上簪子,耳上戴上一对金镶绿松石的耳坠。
澄心从衣柜里头拿出一套衣裳来给人换上,说:“今冬新做的这几套,这套还没上过身呢,今儿穿正好。”
换好衣裳,挂上禁步等缀件,最后把手串手镯一样样套在腕子上。
等捯收拾捯饬好,两刻钟都快过去,顾运拉着周姨娘赶紧出了门。
自有妈妈在一旁,领着她们去二门外,周家舅舅正在花厅里等着,已有人奉上茶水。
外头几个小丫头忙叫着“九姑娘,周姨娘。”
随即打起帘子。
顾运一进去,就看见个年轻劲瘦的青年,年纪与顾承庭相仿,二十来岁上下,正是周姨娘的同胞兄弟,顾运的亲舅舅,周海桥。
两三年没见,顾运也一眼认出来,立刻扬着一张笑脸唤人:“舅舅!”
周海桥听外头声音早就站了起来,一见顾运叫她,就笑起来,看着周姨娘直叫:“阿姐!”
又看着顾运,朗声道:“外甥女长大了好些!”
周姨娘倒看着弟弟也长高了,如今更像个大人,细细打量,拉着他坐下,嘴里说:“她长身体呢,一年一个样,家里可都还好,爹娘还好?”
“都好都好!爹娘叫我给你带话,叫你别记挂他们,只把外甥女带好了就是,家里一应什么都不缺。”
顾运嘻嘻笑了笑,仰着脸故意问:“姥姥姥爷可说想我了没有?”
“怎么没有?日日念叨呢!”周海桥笑说。
顾运就道: “真的呀,那舅舅回去了跟姥姥姥爷说,等春日天气暖和了,我去看他们!”
周姨娘骂了一句,“小精怪,少作些幺蛾子吧。”
周海桥并没把外甥女一个孩子的话当真,转而跟周姨娘你说起话来,“阿姐,你上回让娘去寺里求的平安福我给你带来了,还有一块记名锁,都在佛前供奉过的。”边说,边从身前拿着用布包着的东西,翻开。
周姨娘一瞧,嗔道:“怎么多一块金锁,又叫爹娘破费,姑娘她哪里缺这些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周海桥道:“少一件多一件都不妨事,这是爹娘的心意,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周姨娘心里也明白,既送了过来,这金锁她爹娘是断然不会再收回去,便只叹了一声,伸手捡日金锁,亲自给顾运戴在脖子上,平安福也给她拿着,叫她回去,让丫鬟放在床头挂着。
顾运乖乖应好,又说谢谢舅舅,“回头替我跟姥姥姥爷问好,就说我想他们了。”
两人陪坐一上午,周海桥看着时辰,怕给姐姐添事,起身说要走,周姨娘对着弟弟肩膀拍了一下,“急什么,年下老爷太太那边都忙,不得空见人,但留了饭,让我和姑娘作陪。”
周海桥听到如此说,方才留下。
差不多到点,就有婆子上来问传不传饭,周姨娘略一点头,“摆上来吧。”
很快,两个小丫鬟提着大食盒,一盘一盘往外端菜,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做成上好的精致菜码,热气腾腾,一时间,屋内饭菜香气扑鼻。
周姨娘没叫下人伺候,打发去了外厅。
三人细细用了一顿饭。
饭毕,漱口净手。
周海桥瞧着只觉得官宦之家礼仪规矩,桩桩样样,都叫他们开眼界。
午时过后,周海桥起身告辞,周姨娘顾运跟着婆子往外送了几步,
文氏早让人备下半车到吃的用的,一同装好了车,周姨娘交代几句,看着马车走。
送走了人,叫嬷嬷把顾运送回去,周姨娘自己转身往文氏那里回话去了。
那头周海桥回家,周家老爹老娘又是一番动静,追着问女儿如何外孙女如何,在顾家有没有受委屈?
周海桥捡着些看见的说给二老听,“我看阿姐颜色形容,都是疏朗宽心的模样,眉间眼里也并不见郁气愁容,可见是过得舒心的,并未受委屈。”说到这停顿了下,笑了笑继续,“外甥女更不必提,身量长高了,模样出落得极好,金玉一样的品格,一见我就直管我叫舅舅,我当时心里又欢喜又惊怕,怕叫人听见反说她失了规矩。”
周父周母二人听到此,心中方轻松下来。
第十章
想着老太太昨儿给她布置的作业还有些没完成,顾运拐去了老太太院里。
她一个人在书桌那边看了半日,老太太那边与丫鬟们描画儿呢,雅致得很。
祖孙二人一个屋里,各自干各自的,互不打扰,又不觉得冷清。
直到了傍晚,灯火都点起来,翠屏过来提醒,说到了该用膳的时辰,问老太太现在传不传饭。
一说吃,顾运就感觉自己饿了,过去拉着老太太扭了扭讨笑。
老太太好笑,转而对丫鬟说:“还不赶紧抬上来,饿着你们姑娘。”
丫鬟们细细笑了一阵,吩咐下去,外面人提着饭菜过来。
刚准备摆在内间桌子上,就听见顾运说:“不如摆在外间吧,把窗户西南边的支开些,又吹不着风,那里几个角上都灯笼照着,能看看雪景,不至于太没趣儿。”
“依她就是,这就是个闲不住爱作弄得,别憋着她。”老太太笑呵呵。
“您这里景儿好,衬得好,月牙的门洞,枯树半遮笼,有独特之处,沾着雪儿更添了点韵,这个时辰,昏沉中透着朦胧,是浑然天成的色。”顾运乐颠着卖弄点评。
丫鬟都笑:“还是姑娘会说话,我们这口笨舌拙的,日日看时不觉得,被您这么一说,都觉得更新奇了一层。”
桌上依次摆上一钵酸笋老鸡汤,一道山楂顿排骨,一道八珍考乳鸽,一盘什锦豆腐,一盘炒南瓜,一碟八珍果点心,一叠奶酪酥点好。
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香味扑鼻而来。
先扶着老太太坐下,顾运跟着坐下,等老太太先动筷,才认真吃起来。
顾运胃口好,这些菜吃得爽利,叫丫鬟又给她添了一碗饭,老太太这里,姑娘们来了不必说,自是上的他们爱吃的。
吃完饭下人收拾桌子,又漱口,净手。老太太看顾运吃得多,怕她积食,说:“回去别干坐着了,你们姐妹玩会儿。”又吩咐丫鬟,回去喂她主子吃些消食茶。
丫鬟好生答应下来。
系上披风,踩着月色,顾运出了荣庆堂,不多大点功夫,天上又飘起雪来,回了后院,那早上刚扫干净的雪,又铺上浅浅一层,若下一晚上,明天那些婆子估计起来又得扫。
天这么冷,外面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顾运有时候不敢深想,她重活了一辈子,虽然投生到这封建朝代,但好歹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比那些连饭都吃不上,衣都没得穿的人已经万幸,不敢奢求别的。
回去先往小两厅的暖房里去,顾青璞在那里做针线。
“五姐姐,天都黑了,点了灯光线也不好,会伤着眼睛,你歇了活罢,我们好好说说话。”顾运知道她拧,干脆直接把她手里的活儿拿下来。
顾青璞的针线功夫,在几个姐妹中最好,顾纤云也还行,顾运属于对此没半点兴趣的那种,但凡捏了针,人就坐不住。
寻常她带着的香包手帕,都是丫鬟或周姨娘准备的,偶尔在顾青璞这边瞧见喜欢的了,还厚脸皮缠着讨些。
顾青璞的丫鬟慧儿忙跟着说:“亏得九姑娘过来才行,在这坐一下午了,我们也说仔细伤眼睛呢,可也就是不听,急死个人。”
顾青璞斥慧儿,“你也是个小题大做的,我心里有数,就剩这么点儿,搁着反而不舒服。”转头又怪嗔顾运:“你玩你的,又来我这里捣乱,下回我也不给荷包你了。”
顾运嘿嘿笑,叫慧儿,“把手炉拿过来,你姑娘手尖都冻红了。”
不一会儿,顾纤云也进来了。
都知道顾运今日去了见亲舅舅。这话不好说出来,毕竟他她们名义上文家才是外祖家,文家舅舅才是舅舅。
顾青璞的亲娘是萍姨娘,是外头买来的丫鬟,文氏还没嫁过来时就在顾元彦身边伺候,后来提了姨娘,在这府里并没有个亲戚。
顾纤云的姨娘翠姨娘,因着是家生子,有老子娘兄弟,都领着差事,不过顾纤云从不理会,她自持身份,不肯轻易往下挪一点,像是怕沾到他们,自己也自降了身份,更被人轻贱。她倒是宁愿从来没有那些血缘上的关系,比如顾青璞这样,反而干净,不惹麻烦。
又说那些人等闲哪敢上来攀扯主子小姐。
现下打眼看见顾运穿着崭新的一身,罗衣美裙,珠环翠绕,不禁得想起那日姨娘说起来的话,心里就有些酸涩愤懑之意,但她自来又谨慎易惊,就算嫉妒也收敛得极好,不敢叫人发现。
依旧亲亲热热跟人说话。
顾家这几位小姐,相貌上脾性各有特点,自然都不俗。
顾青璞生得窈窈窕窕的身材,鹅蛋脸型,水杏眼睛,新月弯眉,和那仕女图里画的小姐似的。又是个极为沉得住的脾性,再一点,最守规矩,觉不见她多睡一刻,饭不见她多贪一口,自有自的道理,旁人说她也不理会。
顾纤云内敛文秀,瘦削身材,尖尖脸蛋,远雾般朦胧的眉,柳叶似的柔媚眼睛。
顾运一向心里暗搓搓吐槽她爹顾元彦多情,一个大老婆不够,还纳了四个娇妾,比她祖父差多了,顾永昌可是一个妾室都没有。只有一点好,生的姑娘个个都好看。
连顾运常常都觉着赏心悦目,也极喜欢,因为热闹。
时间在忙碌以及在一日一日的浓烈欢喜氛围中悄然流逝。
及除夕,爆竹响,开夜宴,祭祀祖先,京街上,舞龙舞狮,烟火灯会,显出繁华的虚光。
年过去,顾运的小脸都圆了一圈。
拜节走亲之际,文氏开始暗暗留意各家闺秀,给顾承庭相看亲事,只是还没看好,就先又收到别府的帖子。
“昨儿南襄侯府给太太下了帖子,他们府里办赏花宴,太太让我们三个都去,才派了嬷嬷来告诉的。”顾青璞说道。
南襄侯府和顾家是姻亲关系,顾家二房唯一的嫡出女儿,二太太的亲生女,大姑娘顾泰,就嫁到他们家。
听到是南襄侯府,顾运就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是他们府,前儿都去了几回了,还回回都要请我们,冬天赏什么花,纸花呢!不去行不,我不想去他们家。”说着都忍不住撇嘴。
顾纤云摇摇头,轻声道: “不去不好,太太都发了话。”
实在是那南襄侯府奇葩,顾运都忍了好几回:“哪次去,他们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以为自己多高贵,时时都不忘暗示咱们家能跟他们家结亲是攀了多高的台阶似的,讽刺大姐姐无德无才。我怕我再听到一句,会忍不住大嘴巴子扇他们脸上。”
顾青璞不赞同地嗔她一眼,“又说胡话了,让别人听见怎么议论你。”
顾运:“议论就议论呗,他们议论他们的,我又少不了一块肉,有什么相干。”
顾青璞捏了捏太阳穴,和顾纤云面面相觑。
对于顾运身上的倔强轴劲,家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管不了,别说她们这些姐妹。
晚上,太太身边的赵管事领着个小丫头捧着新衣裳过来。
几个姑娘都已经见怪不怪。
南襄侯府对他们顾家不尊重,哪回去那边回来文氏不是拉着一张死了人一样的黑脸,可是为了女儿,生生只得忍了,不止如此,她还要外人看着不出一丝错,每每接了侯府上的帖子,必带着三个庶女得体地过去赴宴。
就因为顾泰嫁人六年没生孩子。
“赵妈妈,又有新衣裳啊。”顾运看了一眼说。
赵妈妈眯着笑脸,“姑娘们自己挑,喜欢哪件就得哪件。”
“有没有白色的。”穿去给那位侯夫人戴孝。
“九姑娘说笑了,这些短袄颜色鲜亮,领子边上还做了一圈兔毛,保管暖和又好看。”
看着三位姑娘都上身试过,赵妈妈才回去交差。
本来打算今晚上要泡个澡,黄杏都要去水房叫水了,叫顾运来拦住说:“别去了,索性明天再洗,等从那‘高贵’的侯府出来,还不得好好祛祛晦气。”
翌日,吃过早饭,顾运姐妹仨,梳洗打扮停当,换上新衣裳,跟着文氏,坐车去南襄侯府。
一出来,顾运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抱紧了手炉。
天冷路滑,马车走得慢,嘎登嘎登一下一下晃,跟坐摇摇车似的。
顾青璞打量顾运一眼,“你都穿成个雪球,还怕冷?”
顾运幽怨:“今天要是梅山采梅,或是寺庙拜佛,再或是探亲访友,只要是让我高兴的,我保管飞出去,不说一句冷。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原本就不愿意去那府里,心里不舒坦,身上跟着觉着受冻了。”
“越说越不像样,我劝你忍忍。”
“算了,不说他们,白白生气。对了五姐姐,你再给我做个香包吧,我想换个味道,我身上这个都闻着腻歪了。”
顾青璞瞅见她圆润泛粉的小脸蛋忍不住捏了下,嘴里说:“前儿才说不给你做了,好厚的脸皮,又来讨,难道我是你的丫鬟。”
顾运嘻嘻笑:“我姨娘也给我做了两个,我嫌配色没姐姐配的好看,我那还有一匹螺纹织就竹叶青颜色的料子,给姐姐你吧,你给我做几个香包手帕就成。”
顾纤云在一旁听得哑然,不过摇摇头。
顾青璞都忍不住臊她,“成匹的好东西就用来做个荷包?你是哪个公主府郡主府出来的,这么阔绰。”
“什么稀罕的,它再好,放那里也只是一匹布,死物而已,你要拿去用了,做成香包手帕,再送我,才是珍贵,才是心意,这就不是浪费,而是‘用得其所’。我一向讨厌冬日的坚冷和寡淡,正好要点香包戴在身上配它,不然容易压不住,姐姐就赏我几个吧。”
顾纤云抿唇笑,“你这是吃了蜜糖一样的嘴巴,连我听了都心软起来,不怕五姐姐不疼你。”
姐妹三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南襄侯府到了。
丫鬟过来掺,三人跟在文氏后面,往里走。
南襄侯府已经来了不少女眷宾客,此时都在一所大花厅内坐着说说笑笑,席面也摆在此处。
一时间有丫鬟传话:“顾府文夫人到了。”
就听得一道女声笑说:“文夫人,可就是你们家那位亲家?”
顾运跟着走到跟前,抬眼一看,那说话的也是个穿着华服的妇女,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太太的,她旁边站着的,就是南襄侯府侯夫人,顾泰的婆婆。
“你们来了。”侯夫人声音略显得有些淡淡,“随便坐,也不是第一次来,客气什么。”
这话说得就好似他们主动非要来的一样。
“我身边这位是,成国公府的庄夫人,你们没见过。”转而又笑的一脸和善看着庄夫人,“难得你今天赏脸,你没见过,倒说对了,是顾家文夫人,那三个是她三个女儿。”
不用人说,既然点到她们,顾运几个自然要跟那位庄夫人见礼。
那庄夫人也带了几个女儿,此刻她们年轻的,自然一起说话。
顾运在下首入了席,顾青璞和顾纤云坐了一张桌子,她旁边南襄侯府和刚才成国公府家的几个都落座了去。
顾运问了一句,“我大姐姐呢,怎么不见。”
侯府那位小姐,叫南依依,顾运只是眼熟,但其实一点不熟,人家和她母亲一样,心里眼里看不上他们顾家。那顾运自然不能热恋去贴冷屁股,她也不搭理人家,表面过得去就得了。
南依依一直同成国公府的两位小姐说话,仿佛是有意无意晾着顾运,顾运压根不在乎,反而当她是丫头一样问话。
南依依心中不满,却笑着说:“大概在那边园子布置呢,待会儿要赏花。”
第十一章
顾运心里登时又郁住一团气,大冷天叫人在外面布置花园,这家人没毛病吧?
“你们府里是不是没人了?”顾运心烦,所以她讨厌来南襄侯府,个个都不会好好说话,脑子不清醒,心思还毒。
事情可一可二绝对不可三,前面忍了几次,没见对方收敛,反而愈发蹬鼻子上脸,可见忍让是这世间最下乘方法,你退一步,人家试探明白了,知道你是软柿子,以后只会捏得更狠。
文氏要维护面子功夫是她的事,顾运没道理跟着,对待刻薄人的最好方法是刻薄回去。
“常常说别人府破落户,怎么今日难道你们家也终于破落了?磋磨我姐姐你们心肝儿怎么这么黑。”
吵架就是罪名先给对方扣上。
南依依没想到顾家一个小小的庶女会说出这种话,听得一愣,待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又赤又白,当即出言反驳,“胡说什么!谁磋磨顾泰了!那是她该做的!”
顾运眼神泠泠,声音很是素淡,“直呼大嫂名讳,是你们南襄侯府的好教养,让少夫人做下人的活儿道是应该做的,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想必在座各位也都长见识了。”
“住口!你放肆!”南依依赤眉红眼,站了起来,指着顾运。
一时觉得那些闺秀都在看自己似的。
顾运:“哦,恼羞成怒了。”
南依依身旁的庶妹拉住她,低声劝,“阿姐,快别说了,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顾青璞也对着顾运摇摇头,便是叫她适可而止的意思。
这就算笑话那也是南襄侯府的笑话,顾运压根不在意,她站起来,“我去看看长姐,若这里真这么不堪,我看不如回家去。”说完就往外走。
这一闹,席上不少人听着,不免头耳交接与身边人暗暗私语。
南依依十分恼羞,怨恨之色现于脸上。
明明往日受羞辱的都顾家那群人,今日却跳出来个牙尖嘴利的庶女,简直可恨!
上首那边,远远儿听见些动静,南襄侯夫人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嬷嬷忙悄不声过去看了看,不多时,就又过来回话,对着侯夫人耳语了几句。
南襄侯夫人一直带笑的脸顿了几秒钟很快又恢复如常。
只是忽然要笑不笑看着文氏,说了句:“你那个庶女,到底有些过于活泛了,你性子倒好,竟也肯纵着。”
文氏只乍听,面色不变,猜到南襄侯夫人点的必是顾运。
这话非常不好听,且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只差没明说顾家教养差,不会教女儿,文氏心里冷然,她是万万不能认了,便淡然笑着回:“九丫头才多大,小孩子一个,这样的年纪,未必就把人拘在家里当个木头?我便是舍得,家里老太太也舍不得,谁家姑娘在家时不娇养着,我们这才到哪儿。”
文氏不是真没有脾气,谁不知道她南襄侯府里表面光鲜,背后怪会苛待庶女,竟还有脸说别人,简直笑掉人大牙。
成国公府夫人佯装捧着茶盏喝茶,没有插话。
“带我去你们园子,我去见你们少夫人。”顾运出来内厅,使了门口一个小丫给她带路。
小丫头忙应声,在前头领着。
去年初春,南襄侯府在府里辟出园子东南一片出来,移栽了梅树。
今年一看,竟开得不错,于是就办了宴会,下帖邀些人过来玩乐。
顾运一路过来,见着小梅林,粉白朵朵,漾着风过,落花渺渺,天幽而空,灵而静,白雪映新梅,虽这园里见人工雕琢痕迹,比不得云空寺上那片一望无际的梅林山返璞归真,空旷广纳,有抱朴悠然之美,亦也算得一景了。
而更绝之处竟不在此。
只听沙沙碎碎稳而沉的步调声从林中传来,越走越近,须臾,又见一素手半抬折取梅枝,侧身轻过,人影乍现。
那人面容轻柔而端重,眉如春雾,眼如瑞凤,唇色粉淡,行动间可见身姿骨骼婀娜匀亭,姿态却能随性自如仿如神女。
“大姐姐!”顾运扬起笑容,往前走几步,又喊一声,“阿姐!”
顾泰从从容容过来,身后一群丫鬟也跟了上来。
“阿拙来了,怎么不在内厅坐。”顾泰细细打量她,问,“冷不冷?母亲她们呢,出来怎么连个丫头都不带。”
顾运去握顾泰的手,一碰,果然是冰凉的,连忙帮人捂上,又答话:“我冷什么,刚出来,姐姐你手才凉,母亲跟五姐姐七姐姐都在那边,咱们一起过去。”
“我出来透气呢,不愿意人跟着。”
姐妹二人伴着走,这才往那边大花厅去了。
第十二章
进了屋才觉着在身体外面吹得冰凉凉,顾泰领着顾运往里面走去见文氏,文氏亦顾泰一进来,远远的地看见,脸上就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
顾青璞,顾纤云站起来跟着过去叫人。
“大姐姐。”
“大姐姐。”
“青妹妹,云妹妹。”问了她二人两句,叫她们坐下。
转头看文氏,脸上盈着温暖的笑意,“母亲来了。”
文氏抚着顾泰的手,“哎,来了有一会儿了,倒没看见你。”
南襄侯夫人淡声道:“都坐下吧,说话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向不让你们母女见面呢,倒做这副模样。”
这话既说脸上还蒙一层假笑。
可没把顾运膈应死。
旁边别的夫人太太,小姐丫鬟一堆,站的站,坐的坐,都笑盈盈。
这宴会,南襄侯府这个主人翁,早早把顾家定为给他消遣的。
其他都是看客。
顾运仰着脸上,看着南襄侯夫人,睁着大眼睛故意大声问:“作哪副模样啊?怎的听不明白?”
就要问到人脸上,叫她阴阳怪气!
“说两句话怎的就说‘急在一时半刻’?见了外人还要问安两句呢,见了亲人难道要不做声,不说两句话,别人体谅的,还要让好好多说几句话呢。”
“你!”南襄侯夫人脸上变得不好看,大概在家没人这么顶撞她。更大概是没料到平时在她跟前秉持礼节任由说教的顾家人,今日变样了。
顾运确实是受不来这口闲气了,难道他们多忍两口气,他们私下就会对顾泰更好吗。
开玩笑。
瞅这一家人这基本素质就知道不可能,她不会青天白日发大梦。
文氏看见南襄侯夫人那张假模假式脸面气得变形,心中只觉痛快,面上垂着眼睛,不痛不痒说了顾运一句,“你才活了几岁,能懂什么道理,莫要再淘气。”
顾泰也摸揉了下顾运的腮肉,嗓音轻柔如雾:“愈发顽皮了,快坐下。”
看吧,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说话不中听那都赖年纪小,不会说话。
你跟个小孩子计较就是心窄,气量小。
顾运“哦”了一声,坐下来,没一会儿,又忽然叫,“澄心,把我的暖手炉哪来!”
“是姑娘。”澄心应着,一边把新换好的一个小巧的双福纹暖手炉递过去。
顾运直接往顾泰手上塞,“阿姐暖暖,”转而又对文氏说,“方才大姐姐在那园子布置许久,都冻着了,这里竟没个下人管着这事,可不是好生奇怪,我又想了想,莫非是人手不够?再一想,那也不能够吧,人都没了,何必办什么赏花宴。”
文氏还不知道女儿又受了她们的辱,一听这话,心里又是针刺一样的疼。
“真有此事?”
“我亲眼看见的,也不必要我去看,南小姐方才自己都说,她说这等活计原是大姐姐该做的,不只我一人听见,”顾运摇摇头,淡着脸慢慢说,“我不懂,这大概是他们府里的教养,想必南小姐以后出阁嫁人,也是连打扫布屋、浣衣下厨这等事,样样都是要自己做的。母亲别怪我惊,因着这原和我们在家学的天差地别,在家时,父亲母亲教的是君子自重,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如此看来,还是我年小见识浅薄,以为人人都同我们家似的,不懂各家有各法,千人有千面的道理。”
旁边人开始还看着热闹,这会儿不由得心下啧啧,都不知这顾家小姐口才如此的好。
那句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原是论语里的话,这里倒用来比着讽刺南家人了。
南襄侯夫人气得脸色精彩纷呈,五颜六色,她一句没来得及反驳,顾运一串一串的话都说出去。
南依依此时若呼呼冲过来,斥脸大叫:“她胡说八道,她不要脸,一个破落户出身的,竟敢说到我头上了!”
顾运马上往顾泰身边一依偎,受了委屈一样,叫了声:“大姐姐。”
顾泰淡眉轻皱,“依依,满口的腌臜话,你的规矩呢?”
南襄侯夫人听见女儿竟然在这等场合不管不顾口出恶语,眼皮狠狠一跳,立马尖利出声:“嬷嬷,小姐身子不适,带去下休息,必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丫头婆子整天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带坏了小姐,都给我捆起来,等我闲了看饶不饶她们!”
嬷嬷慌不迭地上前拉扯南依依,要带她下去。
偏生这南依依打小被南襄侯夫人惯得无法无天,素日连顾泰也并不放在眼里,对于顾家更是只有鄙薄,何曾受过一点气,吃过半分亏。
顾泰不过说了那一句,她听在耳里,就跟疯了一样,对着顾泰扯着嗓子骂,“你别和我面前充嫂子的普,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一家子寒酸鬼说的就是你们,嫁到我家这么些年连个蛋也不生,你哪来的脸,敢指责我,等明儿就让我哥哥休了你!”
南襄侯夫人慌了下,连声叫人,尖声斥:“赶紧带小姐下去!”
于是一下又上来几个丫头拉扯。
顾运那脸上掺了冰碎子似的,她推开人,往前走,越走越快,踹开丫鬟,左手一把扯上南依依的衣襟,右手一扬,狠狠甩了下去。
“啪!”清脆的一声震耳欲聋。
把连同南依依在内的所有人都打懵了。
“不会说话就把你那张逼嘴闭上!我特么不提一提,是不是你全家都忘了,忘了,就给我好好听一遍!当年,是我祖父,我爷,在战场上救了你们老侯爷一命!是你们亲口提的儿女婚事,你们家提的,听见了!以为我家很乐意吗!”顾运扔开南依依,盯着南襄侯夫人,厉声道,“救、命、之、恩,你们家怎么报答的?让我姐姐嫁到你们家,形若施舍,高高在上,阴阳怪气,日日磋磨,暗地欺辱!这不叫报恩,这叫恩、将、仇、报!我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见这样的事!”
“南小姐是吧,你高贵是吧,爱下蛋是吧,好,我祝你日后一胎十个蛋,一直下到死,你满意了没!现在,去把你南府的大爷,把你那位好哥哥,叫过来!不用等到明日,就现在,立刻!马上!写和离书,谁不写谁他妈是孙子!”
话落,顾抄起桌上茶壶,狠狠摔向地上!
“砰!”
茶壶四分五裂。
满堂寂静。
第十三章
“索性大家都别走!”顾运挺着腰直着背,只差没叉着腰,一张稚嫩的脸上却是冷傲神色。
这堂上躺下堂下,坐着一圈一圈的人,个个跟着南襄侯府一般出身,这个是公府,那个是伯爵,皆是花团锦簇穿金戴银婢仆人成群的豪门出身。
顾家原跟这些都不是一路。
“烦请各位也都看看,看看明白,这样的,是不是恩将仇报?!我们顾家救人一命,不感恩就罢,却在我们面前摆高高在上的谱,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告诉你们,日后,倘或再有一个人遭事儿,躺在我面前,就是快死了,我也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不为别的,只为那东郭先生与狼的事,这一辈子,上一次当,就狠够了!”
所有人皆蒙然愣在原地,不说旁人,就是顾家几个,都已经呆住,万万没想到顾运这样的胆大厉害。
文氏深深吸了几口气,几乎是靠在嬷嬷身上,她脑子已经全部乱成了一团乱麻,声音断了气似的虚弱,“不行,九丫头,把她拉回来……”
场面已经完全失控。
顾运的脾气,此刻谁来都压她不住了,她反使着一个吓懵了的丫鬟,斥声道:“听没听见!让你去把你们大爷找过来,写和离书!”
“是,是……”丫鬟抖着声音,连滚带爬出了花厅。
顾泰稍稍按了按太阳穴,这的确出乎了她的意料。
顾青璞皱着眉,顾纤云吓的脸色都白了些,她们看着顾泰,“阿姐,这……”
“你们莫动。”顾泰永眼神止住她们的动作。
南襄侯夫人几乎气晕过去,一边还要抓着自己都女儿不让她再说那些不能叫别人听的话。
只是,这样难堪的局面,已经让是人看了笑话,南襄侯夫人恨毒了顾家,恨毒了文氏,恨毒了顾泰。
她不满顾泰已久,心中已然计划怎么休弃顾泰,今日筹办这宴会,原本就有两个目的,一是将顾泰六年未孕这事当个顽话当众讲出,先败她的名声,她若懂事,就该揽下罪责自请下堂。二个她早已看上了成国公府家的女儿,那虽是庶出,也比顾家强上百倍不止!
可怎么都没想到,顾家会跳出来这样一个庶女,将她的计划全盘搅乱了去!
叫她心里怎么能不恨!
南依依已经从那一巴掌中醒过神来,发疯一样要冲上去。
嘴里什么混话都往外骂,“贱人,全是贱人!还想着和离,定叫我哥哥将你休做下堂妇!”
那些夫人太太看着南依依,频频皱眉,心道这都与那市井泼妇都无二了,南襄侯府的教养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成国公府夫人面上亦露出厌恶之色。
顾运完全不管其他,又叫跟在顾泰身旁常伺候的一个丫鬟,吩咐,“去给我拿笔墨纸过来。”
这丫鬟都有些怵九姑娘了,但见自家大姑娘并没说话,一咬牙,应是,跑出去,很快拿了一套笔墨纸砚过来。
一边极有眼色地收拾开一张桌子,铺纸,研墨。
顾运把毛笔一拿,就知是好东西,看样子应该是她大姐姐日常惯用的,阳湖纸,云香墨。除了顾泰,这一府上黑了心肝的东西,也配不上这些。
她凝神提笔沾取墨汁,手下笔走龙蛇,一眨眼功夫,就写好了两张纸。
有人正待看。
那头,南襄后侯府的大少爷南文钰进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声音有些冷淡,那些闺秀听见男子声音,就侧身半避,或者有些干脆躲到屏风后面去。
南文钰方进入内厅。
先向众位夫人鞠了一礼,才问向南襄侯夫人,“母亲,这是怎地了?”
南襄侯夫人见到儿子一瞬间,似活了过来,伸手,指向顾泰,“你的好媳妇!你问她去!”
顾运呵了一声,不禁想,还把顾泰当做可以随便肆意拿捏对付的。
那南文钰果然看向顾泰,眉头皱起,好像在等对方认错解释一下。
顾泰连动都没动一下,也淡模淡样看了回去。
顾运把笔一搁,抬头,凝声说:“你看我姐姐作甚,打量让她跪地求饶认错那就错了主意。你娘使人磋磨我姐姐,你妹破口大骂言定会休我姐姐,你娘你妹一道辱我顾家,这份屈辱的闲气我们顾家不是非受不可,所以,”她拿起两张纸,摆到南文钰面前,“两份,你自择一份,签字,画押。从此,两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无瓜葛。”
有人悄悄走近了些,去看那两张纸都写了什么,不看还好,一看,真真倒吸一口气。
一份,是和离书。
另一份,是休书!不是南文钰休顾家大小姐,是顾大小姐休南文钰!
顾文钰面色一变,沉声道:“休要胡言,你虽年幼,也不可胡乱诋毁他人。”
这虚假的装模作样,顾运更烦了,再不跟他客气,扬声:“是不是诋毁你不会问人啊?一屋子人你是一句话不问,开口就说诋毁,大少爷您说话真叫人发笑!我们大启朝的官员若是在公堂上都是这般断案,堂下的百姓只怕都不用活了,告什么官啊,回去一根麻绳吊死简单,还不受闲气!”
这样虚伪做作的男人配给她阿姐,真是老天不长眼!
“你小小年纪,说话怎如此恶毒。”
这要是别人,就是不羞愤欲死也伤心欲绝了,可见论起毒来,南文钰与他母亲妹妹比来也不遑多让。
无关紧要人的话连顾运的皮毛都伤不到一根,反笑着讽:“不及乃母,不及乃妹,更是万万不及你南文钰大少爷。”
“哥哥,你签,快签了休书!顾泰凭什么占着南府少夫人位置,她算哪根葱,把这些贱人全部赶出去!”
顾运心下一声冷笑,骂得正好,她冲过去,抬手又狠狠抽了南依依一巴掌,“闭嘴!”
瞬间又是尖叫声,又是丫鬟下人们拉人撕打。
南襄侯夫人这一弄,完全失去理智,“钰儿,快些休了她,我们侯府决计容不下这毒妇了!”
顾运将笔塞到南文钰手上,再逼一句,“写!我们南家欠我顾家救命恩情,世人都说施恩不图报,我偏要挟恩图报,我要你签下和离书,签了,这笔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南文钰何时被遭遇如此境地,从前他对顾泰自然有三份不喜,两份冷淡,此刻全成了十分厌恶,对着顾泰冷笑道:“既然你如此想要,那便如了你的愿,一个失贞下堂之妇,且看有什么好下场。”
这人心性实在狭窄实在令人不齿,那和离书被他掀至一旁,只对着那份休书,连看也未细看,提笔写下自己名字。
顾运压根不提醒,心中冷笑,继而道:“按手印。”
南文钰愤怒咬破手指,按下红手印。
顾运在把休书折好,放进荷包。
转身对着在坐人道:“今日这场,大家所有都是见证,从今往后,他南襄侯府,与我们顾再无分毫关系!”
“冬春!收拾好大姐姐的东西,随母亲一起,回家!”顾运开口,舒朗大声吩咐道。
第十四章
“一个都不许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冰冷,所有人都望向门口时。
稽查司的差兵已经将整个园子团团围住。
那一身斜襟长领紧口窄袖青黑色纹金线飞鱼曳撒服,京中谁人不识,心里不免一恐,暗道稽查司的人如何会来这里,难道是南襄侯府犯了什么事?
又想可千万不要连累自己府才是,各个夫人都开始后悔今日为何要来南襄侯府赴宴。
那长刀一抽,锋利的刀刃反射出亮白光线,一排排面无表情的稽查使,站在院里,仿如*神。
没见过世面的下人,不常出门的闺秀小姐,都吓得鹌鹑一样。
“未经允许,擅离者,*。”冷淡的一句话,再次重复。
如果说客人还只是些许害怕,南襄侯夫人却已经惊吓得眼睛翻白要倒下去。
南文钰背后已经浸出一层的冷汗,稽查司办案办到自己府上,在此之前他连个风声也没收到,心里怎会不恐惧打鼓。
他躬身合掌礼了一礼,硬着头皮说:“敢问大人,来此府上可是有何要事,今日家母在此举办宴会,在场这些皆是各府上的夫人小姐,恐不好唐突……”
只见一位稽查使,上前一步,手执长刀唰一下放在南文钰脖子上,“妨碍公务者照*不误,还不速速退下!”
南文钰登时吓得腿都软半截儿,几乎站不住,南依依吓得“啊!”地尖叫,白着脸的南襄府侯夫人上前几步拉抱着南文钰躲到一旁,边道:“钰儿,你有没有事?可伤着了!”
好半天,南文钰才摇摇头,吐出一句,“无事。”
顾运躲在顾泰和文氏中间,心里暗骂南襄侯府晦气,无端端参加个宴会还能碰着稽查司上门查抄,她们这些无辜人上哪说理去。
稽查司,天子手下的人,普通人谁得罪得起。
顾运又禁不住想起来先和前老太太聊天时说起过的,如今任稽查司指挥使的司姓大人,乃和老太太是同出一脉。
也不知道在不在这里,又是在场的哪一位。
顾运略抬起眼睛,一点点看过去,只见的都是威严冰冷的脸面,一身的冷厉之气,真个和普通人不一样。
这时,从那黑油影壁边上直腰阔步走出来一个人——
身量非常高,长腿宽肩细腰,一身制服勾勒出其劲瘦矫捷的身材。
此人一左一右分别随行一人。
须臾之间,人就到了院子中间。
待再近,顾运看清楚那脸,都憨然愣了一下,脑中下意识发出感慨,好生俊俏!
端的是丰神俊秀,俊美无俦。
只是神色略有着凶煞冷漠。
而那行走间目中无人的姿态,无端叫顾运想到汉乐府诗集《陌上桑》里的一句,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可不就是这模样?
要是不穿着这身制服,不配那锋利的*人刀,正才是应景呢!
只是未免太年轻,有二十么岁?到了戴冠的年纪没有?
就是模样,就是不看他衣服与其他人有些微不同,只要你在场,定也会觉得他是官最大的那个。
下一秒,就验证了顾运的猜测。
一人上前禀报,“回指挥使,府邸所有都控制住,只有南襄侯不在,审问说是今早出了府,已经命人去请了。”
司桓肃嗯了声,拾阶而上,抬目,将那内厅人扫了一圈。
顾运赶紧收回目光,避免对视被人家注意到。
只是方才那人一句“指挥使”叫她咋舌不已,原来与老太太有亲的,就是眼前这位!
当真是出乎意料得很,原先她想的可是和她爹那一辈的人!
夫人小姐们虽害怕但都自持身份,只缩涩站在内侧,丫鬟下人都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顾运不知道她其实还挺显眼的。
首先就是方才与南文钰对峙时,人就已经站在了外厅,离院里的稽查使最近,离司桓肃更是近,只隔着一个门框而已;二个,她自以为的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其实在那些稽查使眼都特别明显。
神不见慌,色不见惧,眼底竟还在观察,带着打量的好奇。
司桓肃身边的副指挥孟诲,一眼就认出来顾运就是旧冬那日,他与大人在驿站中遇见的那个被人抱着睡觉的人。倒不是他好色对姑娘看得仔细,实是人家生得颜色好,见一面不容易忘记。
当时竟还误会了人家,只道顾运是那位公子的妾室,后头才知晓男子是顾家少爷,今日再见,又知姑娘是顾家小姐。
此时心里不免得有几分歉意。
更别提,孟诲在心里狠狠咳嗽下,方才他和大人立在外墙之上,看了个全过程,这姑娘形状若飞兔,伶俐非寻常闺秀可比,更兼之舌尖口快不让男子,一人将南襄侯府母子三人全部骂退,不可谓不惊人。
故而眼下已是印象深刻,可能一时半刻的,都要在心底记住这人了。
且这小姐论起来,她祖母还他家大人有亲,前不久人祖父还上门求见。
孟诲真想问一句他家大人,可要容些情面,先放顾家人走。
里面已经有几位夫人开口自报家门,言身边带着姑娘,容怯身弱,隔着半面屏风镇定询问可否先行离开。
半晌,众人皆以为那位大人冷冽无情不同意之时,只见司桓肃略一挥手。
孟诲收到指示,当即出列大声道:“凡外府今日只是来赴宴的,来我这边核对,查验无误,即可出府!”
查验也简单,只需把花名帖拿上去,一对就成。
众人一听,悬着的心当即放下,再不敢耽搁,全部跟着往外走。
一时门口院中全是人,挨挨挤挤的花朵似的。
顾运赶紧和她几个姐姐,跟在文氏和嬷嬷身后挤在后头走。
速度倒是挺快,一会儿就到了顾家这里,嬷嬷将帖子一递。
孟诲本哪里会拦,巴不得快点放走。
偏偏此时南依依那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人是我大嫂!怎么能放她走!”
顾运简直想把南依依嘴巴撕了去,因为摸不清这些稽查使的办事风格,她也不敢耽搁,赶紧把口袋里还热乎的‘休书’掏出来,摊开往人家稽查使眼前一放,仰着笑脸慢声说:“这是休书,南大少爷方才亲自签下的,还按了手印,大人您看看,我大姐姐现与他们家没有半文钱关系!”
孟诲是看着全场好戏的,能不知道?他面上冷淡无情,装模作样,随意看了两行,等看见这竟然是女方的休书时,那张故作严肃的脸都要绷不住。
再看顾运时,那眼底伸出俨然已经多出了两分敬佩。
然后赶紧手一挥,让人走了。
“多谢大人。”顾运收到休书,职业性嘴甜道了个谢,她坚信伸手不打笑脸人,多条朋友多条路的隐形规则。
南依依在旁边恨得咬牙切齿。
顾运一家人飞速出了南襄侯府,坐上马车,哗哗走了。
不止顾家,此时南襄侯府门口那些人,俱是沉默不语,动作迅速,上车后叫车夫立刻抽马就走。
生怕多留下片刻,就会横生意外似的!
第十五章
文氏一向稳重,多少年没像今日这般茫然无措过了,坐在马车内远离南襄侯府后,她的心脏还噗通噗通打着重鼓,要跳出身体似的。
直至顾泰握着她手安抚,“母亲少思,勿要过分忧虑。”
文氏才敢想,她这般好的女儿,这般好的姑娘,竟然被休弃归家了?她们是怎么走到现在这地步的?
文氏心里发着抖,手心也细细地抖,浓烈的情绪如无光的黑夜一般慢侵袭过来,将她整个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挟,浸密。
仿佛要窒息般无法呼吸。
那情绪里有愤怒悲伤,亦有后知后觉而来的恐惧。
顾青璞默默给文氏抚着后背。
数不清的杂乱思绪充斥脑中,无从解起,文氏的思想一下又跳到顾运身上,一时忆起她今日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又是一个差点气背过去。
抖着手指着顾运,吸了口气,深深说:“九丫头,回去跪祠堂。”
顾运一噎,但会看脸色,显然文氏心上那根弦已经绷到极致,十分敏感,她哪里敢再挑拨一下,那不是开玩笑的,便只老实缩着,乖乖不敢说话。
脑子一热上头时的确什么事都敢做,现在凉下来一些,顾运自我反省,她是有些张狂过了头。
但她确实不是那种能细心谋划,一步步引导,事事在自己的规划内,游刃有余,丝毫不错的性格。
并且深知,人自身自带的本性很难改变,纵使反省一百次,下次事情来临时,大概率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文氏那心,现在真如一半烈火在焚烧一半又有冰凉的水在泼。
左是难受,右是更难受。
无法言说的煎熬。
好好的只是出一趟门,眨眼女儿和离,还没来得急悲伤哭诉女儿的不幸运,却转头见亲家遇事被查,女儿因提前一脚拿到了解婚书幸运地躲过一劫,才要欢喜,又觉着不对。
这等滋味谁能体会。
一路上再无人说话。
回到家,这日,顾家后宅的灯火亮了一夜。
翌日,所有人都在老太太处听训。
顾承庭从外头打探消息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南襄侯府的案子定了。”
上头坐着的顾老爷子喝了一口茶水,方问:“犯的哪条罪,怎么判的?”
顾承庭回答:“他们家二老爷外任亏空,又收受贿赂,被人联合揭发举报,已查明属实,现已被革去官职,判流放三年,好歹妻眷因着与那后宫里的邓妃有亲的缘故,里头求情,才被免了罪。南襄候那里是说与废王府旧人有来往,有书信佐证,还有人证,虽他未有什么实际动作,到底犯了天家大忌,圣上发令,褫夺了他们家世袭的爵位,收回御赐牌匾,贬为庶人,且自下三代不许科考。”
众人沉默须臾,老太太开口道:“好歹命是留下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顾运丁点不同情那家人,只庆幸顾泰能离开那个那个脏窝。
这事说完,顾承庭住了嘴,他没敢说的是,今日除了这件事在各处讨论,还有一件事同样传得非常热闹,说的是,顾家九姑娘昨日在南襄侯府如何舌战南府,端是泼辣狡黠,嚣张无比。
已然在京都上圈都扬了名。
现京里稍有些门第的人家,只怕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了。
只是就算顾承庭不说,不两日功夫,大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顾运回来那日已经罚了跪一个时辰祠堂,老太太又私下教训了一顿,这事情就算过去,没有再因着兴起的流言蜚语再行惩戒。
虽都是说女儿家的名声重要,但老太太私心并不觉得顾运做的那事实为全错,更不认为能有什么天大的影响,当时罚她也只是为着怕她养大了心,从此不知个深浅忌讳,愈发胆大,什么都敢做。
现下别人议论到天上去,只是因着正在这当口上,索性顾运今年不过十四岁,等上个一阵,都不需一两年,怕只几个月,这些就都淡得谁都忘了。
只是当下的闲言碎语总是不好听,各处又人多嘴杂的,老太太怕顾运听得多了,心里凭添郁气,恐移了性情,又加之顾泰归家,悠困于她无益,心里就正好起了个主意,于是就让人把她姐妹二人叫了过来。
“什么!让我去梧州?”顾运先是诧异,心念一转,便说,“可是觉着孙女在家影响不好,让我去避风头的?那我也认真跟祖母说一句,我自然能去梧州,却不能是因为怕臊认罚而灰溜溜出走的。那日之事我做得固然欠缺考虑不甚妥当,却自以为并非极大之错,如何能狼狈出逃?”
老太太拍了她一下,斥道:“满嘴里胡吣什么!是因着你大伯家六姐定了人家,二月头出阁,索性你与你大姐姐无事,过去梧州一趟,送些陪嫁礼过去,正好再住上一段时日,散散心,有何不可!哪个说你是去避风头的,你一个小孩子,有风头自也轮不上你!”
那既然不是惩罚就好说了,出门旅游谁不爱,顾运一下高兴起来,忙去哄在那故作恼怒的老太太,“原是孙女心胸狭隘,小人之心了,偏偏脑子还笨,嘴舌也不灵巧,不会说话,老太太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吧。”
老太太哼哼两声:“你也别以为光只去玩的,我已与你大姐姐说过,让她此次好生教导你些道理,你自好好学去,自然只有对你好的。”
顾运转头在顾泰和老太太间看来看去。
她大姐姐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淡然模样,看不出在想什么。
尚且还朝她招手,语速冷慢如乐曲般悠扬婉转地说:“过来,与我去母亲那里一趟。”
顾运见老太太摆摆手,方从炕上下来,趿着鞋子穿上,跟着顾泰一起去了。
第十六章
顾泰和顾盛来到文氏的上房,赵管事正立在一边回话,文氏也没让赵管事退下,反招两人上前。
顾运先挨着旁边圆椅坐下,丫鬟们忙给两人倒茶,只听文氏说:“早上我就打发人去南家那边,将你的嫁妆要了回来,想来你是知道了,这会儿既过来,就好生看看,可有少了什么没有。”
顾泰问赵妈妈,“对着嫁妆单去取的,可有人刁难?”
赵妈妈忙回:“说刁难他们现在也不敢,只是脸色很不好看,说话难听,特别是那文小姐,我们拿自己的东西,她倒像是在割她的肉似的,还是侯府小姐呢,那眼皮子浅得连一个下人都不如。想是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说是他们府那大宅子,立马的就要被收回去,衙门的人可都不好惹,有公批的文件在手,哪还会把一个犯了罪触了圣怒的人家放在眼里,到时看他们还敢不敢狂赖!”
顾泰半垂眸,慢慢品几口茶,听着又对文氏说,“大件的都是一些珍品物器字画摆件,叫丫鬟对账收入库房,几箱藏书以及我的一下首饰头面,叫丫鬟送进我屋里去就是。我记得还有几箱绸缎料子,母亲叫人看看,使得着的都拿出来,给几位妹妹做衣裳罢。”
几句话就把才拿回来的嫁妆安排好,顾泰自小就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八九岁上就能管自己都院子,就是在文氏这里,她既说了,赵妈妈也立刻按吩咐去办,不敢耽搁。
“这些都不紧要,我放在那府里的东西自是都不稀罕,就算留在那里,都予他们家也无甚,只是想着既是我用过的,再叫他们拿去沾手,不免得恶心,故而拿回来反而好。”顾泰慢声道,“另外父母,祖父母给的那些铺子田庄产,一向在我身上。”
文氏点点头,“这些我是从来不插手你的,你依旧自己管。”
顾泰轻声一笑。
把个撑着脸蛋吃点心的顾运看愣了一下,免不了又感慨,这么样的品格气质,真叫人看一眼都喜欢。
顾泰说:“这会儿过来是要跟母亲说件事,我要给九妹妹两个铺子。”
文氏也没料到顾泰要给顾运东西,哑然了下。
只是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道,顾泰那脾性,聪慧过人那些都不说,只说外头人瞧着是温冷,娴静淡然,亲人却知晓她内里的强势性格,自小没说过一句空话,但凡什么事,她要做的,那是一定成。文氏敢说,就是大儿子相较之,都少了一份天生骨子里带来的冷然,不及她干脆。
顾泰显然就不是来征求文氏的意见的,只是好歹知会母亲一声。
顾运惊得噎了下,身后丫鬟忙替她抚背,嘴里哄她吃慢些。
顾泰瞥她一眼,抬端起桌上的茶盅,喂她饮了一口,看她顺下去,才淡淡道:“你又作什么怪?”
顾运两目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傻傻“啊?”了一声。
是真的不知道现在闹的是哪出。
姐姐给分财产,这固然高兴,可是,这是为啥啊?有没有人告诉她一下原因?
顾泰又笑了下,估计是看出顾泰藏着的些许心虚。
“你代姐姐写了一封‘休书’,救姐姐出那泥淖,为姐姐于大庭广众之下舌战南氏母子三,奉上些谢礼不是理所应当?你在乱想什么。”
顾运看着那轻翘起的唇角,以及用轻柔飘然的语调说出来的话,总觉话里意思除了几分打趣,还有些别的什么。
但再去看,顾泰还是那幅从容淡定的样子。
“给你东西也不是玩的,祖母言你莽撞,我倒说你稚嫩,先学会用人吧,左右接下来多的是时间。”顾泰点她,旋即又说,“好了,你先回自己屋里,我与母亲尚且有些事要说。”
让人把顾泰送回去,顾泰才继续与文氏说起私事。
眼下外头讨论顾家人的都是些极难听的话,顾泰被休回家,可戳了有些古板守旧人家的肺管子,私下最能阴阳怪气不说好话,好似顾泰一定要跟着南襄侯府一起倒霉过苦日子才算好女人。
嫌弃嘲讽顾运的就更多,什么不守女德,不贞静,不贤惠,恶妇一个,不堪为配。那语气讲得比当事人还要激动,那副挑剔模样,好似顾运要给他们做媳妇了似的。
翠姨娘的丫鬟从外面听过来那些话,又学给翠姨娘听,翠姨娘坐在炕上一边吃瓜子,心里一边跟着骂。
大姑娘她不好惹,也不敢惹,顾运这个不多大的她不怕,说起了兴,简直是十二分的埋怨。
“仗着宠,无法无边,哪里像个知礼的小姐,终究是在外头闯出祸,她自己倒没事人似的,可怜我们七姑娘,生生被带累了,眼看着要说亲,这还能看到好人家?我心里是恨得不行。”
旁边坐着香姨娘,香姨娘是十二姑娘顾存珠的生母,平素就是个小心翼翼能憋事的,听了这等话也并不敢附和。
翠姨娘哪不知道香姨娘是个老鼠胆,上不得台面的,在太太跟前囫囵话都不会说一句,生两个女儿,一个四姑娘远嫁了去,剩下个十二姑娘病病殃殃,活得长活不长都不知道,以后是没指望的人,故而她在香姨娘面前向来有些优越,也并不怕她出去胡乱说话。
香姨娘细声说:“太太也罚过,九姑娘必然已经知道错了。”
谁知翠姨娘一听更气,声音都往上扬了两度,“那也叫惩罚,软垫子铺地上跪一个时辰,也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继而又冷笑,“太太的心思打量谁看不出来,九姑娘闹事错了,所有姑娘跟着丢人,但就这么好运气,她把大姑娘捞了出来!不然你想想,大姑娘日后得过什么样的苦日子,太太只怕现下心里还要念阿弥陀佛呢,那惩罚就是做样子,不过给别人看的罢了!”
两人屋子坐了一下午,翠姨娘说了个痛快,晚上不知怎么,几个洒扫的老婆子也说起来,叫刚巧过来的顾元彦听了个正着。
这位爷哪里容得了这样的事,姑娘岂是下人议论得的,生了怒,当即返身去了文氏院子里,发下一通话。
次日一早,文氏就使嬷嬷过去翠姨娘那里传老爷的话,把翠姨娘禁了一个月的足,几个说闲话的仆人通通撵了出去。
顾运睡着刚醒来,澄心正给她擦脸醒神,黄杏从外头进来说:“是老爷使人送了一套首饰来,说给姑娘戴着玩儿。”
顾运不知道这是顾元彦当爹的瘾,补偿女儿的,顾泰那里也有。
只觉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懵的,心说难道自己最近走财运不成,怎么都送东西来?
过了好半天,忽然说了一句,“会不会是下人送错了东西?这原是要给我姨娘的?”
按他爹那种疼爱美人的性情,常送些个东西给小老婆讨人一笑这事,是常*。
否则也说不清好生的,没个缘故,给她首饰干嘛?
这话一出,把两个丫鬟笑得不行,直道:“看是姑娘还没醒呢!咱们在府里十几年,可从来没见过传错话送错东西的下人,了不得,真这样,也不配干这个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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